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英烈故事征文
孤胆鏖战乌顶岭
程元立
(背景资料:简海金(1928-1982),新野县五星乡赵庙村人,出生于雇农家庭。1948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0年10月,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历任班长、排长、连长、营长和团参谋长等职,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和解放南京、上海、厦门的战斗,多次荣立战功。1951年3月30日,简海金所在部队,在朝鲜国纪峰和乌顶岭一线阻击敌人,他带领一个班守卫在前哨阵地,战斗到最后一人,打垮敌人多次进攻。中央军委授予简海金“孤胆英雄”荣誉称号,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授予他“二级人民英雄”金质勋章。因史料有限无法纪实,此文以文学创作形式,讲述英雄故事)
一
夜色笼罩大地,明月升上天空。
在“三八”线北端,一条弯弯曲曲绵延起伏的峡谷里,重峦叠嶂、悬泉瀑布、青松翠柏、遮天蔽日。
一座座绿色的简易帐篷星罗棋布。在这个最大的帐篷外,几个端着冲锋枪的志愿军战士在不停地走动着。
帐篷里,四周挂着几盏昏暗的马灯,灯光急促地摆动着。几部不同色彩的电话不停地响着。
帐篷正中铺着一幅怪地毯,上边画着无数符号。红色的箭头、蓝色的斑点和黑色的曲线缠绕一团——这是一张国纪峰、乌顶岭防线的地图。一群人不停地在地图上指点着,帐内烟雾腾腾。
突然,一个一直蹲在地上拼命抽烟的中年男子猛地站了起来。
大家“哗”地围了过来:“师长,怎么办?
“迅速报请总部,请求重炮支援。明天重新发起进攻,坚决为部队南下开辟通道”
1951年3月28日,志愿军126师奉命夺取国纪峰、乌顶岭防线。在炮火的掩护下,连续发动3次进攻,终因美军凭借山高岭峻、地势险要的绝对制高优势,无法攻破,部队伤亡很大。
是夜,志愿军总部连夜增派一炮兵团,近百门火炮在山谷中摆开了阵势。
二
第二天清晨,东方的天空泛起一片鱼肚白,黛绿的群山渐渐染成了红色,大山沉睡着,鸟儿早被战火驱赶得无踪无迹,四周显得格外寂静,静得让人感到压抑,透不过气来。
突然,一阵炮火雷动山响,呼啸着的炮弹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暴雨般撒向敌人的阵地。
山峰被点燃了,黑色的浓烟铺天盖地,崩裂的弹皮像撕碎的纸屑在空中飞舞。天在抖动,山在摇晃。
炮火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一排长简海金,二排长杨二宝,你们带领两个排从两翼进攻103高地”!连长命令道。
“是,一排跟我来,冲!”简海金带着猛虎般的战士从北山坡向上冲去。
你看他中等身材,浓浓的双眉下镶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厚厚的嘴唇,尖尖的下巴,使他显得格外精神。此时,他冲在队伍的最前面。一边冲一边喊:“趁敌人阵脚未稳,抢高地。”
战士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了敌军阵地。山顶上到处弥漫着滚滚的浓烟,浓烟里夹着烧焦尸体的恶臭。
山上大小树木都被拦腰截断,地上坑坑洼洼,横七竖八地躺着血肉模糊的敌人尸体。
“哒哒哒……”志愿军战士的冲锋枪吐着火舌,仇恨的子弹射向敌人。
顿时,山顶枪声震耳,喊杀连天。敌我双方展开了激烈的近距离交战。战士们个个英勇无比,抱着保家卫国,誓把美国佬赶出朝鲜的决心,冲杀在敌群中间。
简海金一连击毙5个敌人,冷不防被一个敌人拦腰抱住,简海金用力将他甩开了。不料这家伙猛地使了个绊腿,将简海金摔倒在地。简海金斜身举抢射击,敌人早有防备,一侧身躲了过去。简海金骂了一声:“你鳖孙还有两下子。”举枪又射,却被敌人飞起一脚把枪踢落在地。敌人哇哇叫着,张牙舞爪向简海金扑来。筒海金猛地从腰间拨出匕首,用力向前一戳,一下子刺中了敌人的心脏。只听“啊呀”一声惨叫,敌人“扑嗵”倒在地上。
躲在战壕里的两个敌人,见简海金仍躺在地上,一起向他扑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叭叭”两声点射,两个敌人应声倒下,原来是小战士何小海赶了过来。
筒海金急忙抓起冲锋枪,一个鹞子翻身站了起来,拍了下何小海的肩膀:“小伙儿,枪法中呀。”
“排长,敌人过来了。”
敌人组织了疯狂的反击,简海金和何小海卧倒在地,各甩出一个集束手榴弹,接着又是一阵扫射,一下子就撩倒了四五个敌人。
这时,右边冲上来两个敌人,围住了一班长李大贵。李大贵猛地一个蹲身,使出旋风腿,把两个敌人一齐摔倒。简海金和何小海猛扑过去,结果了这两个敌人的性命。
“嘟嘟嘟……”一个敌军机枪手向这里射击,前面一个战士应声倒下。
“趴下!”简海金命令大家趴在地上。李大贵咬牙切齿地把一个手榴弹甩了过去,“轰”地一声,敌人的机枪哑了。
前面有个美军中尉见势不好,慌忙向山下逃去。“活捉他!”简海金一声令下,李大贵抓起一块碗口大的石头,一下子将敌人打翻在地。小海冲上去,掏出绳子把他绑起来,扔进了战壕。
“乒乒”,一阵冷枪又打伤了我们一个战士。原来在拦腰截断的大树后面,还隐藏着一个美军军官。简海金怒火冲天,从腰里抽出一个手榴弹,用力扔了过去。“轰”地一声,敌人倒了下去了。
此时此刻,整个战场上。从枪战到肉搏,战士们奋不顾身,英勇杀敌,枪口冒着怒火,刺刀闪着寒光,仇恨的子弹射入敌人的心脏,愤怒的尖刀刺进鬼子的胸膛。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激战,中国人民志愿军全面夺回了阵地,红旗飘扬在各个高地。
太阳的霞光驱散了3月的寒风,为国纪峰、乌顶岭起伏的山峦铺上了一层明丽的色彩。高山、红日映衬着屹立在阵地上的战士们,山顶上沸腾起胜利欢呼声。
三
黄昏已至,雄浑的乌顶岭映照着夕阳的余晖。
战火已过,空气渐渐澄澈,103高地上站立着一排长简海金。
他带着战士们刚修筑完工事,笔直地站着,脑海里一遍又一遍闪现着连长的命令。
在乌顶岭西部一百多公里处,朝鲜人民军两个团被美军一个机械化师围困。上级指示,国纪峰、乌顶岭防线由我们营防守。主力部队立即赶赴救援,103高地由你带领一个班坚守。师部首长命令我们坚持到明儿黑了,103高地我交给你了…”
“报告排长,武器已按你的要求布署完毕”一班长李大贵打断了简海金的思绪。
“走,我们再看一看。”简海金和李大贵、何小海一起查看着近一里地长的103高地阵地布署。
阵地上架着三挺机枪,五十多箱手榴弹和子弹,都已打开箱盖,一字排放在战壕里。空气凝重的可以拧出水来,何小海却兴奋地说:“排长,咱这儿有足够的弹药,够美国佬喝一壶。”
“小海,喊大家过来集合,咱们8人分成4组,两人一组,每组带两箱手榴弹,把手榴弹埋在山坡上。”
“是!”
简海金带着何小海,翻过陡峭的岩石,穿过茂密的荆棘,在一条山路上挖下一个又一个的土坑。他们打开手榴弹保险,三个一捆把拉弦系在乱草丛生的藤条上,做好伪装。
“排长,这下儿可够鬼子受了。看他们怎样坐土飞机,轰……啊!”何小海手舞足蹈地表演着。
“小海,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你呀,真还是个小娃子。”
“不,排长,过了明儿我就19了。”
“明儿是你19岁生日?”
“嗯啊。嘿嘿,娘给我交待多次,错不了的。”
简海金看着何小海满是稚气的脸,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若不是美帝国主义把战火烧到了我们的家门口,像他这么大的娃儿们,应该在父母的身边撒娇呢?而他却在这血与火的战场滚打一年多了。
想到这里,他油然升起了一种兄长的责任感,站起身来,抚着何小海蓬乱的短发:“小海,明儿肯定是一场恶战,怕吗?”
“不怕。”
“好,明儿是你的生日,咱们得想法儿庆贺庆贺。”简海金深情地说。
“咋庆贺?”何小海歪着脑袋,看着排长,眼中充满天真。
简海金感到一阵惘然……是呀,大敌压境,贫瘠的山峰上,战火的硝烟中,如何给这小弟弟庆贺生日呢?
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奈。
四
日落西山,夜幕四合。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了天上。
山上的战士们围在一起准备晚饭。
简海金站起身来说:“同志们,明儿是何小海18岁生日。今黑儿咱们提前为他过生日中不中?”
“中,……我这里还有一瓶罐头。”
“我这里有个苹果。”
“我这里有几块饼干。”
大伙儿都把自己最好的食物拿出来摆在地上。
何小海十分激动:“谢谢,谢谢。”
一个战士搬来一块石头,战士们拥着何小海,让他坐上去。
李大贵说;“小海,明儿是你的生日,咱们以水代酒,敬小寿星一壶。”
大家欢呼着,兴奋地喝着水壶里的水,吃着口袋里的炒面。把最好吃的食品都推在了何小海的面前。
“哪个人会唱祝贺生日的歌?来一个!”一战士提议。
大家没有一个会唱。简海金说;“咱们唱个志愿军军歌吧。”
于是,山顶上晌起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嘹亮歌声。
歌声刚止,简海金说:“小海,明儿是你的生日,你可以向战友们提个要求,大家都不能拒绝。中不中?”
“中……”
何小海抓耳挠腮地想了老半天说:“排长,俺向你提个要求中吗?”
“中”
“你给俺讲一个故事。”
“中。”
“一定得是你自己的事。”
“中。”
“好,让排长讲一个自个的爱情故事中不中?”一个战士“捣乱”起来,大家都跟着起哄:“好,不讲不行!”
“唉,我都没谈过恋爱,哪有啥爱情故事……中,我就给你们讲一段经历吧……”
五
那是1948年的冬天,淮海战役进入第二阶段。仗打得非常残酷。我团奉命接应一个军需物资运输队。一天早上,天刚蒙蒙亮,队伍便在商丘南边和西溃的李弥兵团一部发生了遭遇。敌我双方相距很近,战斗非常激烈。战场上硝烟弥漫,砂石横飞。乒乒乓乓的枪声,轰轰隆隆的手榴弹爆炸声和呐喊声混在一起,笼罩着整个阵地。我军一边掩护车队,一边向敌人发起进攻。
当时,我离开新野参军还不到一年,第一次参加这样激烈的战斗。我夹在战友们中间,利用有利地形,一会儿打排枪,一会儿甩手榴弹,越打越胆大,越打劲越足,不料,轰地一声,一颗手榴弹在俺身边爆炸了。
我顿感头晕目眩,栽倒在地,右腿几处负伤,鲜血顺着裤腿往下直淌。一块弹片钻进肌肉里,稍一动弹,便疼痛难忍。
排长连忙喊来卫生员。卫生员给了我两片止疼药,就从药箱里拿出一把刀子说:“我先把弹片取出来,别怕。”排长就和卫生员抱着我的腿,拉开架式,作起手术来。刀尖一接触伤口,便疼痛难忍,浑身不住地哆嗦,脸上滚下豆大的汗珠。一会儿衣服全被汗水浸透了。我双手使劲地接着地,紧咬着牙关,嘴里默默地念叨着:“勇敢点,千万别喊疼。”弹片终于给取了出来,卫生员用绷带把我的腿紧紧地扎了起来。
排长派一位战士护送我到附近的村庄,刚走不远遇到小股敌人,那个战士在战斗中牺牲了。我在战斗中滚进山谷下的荆棘丛中,腿上的绷带被挂散了,鲜血不住地流了出来。我感到一阵阵酸软,一阵眩晕,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迷迷糊糊地感到身子在晃动。
一个瘦小的身体背负着我艰难地行走,两只短短的小辫儿在眼前晃来晃去。
啊,女的,一个女人在背着我。
我挣扎一下:“老乡,放下我。”她没有回头,没有理我,只是用力将我向上撺了撺,吃力向前走着。
这时,我的伤口又是一阵剧疼,便失去了知觉。
“醒了,不烧啦。菊花,快端饭去。”
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一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大娘坐在我的身旁,用手背抚着我的前额。
一个年轻的姑娘端着一只大黑瓦碗递给了大娘。大娘拿起筷子,搅了搅饭就要喂我。“娃子,你烧了一夜,光说胡话。饿了吧?吃点东西。”
“大娘,我自己来,”我端过饭碗,是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稀饭,里面还漂着不少鲜红的长长的、圆圆的果果。
“这是杞果,可以当药,俺们这儿这个多,很补的。”姑娘看我疑惑便道。
我抬头望去,姑娘大约十八九岁,两道弯弯的细眉下面有一双又美又大的眼睛,高高的鼻粱,小小的嘴巴,两条小辫垂在肩上。
“娃儿,她叫秋菊,是俺闺女,是她把你背回来的”。
我连忙收回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大娘,你们救了俺的命呀。”
“娃儿呀,可别这么说,我儿子也是解放军,是个连长。见到你,我就像见到了我娃儿。”
吃过饭后,排长他们找到我。我要和他们一起归队。大娘和菊花高低不依,说我的伤没好,只能给部队造成累赘。排长命令我在此养伤,痊愈后归队。并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块银元说:“大娘,这是简海金同志住这里的生活费。”
大娘和菊花顿时拉下了脸。菊花说:“我把他从一里多远背回来,可不是为了钱。”说罢辫子一甩,生气地走了。
大娘忙说:“同志呀,我这闺女就是这个倔脾气,你们别生气。钱,我们不会要的。菊花她哥也是解放军,还是个连长。后来……后来……被国民党兵打死了。”大娘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排长和我连忙安慰大娘,泪水也开始在眼里打转儿。
就这样,我在菊花家住了下来。
每天,菊花都去采草药,煎熬,冲洗我的伤口。
“起来洗腿”。
那天,菊花又端来一盆浓黑的药汁,蹲在我的床前。她慢慢地解开我腿上的绷带,轻轻地挤出腿上的脓水。
那连我自己见到都嫌脏的脓水,流了她一手。她用布擦了擦,然后拿棉花蘸药水,擦着我的伤口。
她是那么认真,那么专注、那么细心,使我不由得想起了母亲,小时候,我的双脚长满了毒疮,母亲就是这样用她那粗糙的双手给我治好的。
“菊……花……”我情不自禁地唤出了她的名字。
“怎么,又疼了?”
“不,不,实在是太难为你了。”我好一阵激动。
她洗好我的伤口,换上一块洗净的绷带缠在我的腿上,对我轻轻一笑,转身走了。
那一笑,让我心头怦然一动。我连忙用拳头捶了几下自己的脑袋,骂了自已一声“恁憨”。
就这样,我的腿伤在菊花的精心护理下,很快地好了。能帮助她们劈柴、担水干些杂活。
这天,阳光特别明媚,照在身上暖烘烘的。菊花从外面回来,看到缸里满满的水,有些不高兴了:“谁让你又干这些?”
“我的伤口好了嘛。”
“要是伤口再化脓了,我可不管你了。”她娇嗔着。
“不会的,要是再化脓,我就把它锯了当柴烧。”我向她做了鬼脸。菊花吞儿一声笑了,低头拈着辫梢。
“菊花,部队的下落打听到了吗?”
“打听……到……了。”
“那我明儿就归队。”
“噢……”菊花低下头,半天没有说话。
过了好长时间说:“后半晌我去摘杞果,去不?”
“去。”
不知道是杞果的诱惑,还是菊花的引力,我爽快地答应了。
走到野外,清新空气使我心旷神怡。明儿就要归队了,马上就能见到战友们,我不禁有点兴奋。
“看,这就是枸杞。”菊花指着沟边一根根又细又长的藤条,藤条上密密麻麻挂满果子。这果子就像珍珠一样玲珑剔透、鲜艳夺目。
“枸杞全身都是宝。杞果能明目养肝,它的嫩叶是甜菜芽,当菜吃,根是地骨皮,退烧祛温,败毒治伤……”。
菊花一边摘着杞果,一边说,“这杞果晒干后可以卖钱。这里乡下人的盐钱都是用药草和鸡蛋换的。”
哦,是这黄土地养育着一方乡亲,又是这一方乡亲养育了人民的子弟兵。假若没有菊花这样的一家人,我早就暴尸荒野了...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深情地向菊花望去,菊花碰到我的眼神儿,一阵慌乱,突然听到啊呀一声,菊花袖子被挂破了,胳膊上擦破了皮,流着鲜血。我连忙跑过去,从自己衣襟上撕下一块布来,帮她包扎了伤口。
她冲我笑了笑,红着脸低下头去。半晌,突然问道:“你……走了,什么……时候再回来看俺……俺们。”
我不假思索地说:“仗打完了,我回来看大娘和你。”
“哦,俺哥那年也是这样说的,可他打走了老日,又打国民党,一去再没有回来……”她的眼睛有些湿润。
“他是怎样牺牲的?”
“那年刘邓大军南下,他们的部队半路上和敌人遭遇了。他那时是连长,带一连人拦截敌人,掩护部队转移。听说仗打得很凶,一天一夜没停火。他身边的人全被打死了。他一个人把子弹都打光了,被敌人逮住,路上跳山崖摔死了……过了一年多,部队给我家送来了烈属证,我和娘整整哭了一夜……那天看见你晕在山谷下,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哥....”
“噢…原来这样呀…”
望着菊花满是悲痛的脸,我又能说些什么呢?一切的安慰似乎都是无力的、多余的。
十几天与菊花的相处,我竟对她有了一种说不清的依恋,这依恋在不停地折腾着我,使我常常整夜难以入眠。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行李就要归队了。大娘给我煮了十几个鸡蛋,硬是塞在我的口袋里,菊花含着眼泪一直在送我。
一路上,她低头不语。
离开村庄一里多了。我说:“菊花,回去吧。你救了我,一辈子忘不了你。”
她并不搭话,慢慢地、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猛地塞进我的怀里,然后,转身掩面头也不回地跑了……
望着她远去,我的泪水慢慢模糊了她的背影,我打开布包一看,啊,一双做工精细的布鞋,鞋底绣着一对鸳鸯。
天哪,我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感到一阵耳红和心跳。一时间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站了很久很久……
那一刻,感情、纪律,纪律、感情反反复复绞食着我的心!哎,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我毕竟是一名战士,我还是走了....
可那一走给我留下永久遗憾。
简海金讲着讲着,听到身边全是呼噜声。
都睡着了?
是他的故事不动听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一天的激战,一天血与火的洗礼,他们实在太累,太累了……
六
翌日,初春的寒风拂掠着103高地忽聚忽散的晨雾,山形地貌在迷朦的视线中影影绰绰,变化无常。夜幕已经消逝,战斗的琴弦即将拨响。
拂晓时分,敌人开始用炮火向我103高地猛烈地轰击。轰隆隆的炮声将山区的寂静击得粉碎。简海金指挥大家作好战斗准备。
炮击结束了,敌人向阵地发起了冲锋。
战士们揭开手榴弹盖,把子弹推进枪膛,目不转地盯着山下的敌人。
埋在山路上的集束手榴弹被敌人踩响了,一声巨响,把103高地震动起来。紧接着又响了第二声、第三声……顷刻间,一群敌人被炸上了天,又摔进山谷里。
硝烟过后,三十多名敌人战战兢兢地向山上爬来,战士们死死盯着敌群,临战前的等待是最紧张、最难熬的。战士们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攥着手榴弹柄的手都在冒汗。
50米……40米……30米。
简海金喊了声“打!”
手榴弹一齐飞进敌群,炸得敌人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简海金带领3个战士,抱着冲锋枪,趁敌人还没有醒过劲儿来,冲破浓密的烟雾,从侧翼勇猛地冲压下去。
一阵猛烈的扫射,完全出乎敌人意料,他们根本来不及还手,丢下武器,撒腿就跑。
敌人完全被压到了山谷里。
一阵发闷的炮弹向103高地打来,白色的烟雾笼罩了整个山头。
战士们顿时被呛得喘不过气来,咳嗽不止,头脑开始发涨。
毒气。敌人在施放毒气。
“同志们,快用湿毛巾捂住鼻子和嘴。”简海金高声喊道。
战士们迅速将水壶中的水倒在毛中上,捂住了口鼻。
不ー会儿,阵阵山风吹来,吹走了山顶的白雾。
何大贵高兴地喊道:“他娘的,天助好人,老天哥保佑我们呀。”
敌人发现毒气在山顶作用不大,接着又用大量的炮弹向高地猛烈轰击,妄想用炮火毁灭阵地。并出动一个连的兵力再次扑来。
“打!”简海金一声令下。
一排排手榴弹投向敌群。机枪、冲锋枪同时开火。敌人一批批地被打倒了。
但又有十来个亡命之徒爬到了阵地边缘。简海金和战友们跳出战壕,对准敌人一阵近距离扫射。终于打垮了敌人的第二次进攻。
在两次战斗中,简海金的五位战友相继牺牲了。李大贵也被炸伤了左臂。但我们英勇的战士们歼灭美军六十多人。敌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战斗平息下来。
此时,103高地只剩下简海金、李大贵、何小海3位战士。他们疲惫地歪倒在战壕中。
硝烟将他们的脸熏得墨黑,水壶空了,喉咙干得要冒火,连咽口唾沫也困难。
“排长,我们得想方法搞点水来,仗还不知道要打到啥时候,这样下去怎么行呢?”李大贵焦急地对简海金说。
“半山腰有个滴水洞,在敌人的火力封锁范围,你在山上警戒,我带何小海下去。”
简海金带着何小海来到了滴水洞旁,一块巨大的悬崖下有一个扁圆的大洞,他们迅速爬了进去。
穹窿深处吊着浓密葛藤,绿色叶蔓中缀着串串紫花,根深深的扎进岩石,沐浴在涓涓细流中。
在这恶劣的环境中,它们的生命依然旺盛,一抔土、一滴水,便可郁郁葱葱。这不是我们志愿军战士的象征吗?
简海金看着争芳斗妍的野草和野花儿,听着温柔悦耳的溅水声,心中涌出一股久违的暖流。
“排长,这里真美,神仙住的地方。”
“小海,灌水。”
洞底下集一汪浅水,几只被惊扰的青蛙蹦蹦跳跳,逃出洞去。
简海金和何小海刚刚灌了半壶水。山下便响起了枪声,子弹“嗖嗖”地射向洞口。
接着,山上李大贵的机枪也开了火,霎时,枪声大作。
“小海,敌人发现了我们,快走。”
简海金和何小海慌忙离开山洞。这时十几个敌人一边开枪,一边向山上冲来。简海金和何小海爬在一块大石后边用冲锋枪奋力反击。
敌人伏在草丛中不敢抬头。简海金拉起何小海迅速向山上跑去。
突然,一颗手榴弹落在他们身边。
“趴下”简海金纵身将何小海压在自己身子下。
“轰”地一声,手榴弹爆炸的尘土溅落他们一身。
李大贵的火力又猛压下来。何小海向排长伸了伸舌头:“妈呀,真悬!”
他们回到了山顶,103高地暂时恢复平静。
七
“排长,你昨晚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哪。”何小海缠着简海金说。
“小伙儿,不是我没讲完,是你听着听着睡着了,”简海金用手拧了拧何小海的脸蛋。
“嘿嘿、嘿嘿。”何小海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追问道:“你怎么不回去找她?后来你们又见面了没有?”
“没有。准海战役结束后,我们就又开拔了。全国解放后,我回去找她,她家的房子成了一片废墟,村里人说她们搬走了。我却一直没有打听到她们母女的下落。唉……”
简海金抬头遥望着北方的天空,陷入绵绵往事的回忆中,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排长,再讲一个故事吧。”何小海拉起简海金的手。使简海金回过神来。
“让李大贵给你讲一个吧。”简海金低声说道。
“俺会讲啥故事?嘿嘿!”李大贵笑着。
“班长、班长,你就讲一个吧,讲一个。”何小海晃着李大贵的身子,撒起娇来。
李大贵看了看顽皮的何小海,想着一个个倒下去的战友们,他的鼻子感到一阵阵的酸楚。
此时此刻,他实在不愿再扫这个娃娃的兴致了。于是说道“好吧,我给你讲个长工的故事……”
从前,有个穷人娃儿在陕南一小镇上,给一个姓刘的掌柜当长工。刘掌柜开了一家杂货铺。长工每天担水、劈柴、赶大车、搬运货物,晚上看门护院。刘掌柜有一房年轻漂亮的二姨太,生性古怪,整天锁着眉头,黑兜着脸上好像有说不完的心事。
长工住在刘掌柜后角门旁,夜里总是听到上房里传来刘掌柜的责斥叫骂和二姨太低低的抽泣声。
可一到白天,刘掌柜显得挺疼二姨太,对她彬彬有礼,十分尊重。
长工常常望着二姨太的房门暗暗纳闷。但时间一长,就习惯了,也没往下细想。
若不是那年冬天刘掌柜家招了贼,若不是那年冬天,哎……”
“说呀,班长,快说,”小海催促道。
那年冬天,刘掌柜去外地进货,几天未归。一天夜里,天,突然下起了大雪,外面黑古隆冬的。不一会儿,狂风也跟着呼啸起来,大树被刮得‘咔咔’作响,那声音像狼叫,更像娃儿哭,瘆人极了……
半夜时分,突然听到上房传来‘救命呀’的声音,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长工忙披上棉袄冲了出去,踢开二姨太的门,闯进屋去。这时只见一个黑影夺门而出,翻墙逃跑。原来是一个毛贼趁风大雪重,深夜潜入刘家偷窃。
二姨太见长工站在床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长工见势忙说:‘太太,你……不要哭了……没事儿了,睡吧……我走了。’说完抬腿就走。
‘别走...’二姨太突然站起来,一下子扑在长工怀里.....
二姨太依在长工怀里向他讲述了身世。二姨太名叫秀梅,原是一个地主家的丫环。由于地主欠了刘掌柜的钱不还,拿秀梅抵债。刘就将秀梅收做小,刘掌柜有生理缺陷,经常打骂秀梅。这种苦日子秀梅实在无法忍受,几次准备逃走,可她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哪里又是她的安身之地呢?她见长工憨厚老实,早就有心以身相许,图个依靠。也算是苍天相助,一场大雪,一个毛贼成全了这段姻缘…
第二天一早,长工就和秀梅草草收拾了行李,逃离了陕南。
“班长,那后来呢?”何小海追根问底。
“憨娃儿,你就没听出来,那长工就是大贵哥呀。”简海金笑道。
“嘿嘿,嘿嘿。对,对,对,秀梅就是你们嫂子,嘿嘿。”李大贵憨笑着,从内衣口袋中掏出一张照片,脸上充满得意地说:“看,她还给我生了个胖娃儿呢。”
这是一张全家福照,李大贵笑嘻嘻的身边,端坐着一个姣美的女人,女人怀中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这孩子胖乎乎的,十分招人喜爱。李大贵看着照片陶醉在幸福遐想中。
“小海,今儿是你的生日,你讲讲自己吧。”简海金轻轻地抚摩着何小海的头说。
“我嘛,等打走了美国鬼子,回家盖上2间瓦房,养一头牛,两只羊,种几亩地,再……再……嘿……寻个老婆,那日子多美气儿呀……”
小海天真的眸子闪动着兴奋的光,这是他的梦想,是他原来一直没有说出的,其实并不那么美丽的梦想。
突然,“轰隆隆”一阵炮响,瞬间击碎3个战友片刻的温馨浪漫。
“排长,敌人上来了。”李大贵喊道。
八
敌人集中了两个连的兵力,在二十多门大小炮的掩护下,分两路同时向103高地发动第3次猛烈攻击。
“大贵,你和小海阻击正面敌人,我阻击侧面敌人,一定不能让他们爬上山顶。”简海金指挥道。
敌人越来越近。
“打!”简海金一声令下,3人同时开火,简海金边打边向侧面迂回。
简海金所处山坡太陡,死角很大,敌人像乱蜂一样向上爬。他跳出工事,端起机枪猛烈扫射。
一批批敌人被打倒,一批批敌人又冲了上来,敌人来势凶猛。
简海金放下机枪,连续甩完两箱手榴弹,提枪又打。侧翼敌人被打退了。
正面的敌人却快要冲上来了。李大贵和何小海奋力阻击。李大贵虽然左臂受了伤,但仍忍疼用右手拎着机枪向敌人猛射。
有两个家伙爬上山顶,李大贵的右腿被刺了一刀,他一个趔趄又站稳,抓起一颗没有拉弦的手榴弹击碎了这个敌人的脑袋。
何小海被一个敌人抱着,在地上摔滚,简海金急忙赶过来,用刺刀戳死了压在何小海身上的敌人。他们3人合为一处,奋力杀敌。
敌人不停地上冲。李大贵眼看美国鬼子快爬上山来,猛地跳到山坡上,抱着机枪对敌人近距离扫射。
“大贵,危险,快上来!”简海金高声呼喊。
李大贵打红了眼,一口气儿撩倒二十多个敌人。就在这时,一颗罪恶的子弹射中了他的胸膛,他晃了晃身子倒下了。
“大贵,大贵!小海,掩护。”简海金冲下山去,冒着枪林弹雨,把李大贵拖到了山顶上。
简海金紧紧地抱住李大贵,用嘶哑的声音喊着:“大贵,大贵,挺住,大部队就快回来了。”
李大贵满脸是血,胸口的鲜血从简海金紧压的手缝里向外直冒。
李大贵慢慢地睁开眼睛,拉着简海金的胳膊说:“排长,我不能和你一起守阵地了……”说着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合家照,照片已被鲜血浸红。
“排长,俺娃儿叫小宝,俺没法把他拉扯大……排长…告诉你嫂……子,让……让她找……找……个……好人……嫁……嫁了……”李大贵说完,倒在简海金的怀中。
简海金跳了起来,一把抓过李大贵的机枪,大吼道“老子和你们拼啦...”
这时,他突然看到左侧的何小海被5个敌人包围了,他急忙持枪跑去。
“排……长……别……过……来!
“轰”地一声巨响,何小海拉响了腰间的手榴弹。
何小海。一个刚满18岁的小战士,还没有来得及实现他那并不辉煌的梦想,就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敌人又纠集起残兵败将,第4次向103高地发起进攻。
103高地只剩下简海金一人了。
他望着蝗虫一样拥上来的敌人,想着和他生死与共,而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战友们,怒火焚烧着他的胸膛。
此时,他已抱定了必死决心。心中一切思绪全幻化成了复仇的烈焰。
此刻,他反而出奇地镇静了,除了敌人,他把一切都放弃了,像振翅欲飞的雄鹰稳稳地站在山顶,怒视着山下。
敌人的鬼脸越来越清晰,简海金猛地一声怒吼,跳出战壕,用捆作一团的六颗手榴弹砸向敌群,“轰隆”敌人被炸倒一片。
简海金端起机枪,一边奔跑一边扫射。
枪筒被打得通红,烫人的枪身把简海金的双手、双腕印下了道道又深又宽的烙痕。
他又双手抓起手榴弹,猛扔狠甩。
胳膊也甩肿了,身上多处负了伤,但他却没有疼痛的感觉。
他疯了,疯得像一头愤怒的狮子。
战斗持续将近一个小时,敌人终于被压了下去。
太阳落山了,夕阳的光辉给103高地涂上一片金黄。
战壕里矗立着一个磐石般的战士,满脸全是血浆和泥土,除了一双眼珠在转动,嘴鼻已无法分辨,全身布满杀气,腰间绑着十几颗打开了保险的手榴弹。
他在等待着、等待着生与死的最后一刻。
敌人开始了第5次进攻,黑压压的一片。
简海金抱着机枪再一次跳出了战壕……
突然,身后传来了喊杀声。
他回眸一瞧,一面红旗飘上了山顶。
大部队回来了,眼前一片欢腾。
“简...海...金!”“简…排…长!”战友们呼喊着他的名字。
他,顿时感到一阵心酸和悲痛,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奔腾的泪水再也无法克制。
他爬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泪水,洒落在发烫的枪口,滚进了,燃烧的土地里……
(后记资料:简海金胜利地完成了阻击任务。为中国人民赢得了荣誉。由于成绩显著,中央军委授予他“孤胆英雄”的荣誉称号,朝鲜人民共和国授予他“二级人民英雄”金质勋章,部队为他召开了庆功大会。福建、广东等省还把简海金的英雄事迹编入小学教科书。
从朝鲜回国后,简海金一直坚持在部队工作,历任连长、营长和团参谋长等职。在守卫边防和部队建设中作出了显著贡献,多次受到表彰。他离休后,在身患疾病的情况,仍十分关心部队建设和祖国统一大业。1982年12月30日凌晨,简海金同志因病逝世,终年54岁。
简海金同志逝世后,福建前线各军兵种和厦门党政军机关一百多个单位前往吊唁,并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厦门日报》1983年元月1日,在头版显著位置发表了“孤胆英雄”简海金逝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