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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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节气无疑是国粹,据说最早记载于《淮南子》,也有说缘于《黄帝内经》。而郭老先生则另有说法,他将十二时辰与古巴比伦的十二宫作了比较,指出中国的十二时辰和十二地支全部出自古巴比伦的黄道十二宫(郭沫若同志《甲骨文研究·释干支》),而二十四节气是在十二时辰的基础上乘以二。郭先生是否胡说八道无人敢品评,就像二十四节气除了郭老无人敢品评一样,是无人敢品评的历史悬案。

我不是气象学者,也不是看天气吃饭的农夫。我只关心二十四节气里的其中一天——清明,因为四年一度,我要去上坟了。而对于在须弥山上寂寞安住的祖父祖母来说,四年一度,那个前度的刘郎又要来了。而另外三年,则由他俩的其他儿子和孙子们分别探望。老人归天之后,神秘感和神圣感便日益增长,而前去山上拜访他们的行为也是其中重要仪式之一。虽然在世的时候,并不见得如何神圣。我的祖母,在她病重即将离世之际,按照轮流供养的原则,仍被担架抬着送到了当时因拆迁而租住在农民房里的我父母家。在总共不到十二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她的床摆在我的床对面,我与她——八十四岁和二十五岁的祖孙俩,就这样面面相觑,我以为,这是我俩最难堪的一段时光。

祖父母的墓地在离城二十五里的乡下,那里也有我们的老宅。由于目光短浅,三十年前父辈们将老宅拆了,各领了十几根木料和一堆砖瓦。叔伯们造了新房,这些木料和砖瓦自然充作了栋梁嵌进了新房的山墙,而父亲领到的木料和砖瓦去哪儿了呢?他不至于用板车将它们拉到城里,安放在一共有九层楼高的公寓里,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家里有另外的木头和砖头。

轮流上坟始于何时,我不得而知。我的参与,却始于我有了一辆车,原因是我须承担接送父母的任务——这并非是主因,以前他们搭乘公交车也一样来往。同时我还须承担搭载供品的任务,老家的乡俗是要烧一桌的菜,挑上山去祭供——这也并非是主因,以前他们在叔婶家烧好菜,也一样祭供。十多年前,我有了一辆车,当黑色的轿车缓缓停泊在乡间小道时,我以为父母就此有了一点点的成就感,这或许是我须参与上坟的原因吧。

和所有的乡村一样,祖父母墓冢背依青山,绿树红花,山下小桥流水,纤陌纵横,这些都是容易怀古的景致。而上山的小道,却不容我们这般逸情,路面虽然已由村里做生意的善人集资硬化,而陡峭的坡度和曲折多变的方向还是让我们陷入了迷宫。父亲用新配的拐杖指示我们进入了一条宽敞的大道,于是我们在林立的墓碑中彻底迷失,仿佛一下子置身于繁华喧嚣的市中心。随后,我们被追随而来的四婶解救出来。作为上世纪六0年代的老式建筑,祖父母的家室理应被排挤到不为人知的角落。不过,祖父母并不算孤独,他们上首是祖父的父母亲,左首是祖父的表兄一家,下首便是他们的儿子,我的四叔,也就是四婶的丈夫。

冢茔上的封土堆得很高,长满莽草,还是枝大叶茂的蒹葭。按照这里的乡俗,封土堆得很高的坟墓,并不一定要培土,但须清理莽草。不但要清理坟包上的莽草,还须清理坟包周边以及延伸过来的杂树枝条,并围绕着坟包开出一条排水沟。以往,抵达祖父母的冢茔之后,我是或坐或蹲在他们的小天井之上,抽烟喝茶,插科打诨,看父母在坟上坟下忙乱。此刻四婶却将一把缺了口镰刀递给了我,我这才发现自己是山上唯一的正劳力。父亲八十一了,去年配了一把拐杖,对我说这下子走路顺畅多了。母亲七十七了,虽然自认尚能管天管地管众生,但确实也管不了自己已无力使唤的手脚。四婶七十四年了,去年刚动了一个内科手术,精瘦的脸更加乌黑精瘦。

我唉叹我的祖父母,为何在自己的封土上培植了如此茂盛的蒹葭,我也唉叹我的堂兄和堂弟(我伯父的两个儿子,去年是他们上坟),为何在祖父母的封土堆,留下顶上的一茬残留(这也是乡俗,坟上坟下清理完毕后,须在垅顶留一茬让其生长漫延,我猜想,此用意是好的)。

四婶在我收割莽草时,看到了我是左撇子,她为这么多年了才发现这个秘密感到惊奇,由此她和我母亲就左撇子聪明还是右撇子聪明争辩了一番,最后归结到还是左撇子稍微聪明一点。她们的衡量标准是一年挣多少钱,附加条件是干活辛不辛苦。父亲发现我手忙脚乱额头被芦苇的毛刺划了条血痕,自告奋勇地要爬上来参与劳作,最后还是被母亲和四婶劝了下来。我在祖父母、祖父的父母、祖父的表亲的坟上插上白纸幡,纸幡随风而动,或许是在招唤列祖列宗来此共享阳间的盛宴。同样,在祖父母的遗冢,我也留下了一小茬蒹葭,以待来年我另一位堂弟——三叔的小儿子收割。三叔的大儿子十年前得肝病死了,在七年前的某个夜里,三叔突然中风,至今瘫痪在床,由三婶服侍。

三婶提着一编织袋的青菜,在山下的路口等我们。而在我的车前盖上,还放着一塑料袋的另外疏菜——腌萝卜和咸菜,她罗罗索索地向我讲述青菜烧法和腌萝卜的吃法。而当我打开后备箱准备将这些菜放进去时,她的眼睛却盯着后备箱里的两箱酸奶久久不愿离去——后备箱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母亲放的,我知道,这两箱酸奶是给我们将去午餐的姑父姑母的礼物。上车之后我责备母亲是否没给三婶的礼物。母亲颇显委屈,给三婶的礼物最多了,而且是最先给她的。母亲说,三婶近来似乎脑子有点坏了。我也感觉她有点不正常。

姑父是拥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以及一大堆孙子外甥的家长,据说他与姑母拜堂时脚下垫了个小凳子。如今,九十岁高龄的他俩终于平起平坐了,依靠两条拐杖的姑母越来越酷似晚年的祖母,而姑父依然腰板竖直,神采奕奕,显示小个子充沛的活力和旺盛的生命力。长期以来,姑父以充满封建意识的家长作派被亲戚们诟病。比如说,来村里办事、拜访以及祭祖的亲戚,必须在他家里落脚或用餐,不然会与你红脸。他的另一项作为是掀桌子,当然只在没有外人的时候。

去年,在为姑母办完九十大寿之后,姑父宣告了一项决定,此后他俩不再烧饭了,一日三餐由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另一个女儿已亡故)轮流操持,子女们如何安排他不管,他和姑母只负责点菜,菜谱由前一日晚上告知(其实也是实情,九十岁且手脚不便的姑母再也做不动饭了,而姑父从出生至今,没烧过饭也不会烧饭)。四婶向我们描述了姑父姑母现如今的幸福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并且,来客接待不能免。刚好,清明的那一天轮到六十三岁的大表哥值守,据说他一大早便赴镇上采办食材,还请他的小妹——我的表姐从城里赶来下厨,唯恐接待不周被姑父掀桌子。午餐之中,大表哥表示姑父的安排蛮好,首先是责任感增强,你可以不惦记父母,但你不能不惦记父母的一日三餐。同时兄弟姐妹们亲近感增加,谁都有突发的事情,你怎么好意思与兄弟姐妹老死不相往来?再有就是父母吃得好了,不过是多烧几个菜嘛。关键是,至少一日三次,父母都有人看着。

长期以来,我们所受的教育是封建意识不好,开明贤达才是正确的选择,而面对板着脸端着架子,被后辈簇拥享受幸福晚年的姑父姑母,我觉得,世上并没有绝对的事。

                                   201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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