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玉楼春

                          欧阳修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离别,在我们现代人眼中,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然而在古人心里,却是难以忍受的。江淹在《别赋》中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为什么?因为现代社会通讯技术发达,你所关心之人的一举一动,所有消息,都可随时获得,然而古人却不能,他们的每一次生离,几乎等于死别,离别之后,音讯全无,即使想给对方写一封信,却是“山长水阔知何处”,所以晏殊说“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所以韦庄说“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所以欧阳修尚未离去,在饯别的酒宴上,就要回答打算回来的日子。“春容”代指即将离别的女子,女子尚未问出口,就已经伤心得哽咽,无法言语。因为人一旦被抛到这个世上,归期就谁也说不准。苏轼在与自己的弟弟离别时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人就像那南来北往的大雁,是东是西,全不由自己。

        面对如此注定悲剧的人生状态,欧阳修怎么理解呢?不是“槛菊愁烟兰泣露”,不是“惆怅晓莺残月”,不是“春花秋月何时了”,不是把喜怒哀乐归之于自然景物,而是说都是因为人的痴情,而和风月全不相关。这是一种超越,既然不关风月,那就好好地欣赏风月好了。这种超越,使得词的格调一下子从婉约转向了豪放,于是才有苏轼“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洒脱。

        上阕说饯别之酒,下阙承离别之歌,本都是别宴上的助兴之物。每次离别,人物不同,情境不同,唱的离歌本应不同,才能更契合心情。为什么?因为越是契合,越是能都逗引出对往事的怀念,对当下的不舍,让伤心加倍,所以作者“且莫”,是劝对方,也是自劝,到底作者翻新阕了没有,自然是翻了,今天我们读到的《玉楼春》不就是欧阳修翻新阕的结果么?拒绝饮酒也罢,害怕听曲也罢,都是在压抑即将涌现上来的离愁而已,因为一曲便能让愁肠百结,柔肠寸断。

        本是借酒浇愁,然而愁却因酒更多;本是填词助兴,然而兴却因歌而更低落。怎么办?温庭筠是“惆怅谢家池阁”,是无尽的惆怅;冯延巳是“独立小桥风满袖”,是执着寻觅的孤独;李煜是“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是无奈地哀叹。而欧阳修则是“看尽洛城花”,与洛阳洒脱地告别,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同样是离别,每个词人境界不一样,认识不一样,对待离别的方式也就不一样,词的风格境界因而也就不一样。温庭筠的精致温婉,冯延巳的沉痛执着,李煜的低回绝望,都与他们的境界和认识相关,而欧阳修之所以说“容易别”,是因为他认为人的伤心源自于人的多情,而与风月无关,于是只要调整个人的认识,就可以超越环境,一旦超越了环境,回头再看风月,就多了一份遣玩的意兴。而遣玩的意兴,正是欧阳修词的风格。

        回到我们自身,面对我们每周的演讲,有人退缩,以为又不得不当众出丑,有人却主动选择,以为展示自我风采的机会又来了;面对每周的写作任务,有人总是一再拖延,认为是劳役,有人积极完成,以为又有了一个表达自己观点的机会;面对争执,有人认为别人总是和自己过不去,有人却认为从中可以锻炼自己处理关系的能力;面对同一个犯错的学生,有人认为是麻烦,有人认为是教育的契机。这一切的不同,都与一个人的境界和认识有关。是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决定了这个世界的样子,不是这个世界的状况,决定了我们的心情。欧阳修通过“看尽洛城花”想告诉我们的是,每一个人,我们都应该怀着欣赏的眼光去交往,每一段生活,我们都应该着怀欣赏的心情去经历,到告别的时候,我们才能洒脱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你可能感兴趣的:(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