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门开着,阿杪走了进去,方子中间是天井,对着的是大厅,大厅中间是本地人常有的神龛-电视机-储物一体柜。大厅有个约四十厘米高的木槛,刷着棕黑色的漆。方子是九宫格的格局,这在19世纪末,算是中规中矩的。

  进门靠左的房间开着,他知道本来这不该开着。怀着好奇走了近:“外公”,“嗯,你来啦”。外公是村里第一批知识分子,所以即使本地人都把外公和爷爷混为一谈,他却执着的很。很多时候,杪觉得这是一种刻意疏远。

  外公还是用着那台旧书桌,上面的隔层堆满了纸张。他戴着金色边框的老花镜,左边窗户投近的光线打在边框上。他还是兀自写着,他写了很多年了,从杪开始记事,他的钢笔就没停下。杪也曾偷偷翻看那些纸张,可又觉得无趣。猛地,他发现墙角多了个小脑袋,仔细看后面还有一个,是两个孩子。女孩比男孩高一点,长头发,粉红的裙子,常常的头发,约摸六七岁,小男孩则略显稚嫩,吮着食指,只探了个头,他们有着一对大眼睛,黑地发亮,纯洁,让人心生喜爱。

  “杪,你来啦!”。
  “舅”
  “来,叫哥哥”
  “什么?这两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我的孩子啊,养的”

  杪看着大舅那充满生气的脸,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他认识的大舅,那个精神病人。眼前的男人,部分的魂魄早就丢在部队里了,这些年回来的只是个一魂两魄。孩子,是啊,孩子真的可以唤起生活的希望,然后鼓舞众生向着黑暗寻觅光明。即使是枯骨,在纯真的目光下,也会获得新的希望!

  “这是怎么回事?”
  “自从有了这双儿女,他把烟戒了,不骂人了,收拾屋子,每天自己做饭,还重新拿起了画笔”,外公停了停手里的笔。

  “养的,花了所有的钱”
  杪想问怎么不事先和大家商量,到口边,却只吐了个“哦”。

  估计在杪这个年纪,在80年代,他不知是没饭吃了还是咋地就入了伍。杪想象着,在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逃出了部队。从此部分魂魄丢在了远方。他翻上越岭,失魂落魄,餐风露宿,竟然回了家。然后是,发烧,不停地烧,家人把神婆都问了,也无药可医。突然某天却自己好了,只是从此呓语。

  “挺好的,有了孩子,以后就要好好照顾啦”,杪笑了笑。舅舅看了,也笑了,发自内心。

  “那你们现在吃食自己做吗?”

  “自己做便宜些,又干净”。
  竟然没有说市场贩子怎么怎么,往常杪来了,要说上次去哪里吃饭十块钱才吃了半碗面,去市场一斤肉至少了一两.......而且动辄满嘴脏言,一口气骂了贩子全家。事实上,半夜起来骂邻居,骂路人,祖宗十八代能记得的全骂了也是常有的。

  “整天也没事,陪他们玩玩,然后卖个菜做个饭,日子好过些。”
  “有了孩子,现在钱够花吗?”
  “每个月几百的钱省着点也还行,不够我再想办法”
  “孩子的事情跟其他人说了吗?”
  “还没”。
  "这时候老人该回来的"。
  “不用,我自己能解决”。
  “喝茶吗?”
  “不了,我看看就行”
  他的房间,少了往日的异味,没有茶渍,整洁,亮堂。一角摆了积木,玩具枪,还有小四驱车。屋子里的电视播着少儿频道。被子折成了豆腐块,从未开过的窗户也开着。

  他曾经被习惯了黑暗。铁笼子和小水泥间。夏天,在顶层不足6平大,没有1.2米高的空间,顶着烈日熏烤,或怒吼,或骂人,或锤打墙壁,然后终于向现实妥协。困兽寂寞太久,终于渐渐安静。十几年的黑暗,也许对他来说是走不出的地狱。看不到未来,也无从了解生命的意义。

  笼子的外面,后来有了小孩,是杪他们,孩子们一开始都怕他。但好奇和纯真总是天性。杪听说大舅画龙是一把好手,年幼的他曾经多次想让大舅画一条龙给他,但这不可能。杪也曾拿了自己画的龙给他看,张牙舞爪,腾云驾雾。大舅很喜欢,他鼓励杪,如同一个天才在鼓励。事实上他确实是天才。在80年代,他的画技于村人是天才的存在,连附近的大厂也请他去上班。

  曾经在治疗所和疯子们斗过,曾经摔断了腿并吓得半年不用脚,曾经夜半单拳砸烂木门,曾经赖皮闹村委讨补贴。他只要一出门,邻里退让。杪一直在想,是牢笼制造了他,还是他从未逃脱。

  “又开始画画了吗?”
  “跟着他们画着玩呢”
  随手翻开,正是那年蹲在笼外给他看的那条。腾云驾雾,张牙舞爪,凶神般的怒目,胡须和发丝和浮云一起飘飞,长长的嘴巴似是在叱咤。似是不羁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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