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处有只猫,它处有条狗,它处有大象,它处有小鹿,我喜欢它处。它处是一间青年旅舍,隐匿在苏州沧浪区古老的民居里。就是你能想象出的最普通的苏式老宅子,白墙黑瓦两层楼的房屋,曲曲折折的巷子是诗情画意的青石板路。
它处的特别之处在于它见证了我第一次一个人的旅行。猫是真猫,狗在我来之前走丢了,大象是掌柜的,小鹿是暑期义工。
到达苏州是夜里,那年我十八岁,上天作证那是我十八年的生命里第一次一个人夜里出行,还是在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
坐着公交车穿行,华灯初上,夏夜的风送来这座城市温柔古朴的气息。我亦步亦趋地沿着短信的指引:市立医院下车,过马路对面的小桥直走,路边的商铺有家卖桶装水的,沿着对面的巷子往里走,你会看见一个二楼带玻璃的房子,门口可能会蹲着一条大狗。
短信是阿may发给我的,她说给我推荐一家有意思的青旅,掌柜的叫大象,她认识。
我战战兢兢地走进巷子,我已经说过这一片儿是老房子,我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各种夜里行凶的场景。承认自己害怕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恐惧的意义在于让人更加热爱生命。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我总结出了一个道理:孑然一身的时候,就请赌上自己全部的运气。
所以当一只大狗蹲在昏黄的路灯下吐着舌头,凶神恶煞地望着我的时候,我扶着墙根和它对视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再三确认这房子不是带玻璃的,所以我还得往前走,我在心底默默对这大兄弟解释着:狗兄您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只是路过,千万别咬我,咬坏了你的主人要赔的。
狗兄依旧瞪着我,伸着舌头,脖子朝前一伸一缩的。我感觉它好像在说:你再不走我咬你了!
我立马转身,撒腿就跑,还好,前方不到一百米,二楼是玻璃的房子,我的生命安全终于有了保障。
它处的低调和大象的性格很像,正好在一个转角的地方,门很小,无论白天黑夜都是半掩着,门的侧面垂挂着一块小木牌儿,写着:它处青年旅舍。
我平复住呼吸,推开虚掩的门。木吉他的声音将整个院子衬得更加安静。院子不大,转过去就是大厅,大厅的门敞开着,所有的家具都是木质的,大气,沉着。硕大一张桌子横梗了半个客厅,茶具和各种留言簿凌乱地放着。大象双腿盘坐在桌子后面的沙发上拨弄吉他,他弹得漫不经心,所以我一进门他就停下来了。
“我是阿may的妹妹。“我在门口怔怔地立着。
“这么晚才到?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他的声音很冷静,他的语气很镇定。这让我燃起了一丝怒火。
“知道我要来也不打个电话问问我?你跟阿may不是认识吗?万一我出事儿了或者走丢了你怎么跟她交待?“当然这些话都是说在心里的,毕竟我还活得好好的。
“我也不知道会这么晚。“我答得像我做错了什么。
“给阿may打个电话说你到了。“
“发微信了。“
他吸着拖鞋走到院子里,朝着二楼窗户轻唤一声:“小鹿!”
‘来了!“小鹿从窗户里探出个头,立刻哒哒哒地下了楼,我第一次见小鹿:小鹿有一双像小鹿一样灵动的眼睛,在夜里更显得神采熠熠,算不上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女,散发着江南女子的灵性和邻家女孩的灵气。
“来,我带你去房间,“小鹿环顾四周:“你行李呢?“
我转身给她看我的书包:“全在这里!“
当年我还是一个连洗面奶都不用的孩子。
大象笑了:“只要不是落在车上了。”
露天的楼梯通向二楼,我跟着小鹿飞快地爬上去,我迫不及待地想见识那间玻璃屋子。原来那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小花园,经过精心设计之后摆上各种盆栽,不同的是四周用玻璃罩了起来,从外面看像一间玻璃屋子,夜里的灯光使它看起来很别致。
穿过花园往里走是房间,布置得干净简单:整齐摆放的上下铺,日式坐垫和书桌靠窗放着,窗户很矮,白天采光应该不错,木地板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我却很喜欢。
“大学宿舍也这样吗?“我眨着好奇的眼睛问小鹿。
“第一次住?“她在替我铺床,”看运气吧,反正我们宿舍没这么好。“
后来事实证明我运气不好。
那晚房间只有我一个人,我很快洗漱完毕,直到我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小鹿才替我关灯关门,走之前不忘把空调温度调好。
一夜安眠。
彼时距离我大学开学还有三天,我在苏州城里没心没肺地游玩。我感觉我用脚步把苏州城给丈量了一遍。
第一天,我清晨出门一直走到傍晚。大象问我去了哪里,我把走过的景点报了一遍。去得太多了,大象的语气依旧淡淡。
第二天,我依旧马不停蹄地一个景点奔赴下一个景点,一直到错过了公交车末班。我记得阿may对我说,一个人晚上得坐公交车,才安全。这可怎么办?我坐在马路边给大象打电话:“公交下班了。”
“你在哪里?”
“留园。“
”我在外地,你打个的回去,放心,不会有事。“
大象的声音算不上多么好听,但他的语气有很强的镇定效力,总之,我立马心安。
第三天我决定不出门,因为我在前一天受到了打击,我在猫的天空之城概念书店里写信,寄给未来的自己。在填写收件人地址时我愣在了那里。五年后的我在哪里?老家会拆迁,新家不知道在哪里,父母的工作一直都不稳定。而我,此去注定漂泊无依。
我坐在岁月静好的院子里焦虑,小鹿在大厅里看书学习,一只猫窜到了我怀里,咬我的t恤。大象回来的时候我在练字,他问小鹿买了什么菜,他问我晚上要不要一起吃。
大象做菜很好吃,简单的食物经过他的双手变成了艺术品,我一直记得他做的茄子,完整的茄子从中间劈开,加上肉末儿和各种调料一起烤,出炉后撒上葱花蒜末儿,异常的好看,一口下去,唇齿留香,滋味美妙。
好的食物可以帮助你放松心情,在愉悦的心情下和眼前的人随便聊点什么都觉得有趣。
大象一本正经地说:“女孩子可以不会写字,但一定得会做饭。”我和小鹿相互吐舌头。
当时只道是寻常,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一起吃饭,成了我的世界里最有意义的事情。
大象是那种相处让人觉得很舒服的人,他不炫耀经历,他讲述生活中稀疏平常的事情,他讲小时候盼着父亲去赶集,不买糖果不走路的经历;他讲过年吃饭,最麻烦的事情是刷盘子;他讲一个地方待久了就想换个地方,所以骑车去过北疆。
大象不抽烟,偶尔喝点小酒;大象不打牌,友人来访会下两局棋。
大象身上有种真实自然的气息。他坐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经营着青旅,我以为他淡泊名利,可是他很肯定金钱的意义,谈钱不俗气,生活的前提是你得养活自己;我以为他活出了生活的真谛,他说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得毫无意义,比如刚才又对着手机刷了半个小时;我以为的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以为那样的,而他最难能可贵的,就是活出了真实。
吃完饭他让我和小鹿收拾盘子,那只猫又跑出来抱住我的脚。
我问这只猫养了多久了。他说前几天刚来,流浪猫,它没走,就养了。
“听说以前有只狗。”
“对,不见了。“
“走丢了?”
“应该是有人故意的,那狗不便宜,每天蹲在门口。“他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很透。
黑天之后大厅里渐渐热闹起来,大家七零八落地坐着,让大象弹吉他唱歌。我边听边翻桌上的留言簿。
原来大象从日本回来后在上海做了几年金融,它处是他和几个朋友合伙开的,它处有个老板娘,可惜我没见过,大象去过的地方远不止北疆。
我是在第四天清晨离开的,走的时候有一群陌生人来这儿看房子,不好的预感告诉我他打算把这里卖了。
大一那年有个师哥告诉我想去苏州,我让他一定要去它处,年轻的时候总以为别人会和自己喜欢一样的东西,不管是人或物。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时不时地在地图上查找它处,直到有一天终于查无此处。
我问师哥有没有去苏州,他说一直没空,但一定会去,来一场一个人的旅途,住那间很有意思的它处。
我没再说话,岁月匆匆,来日并不方长,请不要什么事都说以后。
我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字来形容大象,那就是“安”。他安静,安然。无论你是谁,都一定会迷恋,与他相处时的心安。
留言簿的扉页上有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写着:
大象说:拉萨也拯救不了,你不安的灵魂。
我用这句话发了条说说,然后一直一直,记在心底了。
从此以后,不安一直伴随我,在不同的城市穿梭流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