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月色映照这庭院里的树枝,影子跟着微风拂动,属舟百无聊赖的坐在假山上,等着周乾回来。
“舟儿。”
“乾哥哥!”女孩跳下假山,稳稳当当地站在周乾面前,脚步轻盈。属舟读书写字不行,却练就了一身好武艺。“你怎么啦?爹爹和你说了什么?”
“啊……那个,舟儿,我要上前线杀敌了。”
夜晚的风好凉,吹动树叶飒飒作响,属舟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她知道会有那么一天,父亲器重周乾,定会带他建功立业,可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突然。
“要,要去多久?”
“不知道。”
“没关系,乾哥哥武艺精湛,定能平安归来!”
“哈哈!那是自然,我不得回来娶公主嘛!”
“娶公主?”
“对啊!师父说了,若是此次平安归来,定会向圣上请恩,让我与公主成婚,我等着一天等了好久了!”
“等了……好久?”属舟多希望自己听错了,可是他第一次看到周乾笑的那么灿烂。
“你忘啦?那年咱们和师父一同入宫,你不是还夸人家漂亮么?”
啊……对啊,那是五年前,护国侯应邀入宫与圣上共度中秋,爹爹带着她和周乾入宫。中秋宴会上,有个英气逼人的女子,轮廓硬朗,但是却不乏美丽,在那活色生香的场合,她和周乾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飒爽的人,周乾当下就对她好评不断,还让属舟难过了好久好久,周乾还一脸得意忘形,说她小家子气。
“舟儿,你怎么了?眼睛那么红?”
“啊……是吗?哈哈哈!”属舟用双手揉了揉眼睛,也趁机遮住自己,不让周乾看到自己的一丝丝窘迫。“替你开心啊!没想到你这样的还能得公主青睐,以后飞黄腾达可不能忘了我!”属舟拍拍周乾的肩膀,故作轻松。
“是啊。”
“快回去休息吧,养精蓄锐,才有力量奔赴你的大好前程!”属舟转身,眼泪顺着白皙的脸庞留到嘴角,啧,原来眼泪是这个味道啊!
[六]
周乾回到房间,从黄桃木制的柜子里拿出两坛酒,这本是想留着新婚之夜,和舟儿共饮,现在,好像用不到了。
“此次与鲛人一战,凶多吉少,前线死伤无数,得圣上信赖,将希望寄托与我。你与我习武多年,早已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而今却要你和我一起出生入死,我虽于心不忍,岂料事已至此,唯有抱定必死的决心才能不辱圣命!阿乾,我知你实力,定不会让我失望,此次的先锋大将非你莫属,还希望你能够坚定决心!”
抱定必死的决心,也就是说经此一别,能不能再见到舟儿都还未可知。如果能回来,他一定诉尽衷肠,明媒正娶!可若是回不来,他不想让舟儿余生活在无望的等待中。周乾远远地看着庭院里的属舟,坐在假山上,有意无意地晃动着双脚,手里摆弄着从灯会上买回来的灯笼。暖黄色的烛光打在属舟脸上,那双眸子,熠熠生辉。他好想冲过去,拉着她就走,最好能走到没人的地方,和她过平淡的生活,可是,师父多年的恩情,他不能忘。
“哈哈!那是自然,我不得回来娶公主嘛!”周乾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敢直视属舟的眼睛,怕她看到他眼里的闪躲和不忍,更怕看到她眼里打转的泪水,他怕自己的防线全部崩溃。
“替你开心啊!没想到你这样的还能得公主青睐,以后飞黄腾达可不能忘了我!”属舟说这句话的时候,周乾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了自己拥她入怀里的冲动。五年前的中秋晚会,他就是那一次爱上属舟的,他假意夸奖公主,却惹得属舟气急败坏,她黑沉这一张脸,瞪大眼睛盯着他,嘴上还不肯承认的样子让他晃了神,那一刻他发誓,可不能让别人看到我舟儿这副可爱的模样!可没想到,当年的玩笑和甜蜜,成了今时今日与舟儿诀别的借口。属舟转身那一瞬间,周乾强忍的泪水奔涌而出,掌心被指甲嵌入了血肉,他却感受不到了,都说十指连心,何况手掌,可现在心痛大于所有感知。周乾就那样站在月色中,修长的影子被拉的好长,直到属舟的身影消失在庭廊转角,他才哭出声来。
周乾在房里独酌,喝完了准备和属舟共饮的美酒,看着房间里跳动的烛火,任由泪水泗流,那双明亮的眼睛,慢慢失焦。
军队一早就浩浩荡荡地到了城门口。属舟给父亲和周乾做了平安结,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缝的,她好后悔,没和娘亲好好学习女红,两个平安结而已,她做了一夜。
出了城门,周乾把平安结拿在手里,反复摩挲,不由得嘴角上扬,那反复缝合的平安结,就像当初属舟写的他的名字,那天她笑的真好看,特别好看。
属舟看着军队消失在眼前,眼泪又不自觉地流下来。
“乾哥哥,我等你回来。”
[七]
战况愈烈,周乾没想到鲛人那么好战。师父浑身鲜血在他怀里闭上双眼的时候,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当年流落街头的恐慌,这个将他视如己出的人,抛下了他。
“不退!”
这是师父最后的嘶吼。
一个月后,苦战不休。周乾看着战略图心烦气躁。
“还好吗?你可别垮啊!”
身后出现一张清秀的脸,高束起来的头发随着身体摆动,腰间的佩剑发出阵阵寒光。
“靖公主,你怎么来了?”周乾朝着来人欠了欠身子。
“是得来看看啊,总得有个什么办法吧!不过看将军满脸愁容,不如去帐外走走,或许能好点!怎样?”
“好。”周乾无奈哑笑,这位公主殿下,到是懂的劳逸结合。
刚走出帐外,周乾瞄到了一个身影,一把将公主揽入怀中。“周乾,你放肆!”靖公主被这突然一下给吓到了。
“多有得罪!末将之后定当给您一个合理的解释!”
“……”
看到身影离开,周乾放开公主,“请公主责罚!”
“说!”
“请公主移步帐内。”
[八]
护国侯殉国的消息传到属舟那里时,她无比镇静,从父亲离开的那天她就做好了准备。她安静的打点好所有人,分了盘缠,拿着父亲送她的剑上路,这把剑,她取名乾舟,这个名字,只有她自己知道。
属舟跋涉数日,马不停蹄来到周乾的营帐。现在,她真的只有他了。属舟站在营帐外,远远地看到周乾从营帐出来,看到那张硬朗脸庞的时候,她只想冲过去,拉住他,抱紧他,和他诉说自己的想念。突然,他停住脚步,奔跑的惯性差点让她扑了下去。
周乾,拥住了别的女子。尽管隔得那么远,属舟都能看到他在用力拥抱对方。而那个女人,是靖公主,周乾班师回朝后迎娶的女人,原来他们在一起啊!
属舟哑然,她曾以为周乾会爱她,眼里、心里只会有她,从小到大周乾对她的每一次关怀,每一次笑容她都以为是周乾的爱。
属舟想回去,但是回哪儿呢,护国侯府吗?那里会有更多回忆吧,母亲的,父亲的,几位哥哥的,还有周乾的。再腆着脸去营帐么?周乾会怎么做?虽不会把她赶出来,但是看着他和公主,她做不到。
“咕——”
“还会知道饿啊……”
属舟找到了一个山洞,生了火,拿出干粮,吃着吃着,嘴里一股咸涩,抬手一抹,一片湿润。这一个月来,她忍住所有痛苦和委屈,以为找到周乾,她就能心安,但现在好像更难过了。
营帐内,周乾和靖公主说了前因后果,他没打算隐瞒,他爱属舟这件事情,总得让谁知道吧,本来他打算让全天下人知道的。
“拿我做挡箭牌?”
“多有得罪,还望公主体谅。”
“算了,出生入死数日,难得见你满眼柔情。”靖公主摆摆手,她本就不在乎这些俗事,到是看到周乾的模样,有一点点动心,不是喜欢周乾,只是想如果有人能为自己用情至深如此,好像也不错。“不过……你不怕她做傻事么?”
“怕,但更怕他来到我身边。”
[九]
“听闻鼓山有制蛊高人,那蛊虫以一敌百,在这山穷水尽之地,不如上山去寻寻。”营帐内,一男子说到。
“……可以。”周乾从嘴里说出这句话时,下了很大决心,他向来不信巫蛊之事,若不真是顶到杠头上,他绝不采纳。
当晚,周乾带人出发去鼓山,靖公主留下以防万一。脚步声和火光引起了属舟的注意,习武多年,她还是有该有的警觉。她远远的就看到了周乾,本能让她跟了上去。
一行人上了鼓山,在一栋山中小屋前停下。独门独院,外围是一圈竹篱笆,竹屋内的灯光闪烁着,一女子站在庭院内,仿佛在等待着周乾的到来。
“周将军,您终于来了。”女子声音空灵,让人不免寒颤。她只让周乾一人进屋,属舟只好转到屋后,蹲在窗下,幸亏她轻功利索,没让旁人发现。
周乾和女子说明来意,女子抬起杯子,啜了一口茶,眼角含笑望着周乾,“那,可得要将军你用东西来和我交换呢”
“什么?”
“只要将军心中的深爱之人?”
“……”周乾沉默,最深爱的人,难道是舟儿?“这,如何给你?”
“将军不用担心,只要将军应允,签了契约,我自会去取她性命。”
周乾起身出门。
“将军真的不再想想嘛,只要将军同意,我能给你世上最好的蛊,助您战胜鲛人,凯旋归朝,到时候,世间荣华富贵还不是任君挑选。将军的军队,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吧,反正迟早覆灭,可我,能助你逆转局势。”
周乾一言不发,他绝不会,让任何人用任何理由伤害属舟,包括自己。
但这一切,被属舟听到了。周乾犹豫了,对啊,他怎么会舍得用靖公主去换江山呢?从小到大,她清楚周乾脾性,但她,却愿意为周乾做任何事情。她知道女子骗了周乾,她要的,不过是深爱之人的记忆罢了。
周乾带人而归,没过多久,竹门便被推开。
[十]
一亭亭玉立女子站在门口,满脸疲惫,但那双眼睛,却闪着光芒。墨凝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仿佛盯上了猎物的毒蛇。
“姑娘,刚在窗外都听到了吧。”
“要怎么做?”
“什么?”
“蛊。”
“刚说了嘛,需要……”
“说实话!”
“那姑娘以为,什么是实话?”
“我愿意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只要能助周乾一臂之力。”
墨凝盯着眼前的女人,粲然一笑。“跟我来。”
墨凝把属舟带到密道里,密道蜿蜒而下,宽度仅可供一人独行,属舟跟在后面,慢慢的,一股腐烂味道传来,刺鼻不已。
“喏,这里。”
属舟顺着望去,在密道底,一个方正的池子里,全是蛊虫,它们缠绕在一起,聚拢成球,发出嘶嘶——的响声,不听的蠕动,缠绕,蠕动。
墨凝往里扔了一块腐肉,蛊虫聚成的球骤然散开,然后往腐肉冲去,一眨眼的功夫,腐肉化为乌有。“最好的人形尸蛊,需要心怀深爱之人的活人,跳入蛊池,消灭池中所有蛊虫,吸取蛊虫的精华。优胜劣汰,要成为最强,才能活着,哦,不是,才能助周乾成功!”
“然后呢?”
“然后?若你能活着,你就只能为你心中深爱之人所用,生生世世,不离不弃。不过,蛊虫入脑,你将会失去知觉、记忆、感情,忘记深爱之人,成为一具极有杀伤力的行尸走肉。”
“好。”属舟记得小时候听母亲说过一些秘闻,人形尸蛊,天下无敌。她本以为只是传说,没想到自己竟走到了这一步。
“你可想好了?”墨凝递给她一把匕首,用来和蛊虫搏斗,不过,她知道,没什么用,墨凝这么做,只是为了表示尊重,别让属舟觉得自己必输无疑。
“若不能做伴他一生的良人,就做他最锋利的武器。”这是属舟最后的执念。她早就没有什么顾念了,她曾以为能在周乾身侧,陪他看日出日落,陪着爹爹颐养天年,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爹爹殉国,周乾有了爱人,而她,被剩了下来。
扑通——
属舟扔下匕首,跳进蛊池,一瞬间,眼前混沌,全身开始被咬蚀,蛊虫钻进口鼻,耳朵,眼睛,疼痛开始蔓延,嘴里被蛊虫塞满,她说不出话来,也喊不出声。
“周乾。”属舟猛然起身,全身被蛊虫缠绕,黑压压一片,墨凝摇头,准备离开,突然看到属舟开始吞食蛊虫,她拼命把蠕动的蛊虫往嘴里塞,蛊虫的尾巴,还在她嘴边都抖动,“这个女人,一定疯了!”
属舟凭借最后的力气和意识爬上池边,墨凝已早早离去,她可不想看到这么血腥的场面。属舟的肉体开始被腐蚀,露出白骨,“周乾,周乾,周乾……”她口中一直重复着,在意识消失殆尽之前,她不要忘记周乾。她拿起地上的匕首,开始在自己裸露的白骨上刻上“周乾”,还是一样的字体,和当初写给周乾看的一样,不够漂亮,但是用力。
最后,周乾的名字越来越模糊,属舟的动作越来越缓慢,僵硬,最后,那一声声呼唤成了“嘶嘶——”的低鸣。
一炷香之后,墨凝回到蛊池,此时的属舟,已经长出了新的肌体,除了脸。那是人形尸蛊的所有精气所在,以至于整张脸都是扭曲的,还能看到蛊虫在体内游走。墨凝把她放到寒冰床上,让她体内蛊虫镇静下来,等她苏醒,就是最凶猛的尸蛊。
[十]
周乾竟然睡着了,高强度的连续作战,身体最诚实。昨晚去了鼓山,没能按原先计划讨得蛊虫,周乾很懊恼。诶,什么原因来着?周乾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自己为什么没能办成这件事情,他问了很多人,但都说当时只有他一人进去了,黑这张脸出来,谁都不知道墨凝和他说了什么。看来鼓山真不是个好地方,什么都不记得了,耽误事儿。
墨凝一早就来到军营门口,吵着嚷着要见周乾。周乾闻声赶来,只见地上放了一口棺木,寒气逼人。
“我可不是毁约之人,这利器就请周将军收下吧!”末了,又加上一句“周将军真是好福气,被那姑娘那么深爱着。”
“什么?”周乾一脸诧异。
忘了!墨凝抑制不住内心的雀跃,周乾忘了,那就是说这两人彼此深爱对方!这次竟然一下子得到了双份记忆,这种好买卖,真是没可惜了那一池子上好的蛊虫!
“我是说,周将军此次定能凯旋而归,多少姑娘都得投怀送抱了!对了,这尸蛊,可只听将军一人差遣,别误伤他人喏!”说完扬长而去,墨凝得赶回去呢,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可不能输给方宇那个家伙!
周乾命人把棺木抬回,他推开棺木,里面躺着一曼妙女子,身形几乎完美,透过遮盖的白纱,能隐隐看到那令人作呕的脸,周乾好不容易憋住没吐,若不是形势所迫,他才不会用这种东西!
之后,周乾大战鲛人,墨凝送来的尸蛊以一敌百,不,百万!不出半月,周乾班师回朝,继承了护国侯府。如墨凝所言,多少姑娘蜂拥而至,无奈周乾看都不看,因为自从他回到护国侯府那天,心里就一直空落落的,只有那只尸蛊,陪他看日出日落。
[终]
“你醒了啊。”方宇把多余的追魂香仔细包好,放回柜子里,可不能潮了。
周乾呆坐在床榻上,朝着门外凝望,两眼无神。他后悔当初没有不顾一切的奔向她,拥抱她。他突然起身,没来得及穿鞋就往外跑。
“诶,会着凉的啊!”方宇在后面大喊,“小心点,别撞到我的香炉!”这种时候,方宇希望至少自己不沉浸在悲伤中。
周乾跑到白衣女子面前,伸手去牵起她毫无血色的手,白衣女子突然一颤,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周乾把她拥入怀中,用力的抱着她。
“舟儿,咱们回家。”
“啧,墨凝,你迟早要遭报应的。”方宇淡淡地说。看着两位远去的背影消失后,他垂下眼睛,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