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

逆旅_第1张图片

景行从深眠中被唤醒后,已经连续五天处于失眠状态。

不是他有太多的胡思乱想,在液氮柜中深眠了七百年,景行有一种脑袋被人敲了一棍子的昏沉感觉。他醒来后,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个床,再睡他个三天三夜。但胳肢窝里的腋毛,仿佛还保存着几百年中寒冷的记忆,抱团纠结在一起,怎么也不顺畅,如同一双双小手拉扯着他的胳肢窝。他越关注,便越焦躁,只好一夜翻来覆去。

“真是浪费了这么舒服的床。”景行翻个身自言自语道。

他被艾莎带进自己房间,看到床的样子时吃了一惊。只有一块银白色的金属板,铺在地上。景行以为自己倒霉到,睡了七百年的柜子之后,还得睡在硬邦邦的铁板上。艾莎打开墙壁操作界面,点了几下,金属板上方浮现出了一层薄膜,在夕阳斜照下如水面一样波动着。

“它会自动调节,给您保温或者降热。我也是您暂时的向导,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联系我。”

“好的,谢谢。”景行将信将疑地坐到了那层薄膜上,生怕一个坐空跌倒下去。这才发现那并不是实体的膜,而是能量的漾动,人就这样四平八稳地悬浮在金属板上。

“晚安。”艾莎说完走出了房间。她的步伐歪歪扭扭,显得十分吃力,这和她姣好的容貌很不协调。

景行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光亮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艾莎,发现她的四肢极其细弱。她会时不时地在墙壁上输入一些指令,手臂和手指柔软得如同河底的荇草。景行以为可能是这个姑娘天生瘦小,直到经过长长的走廊后,才明白这个时代的每个人,四肢都退化了。

也许,景行是这个时代最强壮的男人了。他是逆旅计划最后一位被唤醒的人,只有他要求将自己冷冻七百年之久。其他的人,早已陆陆续续醒来,湮没在时间的洪流中。

天地为逆旅,我亦是行人。

七百年前,听到国家唯一允许实施的逆旅计划,景行千方百计成为了其中一名志愿者。逆旅计划一公布,立即在社会上一石激起千层浪。因为权力、财富已经严重两极分化,人们唯一平等的就是,大家最终都会死去。现在,逆旅计划打破了这最后的一丝平等。富人可以穿越岁月,可以永生,而穷人只能默默无闻,化作尘埃。

政府后来以跨时代的文化科技交流为由,批准了这一计划。尽管最终的志愿者还是以有钱人居多,但这样的理由,能够将公众的愤懑不平压到最低。景行作为一名哲学家,就这样入选了。

每一位哲学家,都会探究人生,竭尽全力去理解死亡,对景行尤其如此。

“也许在七百年之后,人们已经找到了死亡的终极意义所在。”景行躺进液氮柜中,盖子合上的一刹那,他这样对自己说道。

“据我所知,您将自己冷冻了七百年,不只是因为好奇未来世界,而是背负着特殊的使命吧?”

景行和艾莎刚刚在山顶的观光亭中坐下,艾莎转动着灵澈的双眸问他。但还没等景行回答,艾莎就摩挲着双臂,打了个冷战,“好冷啊。”

景行以一个男人的迟钝和一个哲学家的沉闷回答道:“我喜欢山顶的冷,只有这种清冷才能让我保持思考。”

“现在爬山的人很少。”艾莎没有表示赞同。山顶的风很大,但座椅却一尘不染,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从这儿可以看到整个城市,房屋(如果他们还称之为房屋的话)是清一色的一个个圆球,相互之间都有管道连接,向上堆积,向四周扩散,像是一个放大了的超级复杂的分子链。那些球状的交通工具半悬在地面,看似无规则地倏忽来去。

这种对圆的崇拜,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古希腊的几何学家。

两个人看着山下,过了一会儿,景行才想起来艾莎的问题,“说起使命,嗨,那都是政府的幌子。我只是一个哲学家,想弄明白死亡之于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而已。”

艾莎皱起了眉头,似乎很难理解这句话。“意义?这个词汇都快从我们的语言中消失了。”

“为什么?难道,人类都不再思考了吗?”景行惊讶地问。

“不不,可以说,我们现在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思考。只是,我们从来不会追问一件事情或一个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对于艾莎仔细斟酌后的回答,景行更加困惑了,“我不明白。”

“也许,您可以去我工作的地方看看。”

景行扭头看了一眼山下,发现山顶第一次没有给他带来清醒的思考。

回到圆球屋中,景行彻底理解了艾莎未解释清楚的言外之意。工作室中有无数个全封闭式的隔间,艾莎走进自己的隔间,仰躺在座椅上,将电极胶片贴在两侧太阳穴上,天花板上的屏幕亮了起来。针对显示的几项研究课题,艾莎脑海中的每一个设想,每一丝转瞬即逝的灵感,每一个推导的逻辑过程,都在头顶以惊人的速度由代码转换为文字。这些文字毫无删改地汇集到个人的数据库中,成为地球总数据库下一个小小的分支。

“这就是他们四肢退化的原因!这就是他们认为不需要追问意义的原因!死亡意味着消失,但对于他们来说,身体甚至没有存在的必要,而精神则作为一股数据流,从出生到死亡的每一个瞬间,都永远存在于数据库中。”

“这是一个无意义的时代。”景行一时恍惚,陷入了沉思。艾莎已经起身,将电极胶片摊在手心,递到他面前。

“您也可以尝试一下。”艾莎微笑着说。

景行犹豫着接过胶片,“我该试什么呢?那些高深的科学研究我可是毫无思绪。”

“不只是科研,从生活到娱乐,我们都可以通过它完成。就像您喜欢的爬山,胶片带来的真实感和您亲自远足毫无二致。”艾莎抿了抿嘴唇,“不如,您可以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成为哲学家的初衷,对死亡的理解等等。”

景行一想,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于是贴上胶片,躺了下去。

第一幅画面闪过,那是景行还二十多岁的时候。为了减轻家中负担,景行十七岁就出门闯荡。那天他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会在稻子成熟的时候回去帮忙。三伏暑天,错过了收割的时候,一场雨下来稻子可能就会坏在田里,家中每个人都很辛苦。离家多年,打完电话之后,景行沉浸在将要回家的喜悦之中。

没想到,第二天传来了噩耗。母亲在一天劳作之后,为了给他收拾好二楼房间,不慎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当时房子草草完工,楼梯没有安装扶手。景行心中充满了悔恨,一路泪眼模糊,跑去了汽车站。

路上的情节一片空白,回到家中,已经是两三天后。为了防止酷暑天气会造成遗体异味,主持仪式的道士提议尽早裹好入棺。

景行踉跄着跨上大门前的台阶,膝盖就软了下来。他的母亲,前几天笑语盈盈地嘱咐他,回来的路上要多加注意安全。如今,却裹在严密的棉丝之下。那个竹席上曾经活生生的亲人,此刻成了一具刺眼的白色木乃伊,映照着灵前昏黄的烛光,混合成诡异的色彩。

白黄色的光纠缠不清地搅动,景行眼前发黑,扑在了竹席边。

道士绕着棺材念了几天超度的经文,一支乡间丧葬乐队没日没夜地吹吹打打。景行耳膜轰鸣地跪着,不知昼夜。直到棺殓入土的那一天,对于死亡的困惑,成了景行心中永远的疑问。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空落落的家中,按例要请帮忙了很多天的乡亲吃一顿饭。这些在席间玩闹不休的孩子,似乎把这当成了一场全村人的宴会。即便是大人们,也是脸色平常,抽烟聊天,吃吃喝喝,更有少数谈笑风生。乐队终于把大鼓和唢呐竖在一边,但重复演奏的哀乐已刻进了心里,嗡嗡地循环播放。

景行呆立半晌,不知该感谢,还是该恼恨。

第二幅画面,已是五年之后。景行的样子成熟了不少,留着青黑色的胡茬。他的父亲终于托人疏通了关系,在深山里的祖坟边搞到了一小块地,要将母亲的棺椁移过去。父亲早在母亲去世一年后就续了弦,是邻村一位身形修长的妇女。

选定移棺的好时辰,要求他们凌晨四点钟就要动身。在黎明前的漆黑夜幕中,树林中飘着若有若无的水汽,在摇晃不定的手电光束中显形。那些水汽像是一条微观粒子的河流,悬挂在空气中,不为人知地流逝着。

似乎是为了求得去世亲人在天之灵的保佑,景行的姑婆,以前与母亲相处并不融洽,此刻居然哭天抢地,嘶哑悲恸的嗓音回荡在林中。

“我的妹妹呀,我的弟媳呀......”姑婆一手频繁地抹着眼角,好像在告诉别人,她已经默默流下了很多眼泪。

讽刺的是,在棺椁摆放上车子的瞬间,哭腔立止,如同循环播放的录音机被人突然按下了暂停键。

景行心情沉重,即便是在夜的掩护之下,也没有心情露出鄙夷的神色。

那些画面匆匆闪过,景行眼眶渐渐湿润。过去的人生历历在目,他想明白了些什么,再也不想继续整理回忆,摘下电极胶片站了起来。

艾莎仍然饶有趣味地看着复归寂静的天花板,说道:“我大概懂了你为什么会一直执着于死亡的意义。不过,如果你在我们这个时代生活一段时间,你就会发现,在科技面前,不需要谈论意义。在这儿,每个人的价值都能实现,每个人的需要也都能满足。”

“不错,这是一个称得上存在即永恒的时代。但是,艾莎,这不是我要的答案。你们否定了意义,同时也彻底逃避了死亡提出的问题。”

“很久以前,有一位剧作家曾经说过,人生只有两种悲剧,一种是没能得到你想要的,另一种是得到了你想要的。我宁愿选择第一种,也不想假装自己得到了第二种。”景行郑重地看着艾莎,深思熟虑之后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艾莎,我想再深眠七百年,请你一定要帮助我。”

“这是一个好奇心盛的孩童,他拽着死神长袍的下摆,天真地问,你为何存在。

他是吉尔伽美什,他探索生与死的奥秘,屡次潜入思维的深海,摘得永生之草,却一次次被蛇偷吃掉。

这是一位时光的旅人,一位问道者,他在此沉睡一千四百年。”

景行面前的这个青年人,热情地找来了封存在他的液氮柜上的备忘录,上面落款写的是“艾莎”。七百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写这个备忘录的艾莎,和她同时代的人一样轻视死亡,也已经溪流汇聚,最终融入了数据的海洋。

“虽然我不是太明白这几句话的意思,不过,您应该是为了得到一个答案而来的吧。”青年说起话来手舞足蹈,对自己不解话中之意丝毫不觉得羞愧。

在他举手投足之间,景行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个青年的体型何其完美,肌肉何其匀称,仿佛米开朗其罗亲手雕刻的人物,散发着线条的优美和生命的力量。但似乎是米开朗其罗在雕塑时没有画龙点睛,这个精致的形象缺乏了某种神韵。

景行回答道:“不错,我一直在追寻死亡的意义。”

“死亡?”青年摸了摸下巴,景行生怕他会说出这个时代,连“死亡”这个词汇也几乎要消失了。幸好,青年人只是略作思考了一番,居然说:“那好办,明天咱们可以去彼岸谷地。”

青年人似乎永远保持着莫名的热情,对于这样严肃的话题,在他看来不值一提,甚至成为了出游的好理由,像个小学生一样,兴奋地期待了起来。

景行恍然大悟,这个青年人缺少了在他的年龄该具备的稳重和知性。

“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称呼?你问的是代号吗?我的代号可长啦,你肯定记不住的。”青年人笑着说。

“那我要在人群中和你说话,总不能喊‘喂’吧?”

青年人笑的更开心了,像一个傻乎乎的小孩,笑一个更傻乎乎的小孩,“这儿没有人群,人们也不会直接对话。只要你有一个代号,所有的信息都可以在脑海中完成传递。现在我的脑子里就有好几个人和我说话。”

“你的意思是,你们没有姓名,只有代号,就像.....就像是电脑的域名,你们的大脑就是互联的超级电脑?!”景行楠楠自语,说到最后不禁惊叹了起来。

但是这样一个可以与数个人甚至整个世界同时沟通的超级大脑的主人,却带着孩子的单纯和稚气,这种矛盾的统一让景行怎么也想不通。

“你们的知识储备量一定很惊人吧?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像你们这样互联互通的头脑,那是十万个诸葛亮也望尘莫及的。”景行有些羡慕地说道。

“嗯嗯~”青年人扬起了语调,摇了摇头,“我们鄙弃知识。知识对我们来说,越少越好。”

“还有这种事?”景行惋惜地喊道,这简直是暴殄天物。

青年人歪着头,解释道:“好像有一句很古很古的话,叫为道日损。我们人类走在获取真善美的道路上,知识越多,偏见越多,理解就越狭隘。至于那些硬知识,交给AI就好了,他们有自主学习能力。人类和AI走在两条道上。当然啦,这都是长辈留下的教诲。”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作为一名哲学家,这句话景行再熟悉不过。即使一千四百年过去,这句话依然带着朴素的智慧。景行不知该如何评价人类这种倡导无知即光荣的做法。

总之,这是一个无知的时代。

青年人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景行,瞳仁如婴儿一般漆黑,像阳光下围棋的黑子,闪着光芒。景行看到他健壮完美的身型,又想起了米开朗其罗,说道:“对我来说,有个称呼还是比较方便的。不介意的话,我就叫你小罗吧。”

“可以。”青年人连连点头,洋溢着单纯的喜悦。

第二天,景行以为小罗会带他进入群山之中,没想到他们在一片开阔的平原上停了下来。前面很远的地方有两座山峰,突兀地拔地而起,如鹤立鸡群耸立在平原上。

十一月并未进入冬季,但此处纬度较高,已经纷纷扬扬飘起了雪。

小罗抬头仰望着半空中回旋的雪花,不忘对景行解释道:“前面两座山峰之间的空地就是彼岸谷地了。但是太危险,不能靠近,这里是比较安全的距离。”

“你不撑把伞什么的,挡一挡这些雪花么?”景行没有搞清楚小罗带他来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挡住的话,那你就没有机会成为雪人啦。”小罗平举起双臂,一动不动承接飞雪,似乎真的要把自己堆成雪人的样子。

景行只好自己远观彼岸谷地。在一片白茫茫的平原上,有几块大石头模样的东西,仍然没有被雪覆盖,三三两两地散落在谷地中。那些石头不是从山峰上自然滚落的,黑不溜秋,有异于山石的灰褐色。

“小罗,那些黑色的东西是什么?小罗!”

小罗放弃了要成为雪人的想法,回过神来,抖了抖手臂和身上的雪,顺着景行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陨石以及一些太空垃圾。”

“为什么这儿有那么多陨石?”景行这才明白,小罗刚刚为什么说这个谷地很危险。

“因为这儿是彼岸谷地。每当世界上有一位杰出的人物去世,我们就会引落一颗陨石,化作流星,投放到这里。陨石是比较隆重的形式,太空垃圾引落的也不少,同时清理一下我们的太空环境,一举两得。”小罗解释道。

生命匆匆而逝,化作流星陨落,最终被雪掩埋。

传说中彼岸花开在黄泉路上,指引灵魂前往幽冥之地。流星的光芒一闪而过,能够照亮彼岸的道路么?景行想到这个无知无畏的时代,仍然采用如此浪漫的方式来祭奠死亡,有些悲从中来。

“看呐!看那颗流星!”小罗指着天空,激动地喊了起来,“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无知的人!”

但小罗脸上的激动随即被哀恸替代,“真是可惜啊!”

景行看到流星时,它的火光快熄灭了,只拖着一条淡淡烟气的尾巴,慢慢划过彼岸谷地上方的天空。雪花漫天飞舞,那颗陨石像是一支粗毫大笔,在洁白宣纸上遒劲地抖落的一个顿号。

小罗说的那个他,自然是无名无姓的人。景行不知道,那个在今天去世、尊贵到以陨石纪念的人,是如何以无知获得了如此大的名声。而且,这样的纪念,无论如何看起来总是有些讽刺的意味。

陨石落到雪原上,土壤和雪块四处翻飞,遥远的谷地里传来了一声闷响。即使是冰天雪地之中,景行仍感受到陨石坠地后的余温,在空气中层层荡漾出去。

那自我燃烧的微微热浪,仿佛刺激了他,对高纬度的寒冷感觉敏锐起来。

他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轻轻附和了一声:“真可惜啊。”

“小罗,我们回去吧。”

“您这么快就找到想要的答案了吗?”小罗欢呼雀跃起来,为景行发自内心的感到高兴。

景行叹了口气,“不,我想我可能还要继续沉睡一段时间。”一想到如果在这个时代生活下去,他会渐渐忘掉头脑中的尼采、叔本华,忘掉老子、庄子,最后,会连他兜里艾莎写的备忘录上“吉尔伽美什”的寓意也看不明白,他就有种深深的不安。知识在小罗看来,会带来理解的偏颇。但对景行来说,却是开拓更多思路的武器,帮助他在迷思之中披荆斩棘。

“唔,好吧。”小罗说的不以为意,但眼前时光长河中远道而来的客人并不中意自己的时代,由此带来的失落感还是透露了出来。

“不过,回去的时候我们去坐凤凰吧,可有意思了,也不用像来的时候这么费时间了。”小罗像郊游的孩子央求父母安排一项额外的行程一般,征求着景行的意见。

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景行说道:“好的,不管什么,都听你的。”

凤凰是空间传送仪的名字,在彼岸谷地最近的城市就有一座。前去的路上,景行好奇的询问小罗,凤凰的原理是什么,怎么实现将人从瞬间传送到遥远的地方的。小罗的反应,是意料之中的一脸茫然。也许这样的问题,应该问AI才对。

在景行的想象中,空间传送仪至少占一个大厅的体积,大厅顶端还有巨大的烟囱一样的导管。开始运行之后,一道闪电直通天际,撕裂时空。如果没有足够大的体积,决不能发出那样惊天动地的能量。

真正见到凤凰后,景行大跌眼镜。只是一个圆柱体玻璃罩,倒悬在一个小小的平台上。

小罗设置好目的地之后,景行激动地站上了平台。他在时光中旅行了一千四百年之久,这样瞬间的空间之旅反而更加挑拨心弦。头顶的圆柱体缓缓降下,像有个孩子拿量杯悄悄罩住一只小蟋蟀。

没有电光火石的能量爆发,没有空间的裂痕,没有旅途中扭曲的异世界,什么都没有发生。

景行不知所措地看着对面圆柱体中的小罗,对方点了点头,似乎是在安慰自己不必担心。大约三分钟过去,圆柱体上显示了一行绿色的小字:

第一阶段复制传送已完成,启动第二阶段本体分解存储。

人类妄想征服时间,也试图征服空间。在以前的构想中,空间传送的基本原理,是录制好人体的所有生物信息后,分解为基本粒子,以光速传送到接收点,并在接收点处重组为人体。但这样分解重组的风险太大,且不说是否能够完美重组,就是在粒子输送途中,即便有些微损耗,结果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可能诞生另外一个人。

后来,有了一个修正的设想。录制好人体生物信息之后,并不先分解,而是在接收点处利用存储的基本粒子,先组成人体。就好比复制之后,在目的地瞬间完成粘贴。这样做,既能省去粒子传输的步骤,也能保证组成的人体精确无误。即使有了错误,也能对照后重新合成。

而复制后的原文件,则就地分解,作为基本粒子补充进传送仪的储存库。

那一行绿字隐隐约约告诉了景行,在第一阶段完成之后,世界上就有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景行。同样的过去,同样的人生体验,同样的未来使命。现在,旧的景行必须消失,作为基本粒子存在,在下一位使用者到达彼岸谷地时,组成另一个人,背负另一个人生。

第二阶段仍然悄无声息,并没有锋利的螺旋搅拌器将景行打的粉碎。圆柱体中,一个个光点从景行身上,衣服中钻出来,像蛰伏已久的萤火虫终于开始活动,围绕着景行飞舞盘旋。

“我这是,要死了吗?”景行静静地看着萤火虫,死亡第一次离他如此之近,哲学家的冷静发挥了作用,他不得不抓紧最后的时间感悟。对面的小罗,兴奋地挥手想要抓住那些萤火虫,却屡屡扑空。

物方生方死。生命应当是独一无二的,这个是传送仪的准则吧。凤凰,是指像凤凰一样浴火涅槃吗?不过,这更像是一场洗礼,旧的走进去,新的走出来。

想想我这一千四百年,其实只活了三十八岁,有些问题是不是提的太早了些呢?我就是一只知了,一直潜在树下的洞里,时而探头出来看看世界。没有长久沐浴在夏天的阳光下,怎么也理解不了羽翼震颤的意义。

不知生,焉知死啊。

身上的重量像墙上褪色蜷曲的漆,纷纷掉落,景行感到越来越轻。他想起了那年夏天金黄色的稻田,想起了给母亲移棺的那天早晨,树林中飘动的粒子河流。

原文件彻底碾碎。新的景行到达了目的地,他再一次躺在了液氮柜中,时间设置为五百年。

他是亘古时光中,一位孤独的行者,寻寻觅觅,一直追问生与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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