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青天夜夜心

        舞台上一片春色，灯光璀璨，碧桃千树，落英缤纷，花旦妆容精致美好，满头珠环翠绕，粉色的霞帔轻盈飘逸。她卧于花海丛中，四面落花飞了一身，周围皆是红香散乱，烟灰色的美目柔情蜜意：“陛下，再来一杯吧！……”手指轻扣，宽大的水袖掩住面容，一饮而尽。

        演绎这场经典曲目的，就是民国时期久负盛名的名旦梅兰芳先生。

        宫商角徴羽，生旦净末丑。年轻时的梅兰芳就已经将京戏中的精髓了然于心。民国时期，京沪二地，精英荟萃，名角云集，各种流派精彩纷呈，而梅派男旦一枝独秀。梅兰芳是其中的佼佼者，一跃而成为伶界名人。

        鲜花、掌声、美誉，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如密集的雨点般袭来，盛名的美丽光环笼罩着他。

        这是多么让人迷醉的状态啊。面对此情景，有人夜夜笙歌，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人迷恋盛名附带的利益，在世间行走得快乐逍遥。

        可梅兰芳不，他清醒地意识到，若止步不前，那么必将“盛极必衰”，一项艺术，一项事业，如果满足于当下，那必如激流中行舟，不进则退。

        京戏是活动的水墨画。

        基于这种理念，梅兰芳研习作画并向绘画名流请教，学习中国传统书画的优点：线条力透纸背，笔墨气韵生动，笔法明快清丽，水分丰润凝重。他让书画艺术走进戏剧，对各方面进行改良：服装飘逸明亮，道具色彩多变，妆容精致剔透。改良后的梅派表演给无数的观众带来一场场视觉上的盛宴，强烈的视觉冲击，让观众体味到无限的惊喜。

        历之弥久，持之弥坚。京戏的艺术，最终仍以人物的活动、尤其是音乐与舞蹈来表演。于精微之中见作者匠心，梅兰芳在第一出戏中，均结合表达人物感情和剧情内容的需要，一姿一容总关情。晨昏之际练嗓，终于练就了醇厚流丽的唱腔，灿烂的音色和宽广的音域。以鸽飞来练就顾盼生辉的美目，使他的表演质朴中见华贵，端庄中含俏丽。

        冠盖满京华，千秋万岁名，无人可与之媲美。

        然而，艺术之路又岂是一帆风顺？

        七七事变，日寇的铁蹄惊扰了国人的平静，踏碎的国人的清梦。人们在炮火纷飞的战争年代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戏院空旷，演出停息。

        “本为旦角，不唱戏，不表演，活着何益？”曾经，无论世道有多艰险，先生曾豪气云天，激越清音声震云霄。

        但是先生的忠贞爱国气节，使他当机立断，罢歌罢舞，息影舞台。无论日寇或汪伪政府如何邀请，他只是蓄须明志，绝不歌舞，更不粉饰太平。

        远离心爱的艺术，这一停，就是八年，他无限惆怅：人生，能有几个八年来消耗呢？

        抗战胜利后的京戏是枯木生花，梅先生的表演迎来又一个春天，他的表演风格，从以前的浓艳明丽，逐渐趋于清淡含蓄，更富有内在的魅力，他的舞台艺术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千秋月未落，扛战旗望长河。”

        “你发系我枪缨红线，望剑又如面。”

        “驱过多情是戏文，遮尽真假是脂粉，你灯下勾脸问我今生做哪种人。”

        “七满堂喝彩身披蝶衣，开腔乃年少嗓渡口芦苇凄凄。”

        “七塔莲灯礼佛法念穿，你会说众生色相独我阑珊。”

        ……………………

        一出出精美绝伦的戏曲，盛开在春风吹拂过的神州大地上。

        我的前生是戏，我的今生唱戏，那是今生的我来会见前生的我。

        碧海青天，我一片炽心，只夜夜向你。

        这是梅兰芳一生的信念。

        舞台上，一片清朗月光，旦角盛妆而忧郁，四面战旗猎猎，遥遥传来一片楚歌之声。生角虎目含泪，悲怆之中舞剑又高歌：“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旦角莲步轻移，手中长剑如虹，含情凝睇，有万般不舍，却又毅然招手，一抹、一倒，鲜血如四处飞溅的桃花，殷殷一片四洒，在这舞台的清夜里异常悲凉。

        这是梅兰芳之子梅葆玫，在传承父亲衣钵之后的倾情演出《霸王别姬》，盛况空前，丝毫不亚于他的父亲。

        人不能不朽，但艺术可以。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