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第一次和水的亲密接触就在我家窗户底下的湖里,大概是六、七岁的时候。
那时,家里八口人吃饭,外婆是旧社会过来的裹脚女人,高血压,烂冬瓜脚,手脚偏瘫,一身都是毛病。父母亲工资都不高,要负担五个孩子读书,还要经常给外婆看病。家里过着清贫乐道、节衣缩食的宁静日子。每到寒暑假,大姐、二姐都要带着我做些零工来贴补家用的。我们捡过石头、敲过铁丝、锤过铁矿、划过蚕豆、缝过手套、挑过泥灰、卸过煤炭、做过副工。
我二姐是特别好强、特别泼辣、特别能干的那种人。性格火暴、刚烈,刀子嘴豆腐心。二姐五、六岁的时候,就能把我家隔壁的一个最胖的邻居、绰号叫做“吴四猪”的女人抱起来,还可以打三、四个转子。家里挑水、洗衣、倒马桶、伺候外婆的事情全部都是二姐干的。有次,我们一起到城里最大的旅社为锅炉房卸煤炭,用板车把煤炭拖到煤场去。那板车车把是钢管做的,在倒着下一个陡坡的时候,二姐怕车子撞着我了,硬是用自己的手掌直接去顶车把的钢管头子,钢管就直接击撞在二姐的手掌心上了,被重重的撞击在一个厕所的墙壁上,钢管穿透了我姐的手掌,顿时热血就喷涌出来了,鲜血竟把黑黑的碳都染红了,当时,我都吓得哭了起来。我二姐竟然一滴眼泪没流、一声都没吭。要知道二姐只比我大都不到两岁。
有时,我母亲经常哀叹:怎么这老二就投错了胎,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子呢?其实,后来的岁月里,二姐真的起到了一个男孩甚至男孩都起不到的作用,这是后话。
我家窗户底下,有一个废弃的连通着大冶湖的蓄水池。我们都叫那蓄水池为四方池的,四方池可能是大冶城关刚解放的时候建自来水厂用的。后来城关人口多了,水厂迁移到了尹家湖那边,就没用了。夏天,到大冶湖游泳的人很多、很多的,四方池也就成了天然的泳池了。
很多时候,游泳的人找不到地方方便,就直接在我家窗户底下方便,那浓浓的臭味、骚味就从窗口底下腾升而起,扑面而来、奇臭难闻。开始家里的大人在窗底下的墙上写字禁止,还用撒玻璃渣滓的在地面的办法阻止过,更多的时候都是大声叫喊甚至叫骂。
但人有三急,我们想尽了办法,还是制止不了拉屎拉尿的人。有一次,万不得已了,我外婆就想了一个绝招,二姐瞄准了一个拉屎的人,告诉了外婆,外婆就半是诈唬、半是认真地叫拉屎的不要拉,说再拉就倒开水了。那拉屎的不服,依然拉而不止。外婆气从心来,真地拧起开水瓶一把倒了下去,那人拧起短裤、捂着屁股、一溜烟就跑了。不知开水烫了那人屁股没有,要是烫了,那注定会起泡的。
虽然那么多人就在我家窗户底下游泳,而且热闹沸腾,但每年溺水死亡的故事也总在眼前发生。所以,家里人约法三章,是绝对不许我下水游泳的。每到夏天,都像管囚犯一样管我游泳的事,乃至我六、七岁了,我都没有下过水,每当看到满湖游泳的人头,想着畅快淋漓的清凉,心里那个痒呀,真是像猴抓一样。
有个夏天的正午,二姐带我在湖边捡石头。那时建筑工地浇灌混泥土用
的碎石头都是用手工敲碎的,我姐姐就是带我捡些大块石头回去,然后把它敲碎了,再卖给建筑工地的。就在四方池那块,也正是游泳的人集聚拉屎、换衣、离岸休息的地方,有一个很大块的铁石头被我发现了。我就想把它搬走,但石头太大了,二姐又不在场。我心急之下,就用一根绳子栓住石头,然后勒在背上使劲拉,一点一点的挪动,我想从四方池拉出来,然后再跟姐姐一起抬回家去。
四方池的边沿本来就窄窄的,还长满了绿绿的苔藓,我拉动了不到三米远,脚下一滑,“喤嘡”一声,石头落水了,我也跟着落水了,一落水,我就随着石头一起坠入池里,成自由落体运动,一直沉下池底。
因为不会游泳,咕噜咕噜就不知喝了多少水进肚子,自己也失去了知觉。后来,据说是湖边一位收粪的船工,用粪耙子把我拉起来的。那收粪的船工要是在今天,就叫见义勇为的英雄了。但在那个年代,民风淳朴,那位救我一命的恩人甚至个名字都没留下来。我母亲赶到的时候,连声谢谢都没说给他听到,他就划着自己的粪船朝着大冶湖的远方,悠悠地走了。
这也是我四十八年里唯一的一次死里逃生。很可惜,那恩人是谁?什么模样?我都一点都不知道。
湖北是千湖之省,大冶是百湖之县。光在我的出生地城关镇附近,就纵横交错着众多的湖泊。很多湖泊,春夏水涨为湖,秋冬水涸为港,涨大水的时候,大冶湖的大坝都能调节水位的,湖水溢满,如果高于长江水位,都可以打开闸口,倾泻到长江去的。
大冶境内,保安湖的莲藕、黄金湖的螃蟹、三里七的鲢鱼都是远近闻名的,湖北第二大的梁子湖,有一大半的流量也在大冶境内。
四十八年,为谋生计,我流转了大半个中国。往事如烟,都随岁月流逝。惟有家乡那清清的湖水留在了脑海里,流在我心中。大冶湖的四方池、粪档池、刘家湖、三里七这几个湖叉,虽然都今非昔比、物是人非了。都人为地或填埋、或消失、或污染,但在我的记忆中,她们永远都在流淌着,如同我的血液。
粪档池原是大冶湖边的一个小湖叉,正好窝在城关的正中央。那时城关很小,一泡尿上街头可以屙到下街头。我家在反修街的时候,粪档池还是一湖汪汪的好水。每到春天,莲儿起、鱼儿跳、船儿飘,附近的居民打鱼的、摸虾的、抓田螺的,围满了湖叉。有个在省农电上班的头上有撮白发的人会打甲鱼的,很是引人注目。
每次白头子站在湖边的时候,我就会好奇地看着他,只见白头子在站在湖边,凝神聚气,把鱼枪扛在肩上,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湖中间,那神气庄重级了。那鱼枪其实就是一个铁坨子带个钩子的线圈,但在我看来,比扛着一门迫击炮还要威武。
白头子每次看到湖中间十几米远的有冒泡的地方,就把系着铁坨的鱼钩“唰”的一下甩出去,去击打甲鱼,手气好的时候,就可以击中甲鱼。那时甲鱼可是顶顶名贵的鱼类了,我长到十多岁,都没有吃过甲鱼的。
白头子几乎天天都在湖边游荡,十天半个月下来,总有一次有收获的。每回只要甲鱼一打上来,就会惹得好大一群的人围观,这个时候,白头子就像英雄一样的受人景仰了。
在那物质紧张的年代,虽然有国营渔场管着,但大冶湖边的居民还是有不少胆大的偷鱼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混水摸鱼自然成了湖边居民改善生活的手段了。就连我那一贯正统、干部做派的父亲,也架起了“搬筝”,在湖边捞虾了。
“搬筝”是土话,其实就是用四跟竹子架起鱼网的四个角,再用一根长的、粗的竹子把四根竹子绑在一起,支撑在中间,然后系根绳子拉,这样,就可以把“搬筝”下到水里网住鱼虾了。
春夏季节,正是鱼虾繁殖季节,湖边齐刷刷的排满了“搬筝”的,蔚为壮观。我父亲不怎么会下“味子”,“味子”就是鱼饵,所以,捕到的都是小鱼小虾。
那时,自来水还没进户的,大家都是到一个集体户头的自来水龙头去排队挑水吃的。而且供水都是定时的,很不方便的。所以,湖边居民洗衣、洗涮也都是在湖里来了。
冬天的时候,大冶湖会结上一层薄冰的,我们就在上面打漂漂玩,打漂漂就用块薄薄的瓦片,人蹲下来,跟湖面平行,把瓦片抛出去,让瓦片做漂流运动。不结冰的时候,瓦片击着水面,跳跳的,能漂个四、五下。结冰以后,瓦片就成了滑行的船,顺势而去,最多的,可以打到十几、二十几米远。
粪档池是个内湖,是潭死水,不怎么流动的,一到严冬,则会结上厚厚的冰层。大胆的孩子,就会到上面去滑冰。那时是不用什么冰鞋、冰刀的,就穿着胶鞋滑,会玩的孩子,能滑得直溜溜的转,比现在那些在旱冰场上玩花样的高手还要玩得好。
记得是七一、七二年的时候,天寒地冻的特别寒冷,大雪下了大半个月,连大冶湖也能滑冰了,粪档池则能跑汽车了。
大姐从太婆尖下来后去的知青点叫三里七渔场,那也是个大湖,是大冶湖湖面最宽广的地方,足有上千米宽。湖面浩浩淼淼,遥远如烟,一眼望不到边。那是我少时见过的最大的湖了。
高中的时候,班主任李老师要我们写篇家乡美景的作文,我写的就是三里七,命题《假海》。因为没有见过海,我就把自己对海的遐想、海的情怀全部寄托在三里七湖上了。看了那篇作文,李老师很高兴的,大大夸了我一番,还拿着在班上读了。读完《假海》,李老师还走到我桌前,跟我聊了半天,还开了玩笑。那是我第一次觉着原来严肃、古板的李老师也会那么平等、那么友善、那么像朋友一样和我交流的。
四十八年后,大冶湖的主航道已经全部填埋改道了,成了青龙山公园的一部分,分离主航道和四斗粮那边广阔农村的、比著名的寡妇堤还要长的大冶湖大堤也成了一条连接大冶县城现在叫大冶市区的马路了。海螺山下、四斗粮那边的荒摊反倒成了大冶湖的主航道。当年学习大寨,几十万人马一起上阵,红旗招展、歌声嘹亮、日夜奋战修筑起来的大冶湖防洪大堤,现在连基本的功能都丧失了。
世道真是物是人非、沧海一粟呀。不到十年时间,我家在湖边的第二个住处,就是我母亲单位分的房子下面的那个粪档池也是几经周折,早就演变了几次填湖造地的故事。先是填平造了一个当时鄂东南最大的足球场,记得还用来打过全国的乙级联赛。没过几年,又推平了球场,建成了商品集散中心,是叫鄂东商城还是叫什么的?到现在,服装、百货全部搬出去了,还是还原了粪档池时代得旗门菜场的卖菜功能。
至于离我小学学校边上不远的那个刘家湖,那个我儿时的水上乐园,我和儿时的伙伴偷着学会游泳,夏天戏水最多的刘家湖,早就没有了踪影。现在刘家湖地段已建起了政府大楼、广电大楼;搭起了九龙柱、世纪钟;兴建了市民广场;沿线都是金湾酒店、世纪商城、矿业大厦、民政大楼这样的现代建筑物了。
昔日的刘家湖成了今日大冶县变成大冶市的佐证,是大冶最繁华的闹市中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