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幼稚园特别简陋,男孩女孩通用一个厕所,而且茅厕里只有一个坑。一张简单的布帘子,算是给了我们这群小屁孩,最起码的隐私权。
记得有次闹肚子,排了好久的队,实在憋不住,只能忍痛送出去好多大白兔,终于插队到了茅坑前,刚要拉开布帘。
“不准进来,有,有人……”
听着里面传来女孩子的声音,我憋的脸通红,隔着布帘大声问:
“你大的还是小的,要呆多久,我不行了!”
我听里面不吱声,跺着脚急得想哭:
“你说话,说话啊,大的还是小的,不吱声我可进去了。”
里面这才传来支支吾吾的声音:
“大,大的……”
仅仅两个字,我表情更加扭曲,不过还是苟延残喘的扶着墙壁轻声唤着:
“那你还要多久,你快点啊…”
“我刚蹲下……”
我有些绝望,捂着肚子,夹紧屁股沟。我不敢大口呼吸,我知道,我已经处于一泻而下的边缘,我蹲下来,死死的绷紧身体,咬牙切齿的嚷嚷:
“你快点,你快点,你快点,你快点。”
紧接着,布帘内传来一声哭腔,哭的让我更寒心。
“你,你在这,我,我我解出不来……”
然后,我终于狠下心,松开屁股缝那条仅有的防线,彻底解放了自己。
那个下午,我没有进去上课,裤子被老师洗干净挂在了墙上。我够不着,仅有的自尊被践踏的一干二净。
我用本子护住了小弟弟,光着屁股坐在幼稚园的滑滑梯上,很凉。
整整一个小时,小女孩才从里面出来,我气愤的站了起来跑到她面前,狠狠的推了她一把:
“同学,你拉的粑粑带回去,够你吃一年了吧。”
“哇……”
小姑娘嚎啕大哭。从那以后,我一看到她就下意识的夹紧屁股缝。她看到我就打,我俩一来二去,勉勉强强成了青梅竹马。
小馄饨的名字是我起的,从幼稚园时代就这么称呼。因为每次从胡同里经过,都能看到她和妈妈支个小摊卖早点,听家里人说小馄饨的父亲死于车祸,那年小馄饨才三岁。
坦白说她们家是生意最差的一家。油条是焦的,我嚼起来像锅巴脆。八宝粥有些糊嘴,我需要加三勺的糖,而且不能细嚼慢咽的喝,因为总掺着小石子,硌牙。
就连那豆浆,一碗豆浆半碗的沫,下肚不过十分钟我就开始跑肚拉稀。
我总是捂着肚子跑到她面前问:
“小馄饨,豆浆又没煮熟,我拉肚子了。”
小馄饨红着脸支支吾吾的回我:
“别人都没事,怎么就你拉肚子。”
我叉着腰坏笑:
“别人是别人,我可是唯一知道,你是拉粑粑可以拉一个小时的人,你当然怀恨在心了。”
小馄饨见我旧事重提,眼泪汪汪像极了二饼,抄起她家擀面杖就开始整个胡同的追我。
不过我独爱那份小馄饨,别人一个碗里有十五个,不少不多。可我只有十个,而且我的小馄饨有些另类……
紫菜和虾皮,我最讨厌吃的东西,偏偏每次都是给我可劲的放。明明一碗猪肉馄饨,我总吃出海鲜的味道……
十三岁的小馄饨留起小辫子,我常常拽上几根对折起来打耳碎,特别舒服。周末我们总会躺在院子里的瓦房上,阳光刺眼。
“我们以后可能不摆摊了。”
我转过头有些惊愕,然后凑过去小心翼翼的说:
“还,还是吃死人了…”
小馄饨使劲捏了我两下胳膊,说:
“呸呸呸,我妈妈身体不太好。开早点铺子要起很早,她没办法好好休息,所以我要她去找一份轻松的工作。”
我点点头,戳戳鼻子一脸的惋惜:
“怎么办,吃不到小馄饨了。”
小馄饨看了看我,抿着唇好笑的说:
“你想吃来家里,我让妈妈给你做。”
我揉了揉她的脑袋,眼里透着愉悦:
“好啊,到时候我给你钱,我们关系那么铁,你让阿姨给我多包一些。”
其实我一点不喜欢吃小馄饨,我只是觉得她家的小馄饨最贵。
炊烟升起的时候,我们偷摸着爬下来吃饭。然后一同写作业。
小馄饨的家里很简陋,但是妈妈还是给她留下一间很小的书房,墙上挂着流川枫的动漫海报,小书柜里放着很多书籍和爱听的CD。
房间里有些阴暗,但是有一扇很小的窗户,可以看的到外面的那片瓦砖,是我们经常晒太阳的地方。
小馄饨曾经指着那扇窗户,信誓旦旦的对我说:
“李忆,总有一天,我要从这扇小窗户钻出去,住更大的房子,离太阳更近,近到我也发光发热,身上有光。”
我看了看小馄饨一脸向往的模样,好笑的打趣:
“会被烧糊的,像你家八宝粥一样。”
“而且,你这个傻冒为什么要跳窗户,打开门就出去了啊。”
小馄饨气鼓鼓的瞪了我一眼, 突然笑颜逐开的蹦起来向我招手:
“李忆李忆,你站过来,快过来。”
我好奇的走过去,阳光透着窗户洒到我们身上,
我看着小馄饨闭上眼睛一脸的虔诚,双手合十。
“上帝关了我的那扇门,可是窗户还在啊,对不对。”
我听着小馄饨像傻子一样的自言自语,不禁揉着她的脑袋哑然失笑。
十八岁的小馄饨越发的水灵,成了学校里趋之若鹜的角色。喜欢恶作剧,也慢慢毒舌起来。再也不像童年那样经常一声不吭的坐在我眼前。
曾经她为了喜欢的高富帅,抢走了我的午饭钱,跑到他面前高冷的点起烟,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冷笑,像极了大哥的女人。
事后又像条狗一样跟在我后头,在操场上啃起馒头。
“李忆,你觉得刚才我演的怎么样。”
“挺好,那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不是像狗一样。”
小馄饨看着我啃着干馒头一脸的委屈,好笑的夹起根咸菜放进我嘴里。
“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齁的不行,赶紧咬了两口馒头,嘴里嘟囔着:
“不怎么样,还没我帅。”
小馄饨推搡了下我的肩膀,兄弟一样大大咧咧的反驳:
“你少来,他可比你有钱的多。”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小馄饨谈钱,谈的那么俗气,又那么现实。我无力的垂下脑袋,嚼了口馒头使劲咽下去:
“也是,嫁给这种人,你妈妈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小馄饨怔了半晌,使劲用筷子敲着我的头,一本正经的说:
“李忆同学,我喜欢一个人,不是看他有没有钱,而是看他长的帅不帅。我是爱钱,但是这东西我可以自己赚。”
我稍稍安了下心,又有些讽刺的看着小馄饨道:
“那你一定是眼睛瞎了。”
小馄饨听了我的话凑了过来,似笑非笑的勾起唇角:
“李忆同学,此话怎讲。”
我烦闷的站起来拍拍屁股,口齿不清的瞎嘟囔着:
“老子一大活人站在你面前,你瞎折腾什么鬼东西。”
小馄饨还是听懂了我说的话,怔了好一会才说:
“我是你兄弟,你是我闺蜜。”
我愣了愣,扑上去掐着小馄饨的胳膊,表情一脸的扭曲:
“狗东西,买烟钱还老子。”
小馄饨好像并没有岔开话题,挣开了我的胳膊,她的脸上有些绯红,声音也开始发颤:
“李忆,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
我没来由的一阵恐慌,她黑亮的眸子就那么打量着我,盯得我冷汗直冒。我搭上她的肩膀努力掩饰着尴尬:
“你这不是废话啊,你是老子兄弟。”
小馄饨垂下了脑袋,沉默了好半晌,然后猛的抬起头扯住我的耳朵,嬉皮笑脸的嚷嚷:
“狗东西,是兄弟你给老娘谈钱啊。”
“…”
阳光下,我们又你追我赶的撕打在一起,好像又回到过去那个恬不知耻的年代。其实,要是永远这么恬不知耻下去,也挺好。
十九岁,我和小馄饨考入同一所大学,当我奋笔疾书拼命完成课业,顺便享受多姿多彩的大学生活时。
小馄饨开始努力的兼职赚钱,食堂早餐的包子铺,校外的咖啡厅都有她忙碌的身影。
我很少光顾那家咖啡厅,因为小馄饨告诉我那家的咖啡很贵,一点都不划算,她好像越来越舍不得我花钱。
其实贵不贵无所谓,关键买咖啡的钱到不了她的兜里。
十九岁的小馄饨经常掐着腰,语气严肃的对我说:
“李忆,你记住,我长大了,请你对我的态度也改一改,不要用你高贵的同情心来可怜我,只会让我自卑,你是我发小,不是我爹。”
二十一岁那年,她会拉着我跑到商场逛一整天,嚣张的试一遍衣服,然后两手空空的去电影院。
她还是爱吃路边摊,三元钱的馄饨。
街边风很大,小馄饨为我系上了胸前的扣子,眼神暖暖的,体贴又细心。
“李忆,小时候你不爱吃紫菜和虾皮,你说我为什么还放那么多虾皮紫菜呢?”
我轻轻的赏了她一个暴栗,挑着唇发问:
“我也很好奇,我那么讨厌吃的食物,为什么你给我吃了那么多年。”
小馄饨看着我,眸子里有温柔一闪而过:
“那你明明那么讨厌紫菜和虾皮,为什么吃了那么多年呢。”
盯着小馄饨的直白的眼眸,我心里一阵慌乱,打着哈哈回:
“可能,可能当时你家的八宝粥和油条豆浆太难吃了,哈哈。”
小馄饨一步上前,扯着我的衣领紧追不舍的问:
“那为什么非要吃我家的?嗯?”
“因为你是我兄弟,照顾照顾不行么?”
眼前的人儿松开我,向后退了一步,酸楚不经意的弥漫上眉梢眼角,我看到了小馄饨特别失望的表情。
那天后,我和小馄饨的关系好像慢慢淡了下来,整整两年,她每天好像除了学习就是工作,她再也不会找我出去逛街,我打她电话,大多数是敷衍几声太忙,就匆匆挂掉了。
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直到毕业的那天晚上,我打通了她的电话,醉醺醺的冲电话里吼道:
“你现在给我出来,立刻,马上。”
“我在忙。”
听着电话中疏离的声音,我有些心寒,声音竟然带着些恳求:
“就吃一碗小馄饨,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
电话那头怔了好久,才说:“给我发个位置。”
那晚我等了好久。一直等到桌上那碗馄饨凉透了她才出现。她到了桌子上二话不说,狠狠灌了一瓶酒,抓起烤串就往嘴里放,唯独桌上那碗馄饨碰都不碰。
短短两分钟,对我来说像煎熬一样,我终究是耐不住性子问:
“最近忙什么呢。”
小馄饨头也不抬,垂着脑袋嘟囔着:
“赚钱,赚钱,赚钱。”
听着她敷衍的语气,我再也按耐不住自己的脾气,朝她生气的吼着:
“你钻钱眼里了?赚那么多钱有屁用啊。”
小馄饨好像被辣到,使劲的哼唧了鼻子,端起桌子上的啤酒灌了两口,砸砸嘴抬头看着我:
“我妈妈病了,我需要钱。”
我怔住,顿时偃旗息鼓。可是又生气这种事为什么不告诉我,看着她眼眶微红的逞强模样,我从兜里掏出银行卡放在桌子上。
“别嫌少,先给妈妈看病。”
小馄饨看着桌上的银行卡愣了好一会,并没有伸手去拿,还是低下头吃起东西,神色带着浓浓的自嘲:
“李忆,你说,从小到大,你是不是特看不起我,可怜我。”
我使劲的抓了抓头发,蹙着眉回:
“你脑子坏掉了,这钱让你给你妈看病,不是给你看病的。”
小馄饨突然抬头看着我,语气冷的要命:
“你和我什么关系,你凭什么给我钱,我他妈凭什么要你钱。”
我被盯得发慌,拿起桌上的啤酒仰头灌了两口,然后使劲的拍了下桌子。
“老子拿你当兄弟,你他妈不也说拿我当闺蜜的么。这种事情,我不帮你谁帮你啊。”
小馄饨就这么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笑的捂着肚子岔了气,笑的有些哽咽。
然后托着起脑袋就那么看着我,眼泪哗的一下就留了下来,像积蓄了十几年的眼泪重见天日,吧嗒吧嗒全滴入了那碗馄饨里。
她扶着额,声音低的像是在呓语,短短六个字,却像几百根刺,一寸一寸扎进我心里:
“李忆,我订婚了。”
我石化在当场,她起身拍了两下桌子。抽出纸巾擦干眼睛,眼睛眯成两枚弯弯的月亮,像个傻子嘿嘿直乐起来:
“嘿嘿,很诧异?可怜不了我了?
我很快也是有丈夫的人了,心疼我,爱我,不用掖着藏着…”
“李忆,一个女孩从小守你守到现在,然后直到现在,你还在告诉她,你们是兄弟?李忆你有多看不上我?你说说看,是她疯了,还是你疯了。”
那天晚上我喝的大醉,整整十斤小馄饨,我让老板一锅一锅的下完,全部吃到了肚子里,啤酒掺杂着紫菜虾米的馄饨汤,我趴在墙角里狂吐不止。
夜风中,小馄饨拍着我的肩膀一声不吭,我伸手把她往外推了推。一脸的酒气,笑得讥讽:
“都成有夫之妇了,你还跟我这么客气干嘛。”
“像你说的…”
小馄饨笑了笑,拍了拍我蹭满污泥的裤腿,言语带着浓浓的苦涩:
“我们是兄弟嘛。”
两个人就那么靠在胡同的角落里,我手里的烟一根接着一根,沉默好一会儿,小馄饨把我刚点燃的烟抢了过去。
“李忆,毕业了准备去哪里。”
我掏出烟又点上一支,鼻子有些发酸,半晌才吭声:
“回家,盖房子,娶媳妇儿。”
小馄饨听了我话笑了笑,侧头就那么看着我,温顺的像只绵羊:
“挺好的,老家的房子也该收拾收拾了,两个月前我回去过一次,我那个小窗户沾了一层灰,结了蜘蛛网,太阳都晒不进来了。”
“我还有半个月就结婚了,在这个城市。李忆,我不希望你来。”
“……”
小馄饨莫名其妙的说完这句话后,起身往胡同口走去,快走到路口的时候,她突然回头大声朝我喊着:
“要是有时间回去转一转,爬上瓦房去晒晒太阳,小时候的梦想都发霉了。”
“……”
我毕业后终日无所事事,眼看离小馄饨结婚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坐车回到了老家散散心。
我怎么可能参加她的婚礼,躺在屋顶的瓦砖上晒着太阳,还是那个位置,只是身旁少了那个人。
我挪了挪身子睡在了她的位置,突然感到身下有两块瓦片松动,我起身朝下看,瓦片像是被人动过的样子。
挪开瓦片,我看到了一张明信片,图案上的一对情侣,男孩一脸宠溺的摸着女孩的头,女孩一脸的羞涩,我咧开嘴笑得苦涩,它像极了我和小馄饨的青春。
我把明信片翻过来,阳光下,我看到那一排排清秀的字:
“我总埋怨上帝为我关上了那扇门,透过窗户我才看见,我的太阳,他就一直躺在那片瓦房上。
我哪里知道上帝对我那么宠爱,那扇门也没有关上。我笃定他倚在门旁,守着我,哪里都没去。
可是,我的大男孩,你明明爱着我,还那么惺惺作态。不推开那扇门,你怎么走进来。”
我起身坐了起来,眼泪哗哗直流的拨通了小馄饨的电话,嘟嘟两声后电话接通,我流着鼻涕扯着嗓子喊:
“你家破门是防盗的,老子推不进去。我现在就把你家玻璃砸碎,钻进去等你,老子哪里都不去。”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瓦房上的我心情更压抑,无力的蹲下来,声音嘶哑的问:
“小馄饨,你说我是不是,晚了?”
很久后,电话那头传来哽咽的声音:
“傻瓜,不推开那扇门,你怎么走进来。”
我怔了半晌,突然就笑了出来。
阳光下,我转身。
透过那扇窗户,看到了我的小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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