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你生命里那杯烟小种？

      那日午后，看蒋勋谈梵高。蒋勋细腻深刻的剖析与梵高激情澎湃的画作，轮番冲击心扉，掩卷遐思之际，恰好阿格里奇弹至肖邦奏鸣曲的第三乐章，悲伤沉重的节奏，似在为梵高的悲剧送葬，大好春色忽然黯淡无光，呆坐无语，只觉忧伤。

   

      像所有好奇的读者一样，我也想知道1888年12月23日那个夜晚，梵高与高更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个画了那么多热烈的向日葵，殷殷期盼高更到来的梵高，要在两人争吵后用一把剃刀割耳自伤？

      合拢的书籍又被翻开，瞬间，目光触及印在那幅著名的《星空》旁的歌词“我现在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你想说，心灵多么受苦煎熬/你想说，多么想挣扎解脱/但没有人倾听/没有人听得懂……”五十年后，这个美国歌手唐•麦克林终于听懂了梵高，他谱写的歌曲《文森特》也在全世界到处传唱，唯独主角梵高本人听不到。一股无奈的感伤洪水般袭来，捧着蒋勋的书，涕泗横流……

   

    比梵高再早五十年，沉溺于爱河的钢琴诗人肖邦，独自在爱人乔治•桑的豪华庄园里，写下焦躁沉重的第二钢琴奏鸣曲，相爱却又寂寞，肖邦也有梵高一样不可排谴的孤独？

      柏拉图说人类原是雌雄同体的，只是一降临人间，便雌雄分离，从此，每个人不得不终生寻觅丢失的“另一半”。这是生命的寓言还是实相？柏拉图是在告诉我们孤独与生俱来吗？是不是因为这个，达芬奇要冒着被教会惩罚的后果，偷偷解剖三十多具尸体，最后喟然长叹“灵魂在哪里”？然后，在生命的晚年，画一幅雌雄同体的《肉身天使》安慰自己？

      如果孤独是人类的宿命，那么，每天七十多亿个躯体在地球上来回奔波，只是在为找回自己的另一半忙碌？

      生命能否获得慰籍与安乐？

     

    思绪纷扰，无法清理，不如泡杯好茶，让自己慢慢平静。

    目光在茶柜上梭巡时，骤然想起前年老同学曾寄过来一小罐散装茶叶，料是一泡好岩茶，那么，今天就泡它了。

    煮水温杯时，习惯性打开罐盖去嗅茶香，不料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松烟味，原来是一泡烟小种。

      对于这款红茶的老祖宗，我向来是敬而远之的。耽溺于岩茶花香与金骏眉蜜香的我，一直有点抗拒烟小种浓重的烟火气。前年品过一次“不远复”公司出品的“岁月思”，事后发现无力欣赏，从此束之高阁，不敢问津。

   

    看着罐子里乌黑油亮的茶干，我有些犹豫。转念一想，现在的我兴许可以接受了呢？不妨试试。

        将茶叶置入盖碗，空空的茶罐里，松烟香久久不散。沸水一冲，岁月的烟火立即四处弥散。思绪迅速穿越几十年的时光，我看见小小的我，跟着散步的父母走在白雾笼罩的竹林农舍旁，农舍的烟囱里，一缕白烟正在袅袅升起，灶房里的烟火气，从矮矮的土墙上飘过来，在我的记忆里打下鲜明的印记。

    端起茶杯，啜饮一口，绵柔的茶汤居然从舌尖一路滑入五脏六腑。惊诧不已，赶紧把杯中那半送入口中，还是一样的绵柔熨帖舒服。那感觉，既像是一尾羽毛抚平了心灵的褶皱，又像是轻柔的云朵从空中飘落，将你整个人温柔地包裏。茶汤不知不觉渗入每一寸肌肤，茶人合一的感觉带来通体的舒适。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激动中，我开始一杯接一杯，同时不顾老同学尚在异乡梦中，赶紧发微信告诉她品饮的体会，唯恐过一会儿会忘了那份惊艳的感觉。

     

    怎么会有如此细腻体贴绵柔舒服的烟小种！多亏我的“岁月思“”还稳稳地放在茶柜中！

    当我最后在烟小种里品出与古井老枞一致的笃定与沉稳时，内心有种感动油然升起。愰然发觉，烟小种，就是藏在岁月里的那个老朋友，你们一起玩耍一起长大，后来你外出拼搏，你们不再频繁联络。但是每每想起他，你就会感觉轻松踏实。你从不怀疑某天当你回归故里，他一定会来村口迎你。你甚至可以想象出你们久别重逢后的细节：他笑着接过你的背包，淡淡一句，走，喝一杯。你一边跟他走一边有吹口哨的冲动。你可能还会想起那句诗，“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但你知道他从不读诗，所以你也不出声，你只是跟着他，去享受最最妥帖的陪伴与慰籍。那一刻，你的生命绝对不孤独。

     

    一整个下午，我被一杯烟小种彻底征服。烟小种饱含的细腻绵柔与熨帖，带走了我的伤感与无助。我甚至这么想：生命固然孤独不堪，但是只要有一杯烟小种陪伴，会不会也能获得一份美丽的慰籍？即使安乐不可能，如果梵高拥有一杯“生命里的烟小种”，会不会因此留恋人间不忍告别？

      渐渐的，记忆里那些美好的故事开始被捞起：柳宗元与刘禹锡、梅尧臣与欧阳修、赵明诚与李清照、柳如是与钱谦益、纳兰容若与顾贞观，甚至，林逋与他的“梅妻鹤子”……他们，遇见了生命里那杯烟小种。他们，比梵高更幸运。

      不用悲哀，生命自有它的逻辑。

   

    第二天，我找出冷落许久的烟小种，在那份独特的松烟香里，一边品一边思索——我是否拥有生命里那杯烟小种？我又是谁生命里那杯烟小种？

          2021/3/22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