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

文 | 云舒

                    一

奶在昏迷了三天后,腊月二十九的晚上大概十点多的时候突然醒来。

我高兴地叫来医生,医生检查过却摇摇头,让我准备后事。我心里悚然掠过四个字:回光返照。

我给奶喂了几口鲜果汁,那是妻子刚给榨的,奶却摇摇头:“不如汽水好喝!”

我知道奶说的好喝的汽水是我小时候奶给我买过的2毛钱一小瓶的用香精色素勾兑的那种。那时候,每逢大热的天,我跟奶翻捡完几个垃圾桶,找到一些瓶子罐子废纸之类可以换到钱的东西时,奶就摸摸索索地掀开她那油腻腻、脏兮兮早已分不清什么颜色的衣襟,小心翼翼的掏出一个折叠了好几层的花格子手绢,用黑乎乎的手指一层层地轻轻地掀开,里边是一小打钞票,最大的应该是两元的,奶用手蘸着口水,从中捻出一张两角的,给我,很大方地说一句:

“宝儿,去买瓶汽水解解渴!”然后又念念叨叨地把手娟折好,放到怀里:“给我大宝攒够钱,秋天就可以上学了!”

我买来汽水,递给奶,奶用她那剩下的几颗牙齿给我咬掉瓶盖,然后又把汽水递给我,我把汽水送到奶的嘴边:“奶先喝!”这时候奶就假装说肚子疼,怕凉。于是我就心安理得的享用。那凉沁沁的舒爽的感觉从头顶一直到心里,消了所有的暑气。我喝的时候,奶在一边慈祥地看着我,她干裂发白的嘴唇不时翕动着。等我喝完要去还瓶子时,奶总是说:“宝没喝干净!”她就把瓶子倒过来,把剩余的几滴滴到嘴里,滴完,总会很舒服的样子:“真好喝!等我宝儿将来念了书有出息了,天天给奶买汽水喝!”

奶那浑浊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宝儿,奶不陪你过年了,包饺子时包个带钢镚儿的,吃了有福!”

我扎到奶的怀里:“奶,你不陪我过年,这个年我咋过啊!”奶用那双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头:“我宝总算长大了!”

妻子又去超市买了一瓶果粒橙回来,可是奶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她的眼睛一直痴痴地看着我,那么的深情,那么的不舍!

“奶……”

我撕心裂肺的哭喊穿透了夜空。

                  二

我上小学后,每天早晨奶都要给我煮一个鸡蛋,奶说:“吃鸡蛋,灵透,识数!”

我说:“奶也吃吧!”

奶说:“奶不要那么灵透了,将来有宝养着奶!”

有一天,一伙高年级的孩子在半路上截住我,他们诡秘地对我说:“你奶不是你亲奶,你是她拾破烂时在垃圾桶捡的!”

我哭着跑回家问奶。

奶用那双仿佛永远洗不干净的粗糙的手给我抹去眼泪:“奶亲吗?”

我点点头。

“奶亲,就是亲奶!”

从那以后,不管别人咋说,我都认定奶是我的亲奶。

二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一次春游,老师要求每个同学从家里带一样食品,野餐时大家互相分享。奶一大早起来给我烙了一个大糖饼,装到我的书包里。午餐时,大家都把自己带来的食物拿了出来,蛋糕、面包、香肠摆了一堆,不大功夫,这些食物都被消灭了,只有我的糖饼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无人问津。

老师说:“张浩同学带来的糖饼看起来很好啊,大家过来吃啊!”

一个女同学大声地嚷了一句:

“他奶是拾破烂的,可脏了!”其他同学也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他奶看上去很长时间都不洗澡!”

我没有听清老师说什么,只觉得羞愤像熊熊的火焰灼烧着我的全身,只想找到一个地洞钻进去。

我猛然抓起那个糖饼,愤然地扔到旁边的河里。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奶很担忧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把心里的怨气一股脑地发泄到奶的身上:

“你为什么拾破烂,为什么老不洗澡,为什么那么脏!”

我不顾一切地发疯似地咆哮着。

奶不说话,两行浑浊的泪沿着她那爬满皱纹的黢黑的脸上静静地滑落。

我惊呆了,在我的印象中,奶从来是流汗不流泪的。

我一头扎进奶那满是汗酸味的怀里大哭。奶抚着我的头说:“孩儿啊,奶光顾挣钱了,顾不上啊,让我宝受委屈了!可奶的心是洁净的啊!”奶的泪水滴落在我的头上,也滴落在我的心里。

那天晚上,睡醒一觉,身边没有奶,我一惊。慌忙起身,拉开屋门,暗淡的月光下,我看到奶在大铁盆里洗澡。奶那干瘪的躯体,在月光下泛着枯黄的光,像深秋里的一片枯叶。

我蹲在门口呜呜地哭了,奶听到我的哭声像受惊了一般,慌忙披上衣服,趔趔趄趄来到我身边:“宝儿,是奶不对,让我宝儿丢脸了。看,奶洗澡了,用香胰子洗的。”

“我奶是最干净的,比谁都干净!”

我扑在奶的怀里哭得更凶了。

                    三

转眼上了中学,因为学校离家远,需要住宿,奶那时候已经快七十岁了,背驼得像背负着一座小山。可是每天还是早出晚归,风雨无阻。

她常叹气说:“奶真老了,得抓紧时间给我宝攒钱,将来念大学有出息!”

奶为了我住校,从她的手绢包里毫不犹豫地抽出好几张2元的纸币,到当时的供销社扯了崭新的被里被面,买了5斤新棉花,给我做了一床崭新的被子。

奶说:“奶不在身边,别冻着我宝!”我的鼻子酸酸的,我不想离开家,离开奶。

初中三年,各次大小考试我得了二十几张奖状,奶都平平展展地贴到了我家墙上,有人串门,奶每次都要想办法把人家的目光引到墙上,絮絮叨叨地给人家讲她的宝在学校多优秀,这时候奶那泛青的脸上会腾起少有的红晕。

奶说:“我宝将来肯定做大事!”

我也渴望着那一天早日到来,让我受了一辈子苦的奶住上一套像样的房子。

奶说:“我不怕苦,我怕我宝受苦!”

我说:“我不怕苦,我怕我奶享不着福!”

快中考的时候,家里突然来了一个中年妇女,奶托人把我从学校叫回家。

我一进门,那女人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奶说,那是我妈。

他妈的,我啥时候有个妈!我用冷冷的目光盯着那个女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只有我奶,没有妈!”

那个女人蒙着脸跑了出去,自此,我“妈”再没出现过。

奶说:“她或许有苦楚!”

我说:“再苦,也不该把我丢在垃圾箱!”

奶惊愕地看着我,她从没和我说起过我是从垃圾箱捡的,她只告诉我我妈出远门了。

“奶,我妈出远门了,我只有奶!”

我看到奶的眼圈红了。

                    四

上高中时,学校组织一次关于亲情的征文比赛,我以满分的成绩获一等奖。

那篇作文题目是《我奶——我的娘》,我写的是奶从垃圾桶里把我捡回家,含辛茹苦抚养我长大的点点滴滴,在年龄上和辈分上我喊她奶,但在情感上,她是把爱全部给了我的——我的亲娘。

我把文章给奶读了,奶泪流满面,一把把我搂在怀里:

“我的宝,我的苦命的儿!”

我流着泪说:“有奶,我是最幸福的!”

我终于没有辜负奶奶的期望,用奶的话说:“我宝有出息了!”

我用我挣来的第一桶金为奶买了一套大房子。当我开车去接奶时,奶却不舍得离开那个周围堆满了垃圾的破旧的屋子。奶说:“奶脏,别再污了新房子,奶住这里习惯了!”

我不容分说地把奶抱上车。

到了新家,面对宽大明亮的房宇,看着华丽讲究的装修,奶满眼的惊惧不安。

奶说:“宝,奶这是到宫殿了吧!这是皇上住的地方吧!”

我说:“奶,这就是你的宫殿,你是这里的老佛爷!”

奶哭了:“奶没有白疼我宝!”

奶在她的新屋只住了两个月,就张罗要走。我说:“奶,这就是你家啊,你要去哪里啊!”

奶说:“奶得了我宝的济了,奶知足了。”

奶接着又说:“宝啊,奶不能一下子把这福分都享完了啊!人该享多少福是老天爷定好的。”

奶执意要走,我只能随她。

我带人把那间我和奶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破屋修缮了一遍,把周围的垃圾清理干净,然后我给奶请了保姆。

奶却和我急了,奶说:“你是嫌奶不中用了!”于是奶把保姆辞了。

奶生病的前一天还早出晚归地到各处去捡废品。

奶说:“再有钱,也不能扔钱。”

奶常常自豪地对人讲:“我拾破烂不亏,我拾出了珍宝,看我宝多出息。”

奶只在她的宝给她买的新屋里住了两个月就再也没能回来。

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全部爱的我的奶,我的娘!

我那捡了一生破烂,却有着最洁净的灵魂的我的至亲!

奶啊,娘啊!给您叩头,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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