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

1.

朱莉从唐尧家里出来就知道她和唐尧不可能了,确切的说是从踏入唐尧家,她心里就有数了。

朱莉没有想到唐尧有这么好的家世,父亲是设计院的副院长,母亲是大学教授,家住南山别苑的别墅区里。别墅内部是中式的装修风格,明清风格的家具和墙上的字画相得益彰,无一不显示出主人的清幽雅致、古韵风雅的审美和情怀。

交往的这三个月,唐尧从来没有跟朱莉提过他的家庭,他的父母是干什么的,朱莉问起的时候,唐尧告诉她他父亲在设计院工作,母亲是老师,看他平时老爱穿着一身运动装,有时候还骑着单车上下班,朱莉只以为他就是普通家庭的孩子。没想到是这样,那么她和唐尧之间的距离不止是隔着千山万水了。

让朱莉灰心的不是自己的穷,穷不怕,只要唐尧爱她,她的人生就能改头换面。她灰心是因为她的秘密--她有一个三岁的儿子,是个智障儿,医学上称之为唐氏综合症。

2.

四年前的她,刚刚中专毕业,青春懵懂,豆蔻年华,却自己演了出遇人不淑的烂剧,拖拉了两年,才把婚离了。22岁,重回单身,身边却多了一个可怜的智障儿子。

她把这个孩子带到这个世上,却不能让他像其他孩子那样奔跑嬉戏、放声的笑,畅快的哭,她也是内疚的。她的父母在乡下,还种着几亩薄田,她不能再把孩子丢回去,就只能带在自己身边。她努力的工作,白天请了钟点工照看孩子,晚上不但要照顾孩子,有时候还把一些兼职带回家做。她想要是有一个普通的男人,心眼好的,能接受她的儿子,不管他长成什么样,干什么工作,她都会嫁给他。

坚强、艰难、心碎拼凑起朱莉跌宕的青春。

在她和唐尧接触几次后,她觉得唐尧率真、善良、不谙人心,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服务员打翻了汤弄了唐尧满身都是,服务员诚惶诚恐,唐尧却反过来安慰服务员,一个对服务员都那么好的人,能不对她和她儿子好吗?

她有几次想跟唐尧提一提她的事,可话到嘴边却始终无法启齿。

3.

朱莉和唐尧是在东鹏山庄认识的,唐尧去山庄参加一个读书会,朱莉周末在山庄做兼职,那天下班后,朱莉来到山庄的湖边,看到湖水宛如明镜一般,映出蓝的天白的云和湖边的仪态万方的垂柳,想到可怜的孩子,想到自己的多舛的命运,心里生出万千感慨,跨过低矮的围栏,站在被湖水淹没一半的石头上,不想脚下一滑,跌入了湖里,所幸湖水很浅,正好经过的唐尧一把把朱莉拎上来,就像拎一只落汤鸡。

把朱莉带到岸边,脱下外套给她披上,唐尧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朱莉委屈又气恼,尴尬又慌乱,所有的情绪一触即发,在唐尧放肆的笑声里哭了,唐尧不知所措,一面慌乱的道歉一面轻轻拍她的背,像安抚一个任性的小孩。

第二天朱莉接到唐尧的电话,说要请她吃饭,为昨天的无礼道歉。

一顿饭下来,唐尧为朱莉的美丽、恬静所倾倒,对于她眉间若有若无的愁绪既好奇又挂怀,接着就开始狂热的追求她,终于在一个夜晚,在朱莉的小区外面,唐尧一吻定乾坤,两个人成了恋人。

对于唐尧的俊朗、阳光、君子风度,朱莉动了心了,因为她的在意,所以刻意隐瞒,所以唐尧对那个孩子一无所知。

直到去唐尧家见了他的父母,朱莉内心升腾起的希望一下破灭了。唐尧的父母都是有身份有社会地位的人,他们不可能接受他们的儿媳妇是结过婚生过孩子的,更不可能接受她的孩子还是一个智障儿。

他和她没有可能了。

唐尧送朱莉回去,朱莉心事重重。到了她小区门口,唐尧蜻蜓点水的在她唇上一吻,说,我送你上去吧,你还从来没有请我上去坐过呢。以前唐尧送她回来时想去她家,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单纯的唐尧没有多想,只觉得她传统、保守、矜持,他也喜欢她这一点,但他还是想去看看自己喜欢的女人生活的地方。

朱莉找不出再拒绝唐尧的理由,可是怎么能带他回去呢?儿子在家啊。

既然两人已经不可能,不如和盘托出,就算分手她也无话可说。

想到这里,朱莉转身坐上花台,把自己的过去一口气说完了。她没有看唐尧,也没有停顿,因为她怕自己会再也鼓不起这样的勇气。唐尧震惊的张大了嘴巴,半天吞了一口唾沫,张开嘴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又合上,夜色下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能感觉到他快速起伏的胸膛和急促的呼吸,他深深的看了她一阵,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4.

朱莉望着唐尧的背影,咬着嘴唇压抑的哭了,她用眼泪祭奠他们之间的美好时光,用眼泪同他道别。但她不能用太长的时间来伤心,儿子还在家呢。她收拾起复杂的情绪,回到家,钟点工交代了几句就走了,儿子趴在她的腿上,眼神空洞茫然,她长叹一声,一眨眼睛,睫毛湿透。

一个星期过去了,唐尧没有再来找她,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朱莉对自己说,算了吧,我们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又过了两天,朱莉下班回家,刚到小区,看到唐尧坐在花台上,十天不见,唐尧瘦了,疲乏、颓丧,两腮和下巴冒出了胡茬,眼睛布满血丝。

他看到朱莉一把抓住朱莉的手,朱莉,我爱你,我要和你在一起,可是,可是那个孩子,我的父母绝对不能接受。这样,这样,我们把他送到福利院好不好?我有朋友有关系,能把这事办好,保证没有任何人会知道,我爸妈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我们结婚,我们可以生几个孩子,你说好吗?他凌乱的唠叨和恳切的语言,像夏日的骤荷一般,突然而至毫无章程乒乒乓乓一阵乱响。

朱莉脑子一片混沌,一颗惶惶然的心,扑通扑通,没着没落,等审判,等救赎。世界太强大,而她太渺小,这让她的人生充满了不确定,如浮萍,如蒲公英,一阵风起,就乱了节奏。

同唐尧一起奔赴幸福的未来,那触手可及的美好生活不是不打动朱莉,相反,那是她之前想都不敢想的美好,对于出生农家、生活一地鸡毛的朱莉来说,那样的美好和诱惑具有怎样的魔力啊。她也想要倾尽全力,寻得动荡中的一方安稳。

朱莉早已尝过了生活的残酷,但让她用抛弃一个生命去换取,她做不到。

唐尧看朱莉不说话,又说,你考虑一下,我等着你。然后他转身走了。

朱莉心乱极了,拿出电话胡乱的翻着,最终她拨通了好姐妹唐欣的电话。

唐欣听朱莉说了唐尧的想法,不禁替朱莉开心,她在电话那头说,你别傻了,错过了唐尧,你到哪里去找这样好条件的?何况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接受你带着个这样的孩子,你是平常人家的女儿,你需要稳定、丈夫、正常的孩子、生活、名声、你的父母需要好的晚年、你不只是在为你自己而活你明白吗?你不能为了一个有病的孩子毁了自己的一生啊!说的难听点,这样有多种并发症的孩子说不准哪天就......难道你想等人到中年的时候再胡乱找一个人潦草的过一生吗?

挂了电话,朱莉在心里艰难的抉择。

5.

黑色的欲望像烟又像蛇,吐着信子钻到身体里来。

朱莉给唐尧打了电话,答应把孩子送去福利院,唐尧说那就安排人明天来接,她能听出电话那端的唐尧有些欣喜。第二天,唐尧带着一个男人来了,介绍说是他朋友,帮他处理这事的。那个男人抱上孩子,提上孩子的衣服,就走了。

朱莉定在原地,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不是应该有如释重负后的轻松吗?不是应该有即将奔向幸福的喜悦吗?可是为什么却像心被掏空,然后被人胡乱填满了恐惧、孤独和愤恨。

唐尧走过来抱住她,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了唐尧一肩膀,唐尧轻轻拍她的后背,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接下来朱莉和唐尧就像其他的恋人一样,每天下班后一起逛街吃饭看电影,朱莉很快适应了新的生活,也许是刻意要忘掉过去,生活这般无奈,貌似只有自欺欺人才能获得短暂的轻松。

又是一个黄昏,朱莉坐在小区外面的花台上,等着唐尧过来接她,看看时间,心里嗔怪迟到的唐尧,朱莉拨通了唐尧的电话,你今天迟到了哦,看我怎么罚你!

......电话那头却没有声音。

喂,唐尧,在听吗?

......莉莉,我,你听我说,我爸妈知道了那个孩子,他们暴跳如雷,我妈以死相逼,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这段时间我们先不要见面了......

朱莉耳边嗡嗡的,听不见唐尧还说了些什么。命运无情地翻转它权利的手掌,将她的幸福瞬间击碎。望着外面的车流,望着西下的落寞的残阳,她如梦初醒。

她终于知道在她心灵深处那个幽深的城堡里,那些无可奈何的凄凉,惘然无助的彷徨,无法宣泄的心绪,无法言说的苦和无法愈合的伤,都是他人无法介入的地带,是无人能懂的世界。她将最深沉的无奈与忧伤藏在那里,慢慢舔舐,慢慢自疗。

苦与不苦,唯有自己知晓,痛与不痛,唯有自己明了。只因每个人的灵魂深处,不会轻易让他人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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