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那年,班上转来一个男生。
数学老师正在黑板上讲着立体几何,班主任敲敲门走进来,一个苍白瘦弱的高个子男生跟在他后面。教室外面能看到灰白厚重的天空,像极了大家同样不清晰的未来。
班主任潦草的介绍了他几句就指挥人帮他搬了一套桌椅让他在教室后面的角落里坐下了。
与他相熟是几天以后的事。有一次在操场上完体育课,我惦记着有一道数学题还不会,便急匆匆地跑回来,见他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我鬼使神差的主动跟他攀谈起来。或许早就知道是同类,以前大家却心照不宣地沉默。就像蚂蚁头上细微纤弱的触角,那么敏感而又迅速的触碰,而后感应,而后急匆匆的各自转身逃离。
以后我们经常在放学后聊聊天,他时常会拿几道英语题来问我,作为报酬,他有时会从家里带些水果给我。他有些腼腆,话并不多,但是真诚。偶尔会见他的书桌上放着药盒,我好奇的问他,他不好意思的摸摸鼻梁,说没什么。他知道我对心理学感兴趣,就从家里带来一本有关心理学方面的书,还特意嘱咐我做题累了的时候才可以看。我怎么可能管这些,看累了再做题比较是我的风格。
那是一本心理医师治疗病例的手记。我胡乱的翻着,看到在抑郁症这一节有很多用红笔勾勾画画的痕迹——特别是症状及如何治愈。
我好奇又复杂的看了他一眼,看到他正盯着他前位的后脑勺发呆,我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这时他正朝我这边看过来,我慌忙的掉过头来并拿手托着腮假装思考问题,来挡住他朝我这边看过来的眼神,我不敢把手放下去,仿佛他的眼神带着冰冷的寒气,我甚至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大脑里也没有了意识,就像老师让我到黑板上做我不会的题时,那种既紧张又混乱的状态。
下课后他大大方方地走过来,问我可不可以出去聊一下。我说不可以。我还要解几何题。
“那下晚自习后等我。”他没头没脑的丢下这句话,然后起身离开。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灰灰沉沉的乌云那么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望着窗外细细的雨丝,想着几个月后的高考和时好时坏的数学成绩,又看看前面一个个躬着身埋着头做题的同学,忽然很急切的想知道几个月后我们到底会以一种什么样的结局,来结束这场躁动不安的青春。
下晚自习了,同学们陆续走了,雨还没有停,我在座位上等他。他过来了,带给我一个带密码的本子:“诺,我的日记本。”
我来不及多想,怕他突然变卦,迅速接过来,但是装作不在乎地说:“要干嘛?”他又不自然地摸摸他的鼻梁,不好意思的笑笑:“我想让你看看。”
密码锁已经被他事先打开了。回宿舍后我趴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翻开他的日记本。耳边是淅沥的雨声和其他舍友不时翻动书页的声音。我好像独自一人发现了一个很深很黑的黑洞,而其他人在我身边来回经过,却对这个黑洞从不驻足。我正要接触一个未知的世界,里面有我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东西,那是一个鲜明的青春背景下,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的内心。
他的笔迹轻飘飘的很散乱。像受到惊吓后扑棱棱飞起的麻雀慌张的翅膀。看着这些凌乱的文字,我终于又想起了某个夏天的自己——也曾像这些凌乱芜杂的文字一样,惶惶张张跌跌撞撞的在生命的书页上,书写过孤独无助的行迹。
那是一个明媚热烈的夏天,以至于我现在想起来,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些明晃晃的阳光,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姿势呼啦一下子扑上来。闭上眼睛会感觉到面前有一片热烈的橙黄色,有着不规则的边缘,在漫无边际的黑底色上活跃的跳动着,让人产生一种轻微的幻觉。
就在这样一个热烈鲜亮的夏天,我却把自己锁在了屋子里。拉上窗帘,没有表情,呆呆地坐着。像一个虔诚的正在闭关修炼的佛教徒。唯一的活动就是看恐怖片来刺激自己麻木的神经。
我陷入了一个高速运转的旋涡,一个个打结的思想把我捆绑的密不透风,我毫不反抗的任这些思想像蔓草一样疯长。那是青春的一个渡口,从此岸到彼岸是一个挣扎的过程,里面或许有着对成长的抗拒,对未来的惶恐,对将要承担责任的执拗的回避。
那天晚上我慢慢翻完了他的日记本,就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和手电筒微弱的灯光以及室友们轻微的鼾声,在他的日记本上小心翼翼地写下一些话。时到今日,我还记得第一句话:“今晚是个阴雨的夜晚,但我要送一轮明月给你……”
第二天我把日记本笑嘻嘻的还给他:“我写了篇读后感。”他做了一下自己的招牌动作——不自然地摸了摸鼻梁,然后笑了笑,木讷的他,不知道接什么话,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心里有点好笑,故意露出期待的神色:“嗯?如何?怎么样?说说看!”
高考之后我们上了两所不同的学校,他经常会发一些参加社团、社会实践的照片给我看,他比以前更白了,还长胖了许多,再也不是那个有点佝偻的苍白少年了。
我相信他,这个曾经孤单卑微的少年,会像向日葵一样忠诚热烈的追随阳光,而不是再像蕨类植物一样,躲在阳光的背后,一直蜷缩在阴暗潮湿的角落。
今年的除夕夜他给我打电话。在电话里大声的说着祝福的话,讲着学校里的趣事。能隐约听见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想象着他在电话那头手舞足蹈的样子,在万家灯火的黑夜里,想着自己曾说过要送一轮明月给他,突然有点恍惚。站在烟花四散的夜里,不禁吁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