卖娃

卖娃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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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提时期,还未真正进入信息化时代,人们没有手机、没有电脑,唯一可供娱乐的电子信息产品便是DVD机。

那时候,村里头隔壁老楚家境宽裕一些,在DVD机盛行之时就买进一套卡拉ok的机器,小心供奉在电视机旁边,叠放起来有三层那么高,除了色泽之外,正面看来状如结婚定制蛋糕一般,神圣且金贵。第一层是放碟子的DVD机,往下一层是调节左右音响的薄机,最后一层厚重的便是功放的主机。主机上有两个小孔,插上麦克风便可在家一展歌喉了。

晚饭过后,老楚便操弄起他那沙哑迷离的老烟嗓。唱的最多的是一首关于钞票的歌曲。那首歌是这样唱来的:

“是谁制造了钞票 你在世上称霸道 有人为你卖儿卖女 有人为你去坐牢........”。

歌曲娓娓唱来,唱尽钞票摄人心魂的魅力,且又让人悲伤懊恼的痛苦。小时候听不懂歌曲的意味深长,总觉得老楚紧闭双眼,深情卖力的嘶吼有那么几分滑稽。一群小伙伴趴在他家的窗户边上,簇拥打闹,你推我搡,向老楚做个鬼脸并戏谑几句。

“吁......老楚啊,你个大男人怎么像个怨妇一样咿咿呀呀啊哈哈.....老楚老楚,心里最苦,唱钞票唱到六神无主!”

尽情献唱,听取嘘声一片。老楚自然心里不乐意。接下来的剧情往往是一个拖鞋埔“啪”的一声砸到窗户上的水泥栏,幸得我们反应敏捷,齐刷刷往窗旁躲闪,一哄而散。老楚的歌声丝毫不受外界侵扰,凄凄惨惨戚戚,悠悠然似一缕轻烟,袅娜地从窄小的村巷里飘散,随风而去。

可能是老楚哀怨的歌声耳提面命得太多,潜移默化之下,小伙伴们都对“钞票”这种东西心生畏惧。不知道他们怕不怕,反正我是怕的。恐惧感油然而生,它会像老楚唱的那样,如魔鬼一般摄人心性,父母有可能因为钱卖掉自己。虽然大伙只字不提,闭口不谈,一如既往地嬉闹着、游戏着。

但我知道,这是假象。想起母亲被我气到怒不可遏时会破口而出:“你这死崽子,当初就不应该把你捡回来!”母亲在嫌弃至极总说伤人心的气话,我想,相比那些父母亲生的伙伴们,我的处境是十分尴尬的。很大可能就被人贩子收购,毕竟卖成白花花的银子总比白受气的要强,想来顿觉后背一阵阵发凉。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暗中观察许久。奇怪的是,父母并没有想要让我卖掉换钱的迹象,我仔细观察他们的举动,没有联系买方,似乎一点征兆都没有。

其实,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我清楚得很!家里拮据的境况我是知道的,分家时爷爷只给父亲27块钱就让其拎包走人搪塞出去了。那年,我三岁。幸好不是身无分文,不然我早就被当做贩卖的对象了。有时候,我也暗自庆幸有那27块钱,让我免于被卖的下场。

7岁那年,我得了重病。那是我第一次强烈感到危机发生的可能性极大。

那天,我跟小伙伴一同放学。放学后我习惯性跑到屋后的小卖部买了一块饼干,那饼干看起来乌黑但吃起来香。我拼命嚼烂,三两口就塞进嘴里。满嘴的饼干发出咯嘣闷响声。我胡乱擦掉嘴角一屑,若无其事地兜进家门口。

与往常一样,吃饭、听老烟嗓的歌、玩闹、睡觉;与往常不一样,我夜里居然被痛醒。右腹疼痛难忍,揪着、扯着、翻滚着。继而,两小腿肚酸软无力。我嗯嗯呜呜终究还是吵醒了熟睡中的父亲。我是个不轻易打扰别人的人,就算痛只要痛过一阵就好了,我想。可是,那天不知为何,那痛,是持久战并非突击战,折腾了我整整一夜。

父亲带我去城里的医院,医生用粘腻的透明液体涂在我的肚皮上,拿个塑料小老鼠在我的肚皮上来回滑动。怕痒的我憋了许久才不笑出声来。可是,父亲看着我身旁的电脑影像却神情严肃。跟医生交谈后,父亲神态愈加凝重。医生说,有蛔虫钻进我的内脏,有病,得吃药。父亲听后,一言不发便径直走向医院附近的小卖部打起电话来。

我顿觉一阵恐慌:“这下真玩完了,心肝脾肺肾都要被蛔虫嚼烂了。”

“完了完了,这样一个小病孩,顽劣又难上教,卖掉也是人之常情。”突然蹦出这么可怕的念头。正当我要谋划后路时,父亲挂掉电话转身迈向我这边来,眼眶明显红肿了一些。我躲在树后,心想,许是我,卖不出个好价钱了。电话那头的买方肯定无情地拒绝了父亲的提议。父亲才闷闷不乐的,而我却暗自窃喜。

数日后,我便治愈出院了。出院后,去剪了个寸发,说是从头开始;回到家门口踩了火盆,说是去晦气。大病过后,我以一副劳改犯的姿态出现。大伙都集聚家中,父亲一改愁容喜笑颜开,说起住院时智斗恶鬼的故事,吓得我直发沭。

嬉笑中,一位父亲的朋友笑道:“共兄,你斗鬼厉害,怎么遇上表姑就认怂了啊哈哈。”

顿时,父亲笑容僵化在脸上,尴尬之余瞥了我一眼。

母亲救场道:“最后还是有借到几百块了,你小子就别嘴碎了”。

“那女人,目中无人,欺人太甚,有几个小铜板了不起啊,非得要人求她”。又一个人起哄。

霎时间,众人哗然,父亲左右为难、窘迫不已。父亲朝我看了看,嘴皮微抬,却仍然没有说出一句话。关于借钱,关于表姑,关于那个电话,那时起,我恍惚中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懂得了一些来龙与去脉。历过那次大劫后,关于父母卖娃换钱的可怕念头便不再那么强烈了。

关于卖娃,恐惧过、担忧过,但却从来没有发生过。

在我还少不更事的时候,胡思乱想总喜欢肆意侵蚀我的心绪。当九年义务教育还未实行,父亲因学费紧促眉头时,我担忧过;当初中毕业,成绩优异的同窗被迫辍学进厂工作时,我害怕过;当病重床榻,浑身无力时,我恐惧过。

我以为,像那首老歌一样,我的父母也会因为钱卖儿卖女,深陷钱眼无法自拔。过了许多年后的今天,我如愿读了大学、写着我最爱的文字,方觉,如今的我就算卖掉也不足以偿还父母当年交瘁的心力与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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