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虽说人死如灯灭，但是人死魂不灭，是为阴魂，接引至阴间。
若魂魄有所牵挂，会有鬼差引领，每隔七天回人间一次，便是人间所谓头七、三七、五七和尾七。
头七为回魂夜，人死之后，有心愿未了，会由鬼差押着，逢七回家探望亲友，多托梦倾诉衷肠。
尾七即七七四十九天，一旦尾七一过，也就意味着魂魄至此与人间再无关联，须回阴间，等候轮回。
这是阴间的规定，不容有人违背。除非是怨念极深，执着于前世种种，诸如诸葛武侯、李隆基这般，鬼差不得近身，方能不受阴间支配。
那日，黄泉馆如往日一般，客人在大厅里面零散坐着。有人独酌，有人呼朋喝友。
我依旧站在柜台后面，看着这些鬼怪或嚎啕大哭，或默然不语。
忽而门外出现了一对黑白无常，两人中间还押着一名老者。
老人须发皆白，面色愁苦，似有病态，他一步三回头，不断朝身后望去。
我只当是老人新死，还在留恋人间。
黑无常却开了口说道：“老人家，我可从没见到每隔七日就回一趟人间的鬼，可把我们哥俩累的够呛。”
白无常接过话头：“可不是吗？这可是尾七了，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了，您老就安心等待投胎转世吧！”
老人回过头，满怀歉意抱了抱拳，又转头往后面望了一眼，回过头，长长的叹了一声气。
黑白无常正要将老人带入黄泉馆，却听见后面狂风大作，隐约有龙吟之声响起。
黑无常抓紧了老人，喝道：“快进去！”
忽然狂风大作，乌云满天，霎时间白昼变作黑夜，一道闪电在黄泉馆门前劈下。
借着闪电的光芒，一条黑龙在云层间若隐若现，张牙舞爪，搅弄风云。
白无常终究是阴神，惧怕闪电，只好持了哭丧棒，提了口气朝着云层中喝道：“大胆妖龙，阴司黄泉，也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那黑龙听了，竟然在云层中显化了身影，硕大的龙头对着黑白无常，沉声道：“我并无恶意，受人之托，带王老爷子回人间一趟。”
黑无常攥紧铁链，怒道：“尾七已过，生魂岂有回人间之理？”
黑龙一声长吟，风云又起。
黑白无常硬着头皮腾空而起，持了兵器与那黑龙斗在一处。
我站在门口，只见两道身影在云层之中飘荡着，黑龙在云层之中游弋，与黑白无常僵持不下。
过了一会，黑龙吼了一声，将尾巴一卷，朝着黑白无常摆了过去，黑白无常避之不及，被龙尾扫中，如纸片一样飞了数十丈之远。
我这才发现，这黑龙浑身漆黑如墨，尾巴却秃了一半，仿佛被利器斩去了一半。
黑龙张口对着老者一吸，如长鲸吸水，老人还来不及反应，立刻被吸了过去。
黑龙江老人放在身上，长啸一声，朝着远方飞了过去。
我忽然来了兴致，也掐了法诀，驾了云追了过去。
2
黑龙一路朝南飞去，飞过了长江之后，在一处大宅子上空停了身形，化作人形，龙首人身，粗布麻衣。
他按下云头，带着老人来到了宅子东边的一个房间里，说道：“老爷子，王升一回到家，得知您去世噩耗，悲伤不止……”
老人双眼立刻通红，泪水流个不停，颤声道：“傻孩子……”
两人来到房间，床上躺着一位年轻人，闭着眼睛，面色苍白，虽然睡着了，泪水却不断从眼角淌下。
我隐了身形，也来到房间，暗道：“这应该就是王升了。”
老人坐在床边，双手握住王升的手，抬起头问黑龙：“王升这是怎么了？”
黑龙摇了摇头，说道：“郎中说他郁结于心，非药石能治。”
老人叹道：“都怨我，怨我……”
黑龙忽然朝着我拱手道：“还请仙长出手一救。”
我有些吃惊，这黑龙倒有些道行，只好显出了身影，看了看王升，对黑龙说道：“我非郎中，如何救他？”
黑龙直着身子，说道：“老爷子尾七已过，无法入梦，只需要仙长施以入梦之法，老爷子去了王升的梦中，自然能开解王升心中郁结。”
我心下暗自疑惑，这黑龙能瞧出我的隐身之术，却不通如此粗浅的入梦术。不过我抬眼看着他，他眼神明亮，一脸正色，丝毫不似说谎。
“如此，不难！”我并指如剑，默念咒语，伸出右手，屈指一弹，将一道金光注入王升眉心，又大袖一挥，老人身形渐渐变小，也化作一道金光入了王升眉心。
我忽然生出兴致，想去王升梦中瞧瞧。
我望了一眼黑龙，问道：“你要同去吗？”
黑龙摇摇头，说道：“我在此地为仙长护法。”
3
王升虽然此刻在人间正被病痛折磨着，梦中却非常温馨。
此刻所梦之处，山清水秀，风轻云淡。
山脚下的一个小茅屋外面，一位老人手持蒲扇，正在为怀里的小孩扇风。
那小孩不过三四岁年纪，此刻正躺在老人怀中熟睡。
老人正是王老爷子，小孩便是小时候的王升了。
过了一会，小孩醒了，迷迷糊糊中他问老人：“爷爷，为什么我爸妈不要我了？”
老人望了望远方，说道：“你爸妈去做生意了，将来挣了钱给你买大房子住，好不好？”
小孩难掩失望，只是“哦”了一声。
老人忽然做了一个鬼脸，又说：“爷爷给你将美猴王的故事好吗？”
小王升立刻来了兴致，双手抱着老人的脖子，说道：“好啊好啊！”
我这才知道，王升父母自小外出经商，他便从小在乡下与爷爷相依为命。
接着画面一转，是一个雨夜。
大雨滂沱，电闪雷鸣。
小王升却不知道为何高烧不止，老人立刻穿了蓑衣，怀里抱着小王升一路狂奔。
郎中在镇上，距离十数里。
老人一口气在雨中狂奔，中途也不知摔了多少次，却始终护着怀中的小王升。
一直到了镇上，老人敲开郎中的门，等待郎中为小王升把了脉，施了针喂了药之后，老人才靠着墙壁，瘫坐在地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此后的画面不断转换，小王升渐渐长大，老人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多，须发渐渐发白，身子也越发佝偻了。
我也知道，王升入了私塾，学习孔孟之道，并且很快中了秀才。
王升的父母也荣归故里，置办了一处大宅子。
可是，就在王升准备进京赶考的时候，老人却病了。
王升遍寻家乡的名医，老人的病却一直毫无起色。
眼看王升考试的日子临近，老人心急如焚，他自然不想因为自己的病，误了王升的前程。
4
一日，王升外出寻医归来，意外发现爷爷病已经痊愈。
爷爷红光满面，还当着他的面吃了一大碗饭。
王升终是不放心，又在家里待了好几日。发现爷爷一切如常，精神头也特别好，这才放下心，收拾行装，去了京城。
我心下了然，老人自然是装的。
人间多有郎中，好研制禁药。据说有药能令人暂时忘却病痛，燃烧生命，观之恍如常人。一旦药效用尽，生命流逝，油尽灯枯，不容逆转。
王升自然不知道，他满心欢喜，信心满满的去了京城，他记得爷爷说过让他一定要高中状元。
他满心想的都是爷爷的期望，想着高中状元，衣锦还乡。
王升最后中了进士，虽然不是状元，却也足以光耀门楣。
他满心欢喜，一路疾驰回家。
却只看见了爷爷的遗像，笑容依旧，却物是人非。
他的爷爷在他离开的第三天便神仙难救，如油尽灯枯。
而他往返之间，几近两月时间。
王升赶到家的时候，爷爷尾七刚过。
王升悲痛莫名，立刻一路狂奔，来到爷爷坟前，跪在坟前嚎啕大哭，立时哭昏过去。
家人连忙抢救，王升醒来，就立刻挣扎着去爷爷坟前跪着，始终不发一言，泪如雨下。
王升不饮不食三日，被父母令人绑回家，却依旧不饮不食，暗自流泪。
他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成了心中郁结。
所谓衣锦还乡，所谓光耀门楣，于王升而言，没有了爷爷见证，一切都毫无意义。
于是郁结于心，不得解脱。
5
我忙施法，让梦中一切回溯道王升高中回家之时。
王府张灯结彩，王老爷子一身华服，精神矍铄，在门口相迎。
王升在一丈开外翻身下马，一路跑到王老爷子面前，拉着老爷子的手，叫了声：“爷爷！”立刻泪如雨下。
我知道，此刻的王升明明在现实里知道了爷爷的死讯，于梦中见了爷爷，心中欣喜，却知道这是梦境。
老爷子替王升擦干了泪水，带着王升进了王府的大门，却变成了小时候的农家小院。
王升环顾四周，熟悉的景象立刻让他记起往事，他终于确定，这只是一个梦境，爷爷果然已经与世长辞。
王升紧紧握住了爷爷的手，却说不出话来。
王老爷子笑了笑，问王升：“还记得爷爷小时候在这里给你讲的那些故事吗？”
王升忍着泪水，点了点头：“美猴王大闹天宫，书生与狐仙，清官爱民如子……我都记得，爷爷，我都记得。”
王老爷子眉头舒展，又笑着说：“傻孩子，我还和你讲过，人啊，都会死，好人死了，天上会派一条龙下来，载着好人去天上做神仙，坏人死了，阎王就会派鬼差来，拉他下地狱，上刀山下油锅。”
王升点了点头：“我都记得……”
王老爷子拍了拍王升的手：“那你说，爷爷是好人还是坏人？”
王升忽而化作三岁幼童，抱着爷爷的腿，说道：“爷爷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王老爷子蹲下身子，用右手刮了刮王升的鼻子，说道：“那爷爷都要去天上做神仙了，你哭什么鼻子，不是应该高兴吗？”
王升又化作弱冠青年，哽咽着说：“可是，爷爷，我还没来得及孝顺你，我不要你这么快就走。”
王老爷子一挥手，日落月升，星空密布。他指了指南方的一颗星，说道：“爷爷不是跟你说过，我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你若是想我了，就看看那颗星，我就知道了。”
说完，王老爷子身影渐渐模糊，最后化作了一颗流星，镶嵌在了南方的星空上。
王升望着南方的星空，涕泗横流，却终于擦干了泪水，望着那颗星，目光坚定。
我知道，他放下了。
我和王老爷子退出了梦境，王升睁开眼睛，从床上起来，披了件衣服，来到院子里，望着南方的天空，慢慢露出了微笑。
6
王老爷子自己从黄泉馆的后门，入了阴间。
我和黑龙对坐着，我替他斟酒，问他：“你究竟是谁？”
他笑了笑：“我？”
我点了点头，喝了一碗酒。
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王升小的时候，害怕打雷闪电。
[if !supportLists]一天，[endif]风特别大，连他们房子边上一株一人多粗的柳树都被吹倒了。
王升躲在爷爷的怀里，闭着眼睛。
爷爷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王升这才抬起头，一脸期待的望着爷爷。
爷爷说：“从前有一条母龙，生了九个孩子，九个孩子顽皮，在人间不停的嬉戏，你想啊，龙是掌管风雨的，九条龙一起玩闹，人间立刻就洪水泛滥，玉帝知道了之后非常生气，就命令母龙杀了九条龙，母龙虽然心有不忍，但是玉帝的命令不得不听，于是一口气杀了八条龙，最后轮到小黑龙的时候，母龙实在不忍心，一刀砍偏了，砍在小黑龙的尾巴上，虽然砍秃了小黑龙的尾巴，但是他到底跑了。”
“后来呢？”王升在爷爷怀里探出头。
爷爷摸了摸胡子，继续说道：“后来啊！母龙代替小黑龙受罚，小黑龙每年都要来看母亲，来的时候尾巴一搅，就会刮大风，很大很大的风。”
“就像今天一样吗？”
“对咯！”爷爷摸了摸王升的头，“这么大风，是小黑龙要去看自己的母亲了。”
王升提溜着眼珠子望着屋外，风起云涌，仿佛真的看见了一条翻滚着的秃尾黑龙。
“所以，你是那条小黑龙？”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
那日王升回到家，一路狂奔到爷爷的坟墓之前。
嚎啕大哭，忽然风起云涌，乌云密布，云层中似有龙蛇翻滚。
王升忽然擦干了泪水，对着云层中高呼：“小黑龙，小黑龙，你在不在，替我把爷爷找回来，找回来！”
云层中似乎传来了一声龙吟，接着乌云朝着北方而去，雨过天晴。
世界上当然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人间随口说出的神话，怎么可能一一对应。
我看见黑龙的身影慢慢模糊起来，他喝了一杯酒，问我：“你说，我算什么？”
我叹了一口气：“算执念！”
王升于恍惚之间见到了风起云涌的景象，想到了爷爷曾经讲过的故事，因为对爷爷去世的执念，开始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相信那条秃尾巴的黑龙就在云层中翻滚。
于是执念化作黑龙，一路来到了黄泉馆，接走了自己的爷爷。
如今执念放下了，黑龙自然消失了。
黑龙笑了笑，龙首化作人首，正是王升的模样。
我最后替他斟了一碗酒，他拿起碗一饮而尽。
最终消散于无形，只留下一颗珠子，漆黑如墨。
余幼时，一日大风不止，树折屋毁。余尚年幼，问祖父何故。祖父乃说故事：龙生九子，九子于人间嬉戏，致风雨大作，洪水肆虐。玉帝震怒，命其母手刃九子，母亲手杀八子，及至幼子，幼子哀鸣不已，母不忍，乃持刀偏出，斩其尾，幼子遂脱身而逃。其母代为受罚。其后幼子每每欲探视其母，必以秃尾卷风云而往，是为龙卷风也。
余时年不满四岁，深信不疑，每每大风，必抬头望之，以为有龙隐之。后虽知风云变幻乃自然气象，然每逢大风，必记起故事。前日读《子不语》，中有故事曰《秃尾龙》，当日天晴，虽无大风，仍记起祖父故事，至今已过廿四年矣。适逢清明，冥冥中自有天意，乃著文，记之。
——写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