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八百
购一条劣质烟夹着,又耐不住,拆一支燃上,出在站台等公交。头发乱糟糟,眼睛混沌沌,衣服油污污,这是去上班。一纪十二年,实打实算,我的年龄已满四纪。早不觉得个人还有什么值得考究,即使像这样走向对立面也无不可。返祖归真,没别的哪个管得着,不想给你好印象。
这刻的站台洒满早晨的阳光。经过的人们捂着口罩,行动明显快了许多。透过升腾的烟气,我眯眼观照这顽强的世界。有好一阵子,目光是放在旁边的小广场上。一条小狗在无拘无束地遛着,摇头翘尾,鲜活生动。我对着它不觉沉浸,竟至痴了,车来时才脱出。途中,我才觉出有关思绪,原来已历人生中的四条狗进到脑中,这会儿又像放影片一样切实过了一遍。人老了,就是这么容易被惹起。
一
从我老家出门右转,向西北方沿着那一条接一条基本固定走的田耕路蜿蜒而去,经一个大冲子,过一道涧,爬上那边岗子,整个一里多路,就到一个单庄户门前。那是我外公家。那时养了几条狗,每见我们走近,就撒欢叫唤,一起往拦着的菜园笆子上爬,要过这边来迎。我有次一人去,难忍欢喜,自作主张地从中抱了一条小花狗回来。大人反对,大致说些“没养过”“我们家不宜猫狗”等的话。这后一句后来基本得到验证。
那时我年幼。这是我的第一条狗。还是奶狗子,胖乎乎的。既捉回,暂养着。往身边蹭,在板凳腿间钻。尚不知人色未必宽容和友好,在外人经过门前时就兴奋地对着闪冲叫唤。那是表示其一定欢喜也未可知。有次朝着走经门外的许家潘氏老太叫唤,坐在门边的我起初没在意。直到老太顺手抽起一根杆子趋近来真心打狗,我才察觉,惊起护拦,明示不满。老太大概已狠狠得手一两下,不能继续任性逞凶,扔下杆子,却冲我撂一句:“小国子,你把我家鸭子打死了,还没有找你家赔呢!”
我不善言辞,向来说不了完整话,当场错愕。后来反应过来,有所省悟。老太前哪天发现她家其中一只鸭子翻身在上大塘水面上,认为一定是哪个孩子朝水里扔泥块砸死的。她在庄子上问了一大圈。当中也问到了我,我实话:“没。”以为事情就自然过去了。后来听说,在前后问到郭家的小兵等几个时,却基本以这样长句子和气势答她:“速请走哦!你这老奶子才好玩呢,哪个砸你家鸭子的!”老太因此得出显然结论:“是小国子打死的。”案子轻易破了。
后来我家赔没赔她,已没印象。有无见小兵他们几个往水里扔东西,那时也回忆不起来,似乎有相关画面晃过,但也不切实,当然也就不好说,也不能说。可怜只是如常叫唤了几下却挨了一顿猛揍的小狗子不明白人事,显然受我连累,账先算在了它身上。才来我家不久的它的无辜遭罪,如果能够促使作为小主人的我在说话上从此有所改进也就罢了,但没有,显然白费。关于这条出离娘胎、涉世还浅的小狗子的记忆,就这么些。我甚至连它那刻的惊惧声都没能记得。大概前后时间不长,它就被送回去了。跑到这家来,却获一顿打,离这伤心地。
二
我在童年尾巴上时,拥有第二条狗。是一条半大的瘦削小黑狗。不记得其来处和性情。似乎还没怎么融入家庭,很快就脱开了。与我有过亲近,至于次数和程度,留给我的印象较少。但这条狗曾经的存在,留予我的记忆最深。
那一阵子赶上到处闹狂犬病,打狗行动愈演愈烈,狗们在野外躲藏游窜。我恰逢生一场大病,在县医院住了一些天。村里人传说我是被疯狗咬了,这添了要打狗的又一个明证。我知道我不是被家里的小黑狗咬了,后来也实际证明只是仅仅因为营养不良而触发的差一点儿致死危机。小黑狗也不知我住院去了,只是忽然不见了我。也不知我的不见,竟与自己有着关联。人们已然认定它是肇事者。
我不记得去住院前最后一次见到我家小黑狗是哪次。出院后,我有次站在屋西边的田埂头,在孱弱的遐思中忽然看见从庄稼地里出来一只落寞的小黑狗,不确定是不是我家的。我喊它。它停下了,看我一眼,又进去了。到现在我也不确定它是不是。如果是,它那时竟然还活着。如果是,那竟是它看我的最后一眼。那眼神我牢牢记得,是一种类似承认被抛弃要靠自己命运却又并不看好地去生存的哀怨无助眼神。
小黑狗不知所踪。后来庄子上的哪个玩伴告诉我,说曾经见一条小黑狗被打死在某处地里,像是你家的。他的看见,不知是在我见的那次之前还是之后。我的确没再见我家小黑狗。现在想来,那只背锅狗若会说话,不知要说出对这世界、我家和我怎样的看法。它算是从我家浅浅地经了一下,没有感受到一丝温暖,就消殒在那场战天斗地的洪流中。
三
我的第三条狗是买的。那是在小家庭搬到县城之初,有次我在菜场买菜,出至其门口时被吸引,犹豫后又折回,向老太婆放着的竹篮子里扒拉,从三条长得一样的小奶狗中捞出无所谓选择的一条。这条花三十元买得的小黄狗——其时毛色当然是深的——肥嘟嘟的。回来我就挨批。小黄狗也遭罪,在人脚旁时欢喜,随后被关在卫生间害怕了一夜,发出呜呜声,守着门抓挠,直至累歇了。
记不清是在几天后——那几天它和我都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不得不像买回它时那样带着怯意,这次又加了歉意和难舍意,将它送回老家,让我爸妈养。既送回,他们也只得接着。我后来回去,每次都见它明显长大,成了一条小狗子的模样。第一次回去见它时的情景已记不确切,它也许能表现出记起且认得我。又或者,第一次回去时可能已是在隔了好久以后,它那时已脱去奶狗子的样子,归零了前头记忆,算是首次认识我,从此当然视我为所在家庭常在外的一员,表现出情感认同。
他们后来将它扣在后院里养。只要一听我声音或一见我出现,就欢腾,要挣脱来迎我,只是被带子系拽着,只能原地蹦转。我蹲去摸它的头。它往我身上爬,要舔我的脸,激动得尿冒冒的,尾巴只差摇断了。我的爸妈既有一点儿喜欢它,又有两点儿嫌弃它,大概觉得它毕竟浪费粮食,又闹不住身。这一点,从他们谨慎含笑看它的神情上基本能瞧出。
在他们的这种思想背景和有时言语表现下,小黄狗后来被我嫂子回去时带至其娘家让养了,成全了亲戚间爱的传递,像是当了一回使者。她的娘家也许正有点儿需要,也比较喜欢狗,又具备养的条件。小黄狗从此在那儿生活,过了一段安身日子。我在偶尔记起又逢照面时询问过几次,嫂子都说在那边蛮好的。不知是在后来哪年我似乎听到一句,说“没了”,大概离繁忙的省道近,意外恶死了。对于有无听到这句,我现在都疑惑是否真切,情愿从没听到过,那只是不知从哪儿来的幻觉,恶死一说也不是事实。多少年过去了,这条狗即使正常寿命,也基本已不在。
这条小黄狗大概本是一条城里狗或郊区狗,却被送出了城郊,到了几十公里外东北方的农村,又接着被送至距那儿十几公里远西北方的乡里,快要到达两省边界,几乎由江苏狗成为安徽狗,转了那么一大圈,像棒子似地被交出手,频繁换了主人。我不知它后来明不明白如此轨迹,记不记得我。我也不知它究竟到多大年龄时没的,在老家和嫂子娘家分别真正待了多久。
对于这条狗,我觉得它的实际命运不算好。它也许原可有完美的命运,是已经成人的我在从竹篮子里捞出它的那一刻就改变了它的本命,圈画了它的新命。我与这条狗相处时间最短,没有更多的感情交流,却觉着最欠它。我当初不捞就不欠,由别人捞就无关欠。明知没条件养却捞它,就当然更欠。这时想来,决定一条生命的拐点及走势有着多么大的偶然和随意。我不知它后来长成了的样子和恶死时的样子,如果想到后者若经了证实的凄惨情形,我就更觉得揪心地亏负它。
四
第四条狗目前还在我的手上,不是土狗,而是萨摩。这些年来,当我回过头去纵看和总览从前一些事物时,在我接受了多年严苛思维训练的意识中,总有一分怀疑心存在。对那些大量疑似非自然式微乃至纷纷消失的事物,判断中不排除有一种复杂背后力量在推动和裹挟。土狗已明显不多见,各式洋狗分布中华大地。然而,说这话,并不代表对这条萨摩有着某种别样态度。众生平等么,况且,它走进了我的生活,我当然一样甚至应当更加喜欢它。
这是一条经了严格认定和购买程序,有着芯片标签在相关数据库里备案的某系纯血统萨摩。我的小连襟三年前花一万多元从奶狗子抱回,养在其南京宅子里给两个小孩子作伴。很快觉出不方便,结果势必从此无限期地寄养在扬州乡下岳丈家,算是实际上换作给了岳父岳母作伴,也可以防止老年人身心退化。这里所说岳丈家,就是我后来一直以此处为主的另一个老家。我常回去。
两年前,这条萨摩附带着狗笼、狗带、狗餐具、玩具以及从此保障供应的首箱狗粮等被送来扬州乡下时,已是长成了的样子,其实尚幼。毛色白花花,毛形蓬松松,竖着的散花似的尾巴精气神十足地显示着气派。平常即如此,因为这次毕竟是交接大事,又像是走亲戚,大概出发前又经了专门打扮,可见多么盛气和洋气。大大小小主人同它一块来,像从前任何一次带它到别的哪处耍一样,还陪它逗玩了一下,离开时这次却没带上它,自此丢下了它。
它应当有所迷恋的主人们,采取了不迷恋它的行动,回去了它原本待过刚刚离开却很可能永远不得再待从此回不去的高档小区大房子。没有人顾及和观察它的情绪,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有所反应过来,意识到换了天地,乃至逐渐忘记曾经那小区里常奔的彩色塑胶跑道等,必须适应起眼前环境的。这不重要,因为它只是一条狗,主人们决定一切,由不得它。也许它还小,尚形不成完整意识,但大概脑中多少能闪过一些记忆的片段和情感的飞絮。
初时,精心喂它经了预凉的开水或过滤的净水,按时按量倒给它狗粮。不喂它其他。因为经营狗业务的人士们有一个像圣旨似的通行说法,只能喂狗粮,不能喂其他,若喂了其他,会生异味影响毛质呢,从而就一直没喂别的。它也许因此被驯服得也想不到别的未必全然排除,或者也可尝试吃,有时拿别的甚至肉骨头等逗它,它也仅是闻闻,只对狗粮保持着永不拒绝。
定期带它洗澡的任务当然落在我身上,我也有承办好这件事的决心和准备。我将它接来扬州城某家宠物店,称重算澡资,达到了中型狗,洗一次花百元。该花还得花,因为它应当得着这个常规条件。况且,因在乡下和难被重视,它的毛轻易就灰黑起球,本已是要合着我的假期而尽可能拉长澡期了。隔着玻璃看它在里面接受一整套流程的洗、吹、梳、修等一丝不苟服务,由落水狗样到新郎狗样,三四个小时费百多元却也值得。随后像出新了的一条狗,白蓬蓬地被送回去,很快又将变旧。
它第一次被带时既害怕又新奇,一路上朝车窗外看,其实它随后看到的这个花花城市,绝比不了它也许已不记得了的曾待过的那个更大城市。第二次带它时,它就从此知道主动往后备箱爬。带了三四次,便没再带,因为实际表明似乎意义不大,洗得快黑得快,加上后来他们摁它在大塘里也就囫囵洗了,拿剪子给它剪得像狗啃了的样子,狗还是这条狗,只要结果活着,健康,无需在意和注重过程,没有哪个紧盯着监管,它只是由主人养着的一条狗而已,不是也省下钱了嘛。
去年某次回去,惊见它拎着左后腿挪行,让让的,颤颤的,耷拉着尾巴,邋遢着身子,闪现着浊泪,可能忍着剧痛,整个景况凄凉,没有任何生气,像不是它了。原来岳丈此前哪天牵它在外遛,忽然松懈了摁簧,没能拉住。它多大猛劲啊,随着瞬间放长了的带子自灌丛间一下子冲上公路,被刚巧驰经的汽车骤然撞上。“撞就撞了,”岳丈告诉,“不怪人家。”他当时就让紧张心灰的司机一脚油门开走了。也许先前还向人家一个劲道歉和安慰,弄得那位难捱过程,不明其要,心里没底,结果竟然啥妨碍没有,鲤鱼脱却金钩去。
在我这时询问当中,他们也不时地朝狗子看,显出的还主要是怨怪它认为它犯嫌自找的神情。在他们到这刻的仍然意思:大概没事,哪能那么巧就断。就这样,会好的。不好,也就算。瘸狗多的是,还是狗。
这哪行!我不忍看着。它不会说话,就像幼孩似的,表达不出其疼痛和愿望,但它不像不会说话的小孩子那样能得着家庭的警觉、重视和送诊。狗界的即使大事在人的眼中可能就算不得事,因为许多人连对自身的事都基本能拖则拖,何况对于狗子呢。它们就出不得任何状况,一旦出了便很可能得不到纠正和补救,瞬间即决定永远。它们的命运脆弱和偶然,一切说不得准,若真有轮回,那么全靠前世修行。这条狗本来比较体面,选择养它,就为相互促乐、共同和谐,若真的断了,又任其从此断下去,养狗又有什么意思和意义呢。况且,它还小,设若这就定型,长此以往多么受罪啊。那算是怎么一回事哟。
我随即带它至扬州城。在上次洗澡之旅时人狗都绝没想到下次竟是诊疗之行,神赳赳变成凄惨惨,经这门不入而进另一门。与前几次洗澡的店隔着几个店面,在某家宠物医院透视拍片子,一眼就见其大腿下段明显骨折,从中间竖斜裂出的半片骨头带着尖子,长长远远地呈角度支着,只底端还有一点儿相连。若依着侥幸无谓期待,不带它来看,不给它手术,它一辈子都无法长好、不能将就,一动多么疼啊。不仅如此,支棱的骨尖势必不断刺穿依附的肉,造成经常性炎症以至败坏,折磨也能将其折磨死。那样有什么活的质量呢,养它就成了摧残它。
那刻,我就重新想到起初它被撞或遭碾时的可能情形,像是听到其一声接连一声的惨叫,至我见到它时,其实已是经了若干日消耗,叫不动了。而这发生时的实况,岳丈在轻描淡写的言语中都没涉及,甚至他们连具体日子也似乎一律不记得。医生问是哪天撞的,我当然说不准。医生说若早来就好了,骨间已长肉粘连,就得多费事多使吃苦,还大概要影响效果。迟也这样,已然如此,皆已说不起来。
同样是拉着狗来,这一次,却空着车离开,我把它丢在那人生地不熟的所在任由处理了。开刀接骨,前后住院半个月,花了四千元。接它那时,见脖子上圈着喇叭罩,褪毛露皮的腿上缝着一道长长的口子,一副熊样地涎脸望着我,懂得是为它而来。这十五天,不知它是怎样配合的。有没有吃闷亏,主人是不晓得的了。片子上见出骨头被绑起,医生说不确定以后走动就能完全正常,也许将留下一些影响。后来,竟好了!看不出一点儿让劲,曾经那样地断过。
若在从前,哪得治疗,社会的确变化较大。我想,他们那次连电话也没给我们打,幸亏我们不算很迟地无意中赶回,否则就误了。他们猜想和嘀咕花出的治疗费可能不低,但他们想象力的上限是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的,差着遥远一大截。治一条狗与治一个人,其实有多大区别呢,没有人会告诉他们交去了医院多少。他们甚至在起初见到严重片子的那刻,可能也未必赞成给它看,只是没说出。归根结底,有什么养头哉,更不得养头!活烧心。然而,已养了,有什么说头哉!
他们早已不再坚持给它喝凉开水或纯净水,而是端给自来水或井水,因为在前院子里取水方便。能够做到按时倒给它狗粮,却未必保证按量,因为给得多吃得多,不费事,一箱箱很快见底,需源源不断地由南京往此快递,给少也就拉倒,大概饿不死呃,必须抠着喂。前院子后来封起钢架玻璃,也兼为它,狗笼子就常年放在院里。
到底是继承着在冰寒之地形成的基因,它怕热,夏天每晚到时间,无需哪个劳神就自发跑进,趴睡在了老人开空调的房间地上。白天被扣去与西邻间的巷子或南邻后岩墙的落水管上。一年中的多数白天,基本被扣在南邻后岩墙的落水管上。即使在冬季没太阳甚至轻度雨雪的日子,也通常见灰黑的它瑟缩在那里的暗处,伴着身前空了的盆子,应当多少有点儿寒冻,但想它能承受,实践也验证了如此。
毕竟相当于处在人的青少年期,在向鼎盛成长,它不仅没生过病,而且精气神越旺。只要见到我,就立刻跃起,欢叫摇尾,要朝身上搭,指望得到我牵它遛,带它玩。但凡我在家,的确带它最勤,有时一天中能频繁带出若干趟,由此也消耗掉不少香烟。在它,很快发展到像成了条件反射,一见我出现,就起身期待,而我经常没在意,转身离开了,它只得又坐下。这种惹给它希望又使它希望破灭的情形,老婆随后告诉我好几次。有时我不忍,赶紧补上。
结果,在经历的狗中,因为与它相处最多,对狗的理解也就增进得最多,形成的感受最切实。到底其祖上干的是拉雪橇的活,它每次不将带子绷紧起来拉着你走不尽兴,就那么奋勇地拖着你跌跌冲冲地跟。还善于往人过不去嫌脏乱的树丛间钻,没有一刻能停下。
然而,我毕竟回去不充分,更多时候只一条狗同两老人守在家,迎来送往更替的日夜。在那集中区有许多狗,它早已与它们没有多大分别。它们脏兮兮,有的连盖着的脸都看不见。它也好不到哪儿去,显得灰不溜秋。它也许以为自己本就长这样,狗生即为如此,可能还很快乐。他们不太精心至于有时大意,因而它得以溜出去两三次,不知到的哪儿,待发觉时或正诅咒中,见它又气喘吁吁地跑回了。
冬天有人毒杀狗,大概没人属意要打这条狗,因为晓得这类养狗子的肉不仅不好吃,而且简直进不得嘴。若告诉他体内还绑有钢丝,就更不会打的了。但是,在昏暗中被误毒杀或被捎带灭口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因而主人也不能疏忽。然而,他们不怎么会想到这个偶然性,即使想到,结论也很可能是,打死拉倒。他们实在觉不出像这样喂着它一定很贵的狗粮有多大意义,要喂到什么时候。
他们已说了至少两回,说已与什么来人挂上钩,讲好了将送那人。我说别送。我不知如果告诉二老具体狗粮钱、开刀费以及当初买价,那将是阻止还是助长他们随时可能落实的行动。这条狗的未来命运难料。人决定狗的命运,人的命运又由谁决定呢?我已活过整四十八年,这些年经常想到命运话题,也到了可以探讨命运的时候。特别是在新冠肺炎疫情下,期间无数次当我拉着狗遛时,我看看狗,又想想人,就不断添出感触。一个生灵,活着不易,有质量地活着更属难得。各类生命粗糙则已,基本是在不确定的起点和轨迹上脆弱运行,随时可能遭遇终止或改向。
命运基本不由着自己,个体生命在强大的外部力量支配和裹挟下,分分钟就能受挫或消亡,而别的生命且得不定期延续,在下哪一个节点上又可能戛然被创或失去。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所有曾经的生灵及其命运了无声息地湮没其中。设若有思维来审视,命运只有朝来处看,才知道经历了什么。设若有思维来预期,那其实大可不必,更未必需要展望多么长远。
就生命来讲,人与狗其实没多大区别,高贵者听了请别跳,因为本质上都只是有限活着,都只是在时空里匆匆经过。就活着而言,基本是在度出一个数字,幸运者听了请别反对,因为所谓幸运并不代表将来,总归需要捏着一把汗。相对于其它生命来说,人应当最具备感悟,这既是优越,也是悲哀。从这一点上讲,反而应当羡慕起其它生命。羡慕着羡慕着,就应当为人含泪。那就请同情起,同情一切包括自己。同情一切其实归根结底是出于和指向同情自己,难道不是吗。所以不必颟顸,而要敬畏所有生命。就请从身边现实地做起,对于进到自己生命中的那些生命,既然生命有了交集,哪怕克服自己,也当足够尊重,好好与同行一段。
就我来说,对人如此,对狗也应同样如此。我经历的四条狗,基本均匀伴着我过去的四纪,两条在我孩提时,两条在我成人后。前三条狗已消失,六界中应当不存在感应,主人竟还记着自己。第四条狗跨了纪,尽可能吧,我对它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