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独自前行》：桃子为什么会再度失去女儿？

拿到这本书的中译本，我想起去年年初在仙台时我曾与这本书的原版面对面过。又不认识日语，我怎么会在一家原版书摆放得满坑满谷的仙台书店里注意到它的？因为，店门口张贴着巨大的海报，它告诉每一个与之擦肩而过的好奇心强烈的过路人，一个家庭主妇是如何在丈夫死后不畏55岁高龄完成她的小说处女作的。

中文译本的环衬上，印着这样的信息：斩获第54届文艺赏，荣获第158届芥川龙之介奖，出版2个月销售50万册。这三条来自日本的消息，推高了我对《我将独自前行》的阅读期待。然而，这是一本作者天赋一般、处女作痕迹相当浓厚的作品。

是的，我都不太愿意将其归类为文学作品。父亲去世后，眼看妈妈生活得越来越消沉，若竹千佐子的儿子便鼓励自幼就有文学梦的妈妈去旁听文学讲座。讲座结束后，若竹千佐子尝试实现自己的梦想，就完成了这本小说。相比她前辈和同辈作家的作品，若竹千佐子处女作实在不过尔尔。那么，《我将独自前行》有没有阅读价值？当然，尤其当我们将它看作是一位老妇人分享的妈妈经时。

若竹千佐子是在55岁那年创作《我将独自前行》的，文学讲座教会了她怎么虚构，所以，她没有老老实实地将小说女主角桃子的年龄确定在55岁。桃子出场时已经70，也就是说要完成自己的处女座，若竹千佐子必须想象从55岁到70岁这15年里一个脑力渐衰、体力越来越不支的老妇是怎么孤独度日的。一个人守在空荡荡的家里，幼时的生活场景纷至沓来；睹物思人，蓦然看见丈夫的一件旧物，遇见他爱上他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以及因自己的粗疏而失去他的痛悔，若竹千佐子写来虽文学性不够，但她以朴素的文笔，更以55岁了还不忘初心的坚持，赢得了日本读者。

作者若竹千佐子

可我，读着《我将独自前行》时总忍不住要去对标那些让我越来越喜欢日本文学的大家之作，于是，非常惊讶芥川龙之介奖是基于什么认可了这一部篇幅不大、内涵不够丰满的小说的。尽管如此，我非常认可《我将独自前行》的第二章，基于作者的个人经验而合理想象的一个70岁的老妇人与女儿的关系呈现以及对女儿何以疏离她的反思，越过了日本国境也打碎了年龄界限，提醒每一位《我将独自前行》的读者，我们像若竹千佐子那样盘点过应该是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母女关系吗？

开启《我将独自前行》第二章的，是一幅温馨的母女互动图卷。早上，被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滴声"叫"醒的桃子，慵懒得不想马上起床。就在这时，电话铃骤然响起，幸福感随即溢满桃子的周身，她知道那是女儿直美的来电。两个月前直美带着直美的女儿、桃子的外孙女登门以后，直美就揽下了桃子购买生活必需品的活计，"妈妈，家里还有厕所纸吗？"果然。只是，离开娘家结婚生子的直美，为什么要等到两个月前才重登母亲的家门？"直美和桃子的关系，就像是忠实地复制了桃子和她母亲的关系"。

那么，桃子与她母亲的关系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桃子高中毕业后听从母亲的安排在东北老家的农协小卖部工作。假如不是强势的母亲对桃子提出过分的要求，桃子大概也不会逃离老家，不，应该是逃离母亲的控制去东京的吧？尽管，在桃子更小的时候，自己别在头发上的发卡被母亲粗暴地撕扯了下来后导致桃子变得脆弱、变得不认同自己的女性角色。那么，母亲对桃子提出的要求到底有多过分呢？"结婚一点意思都没有，你还是一直在这个家里住着，一直上班得了，那样的话，你的日子过得好，还能帮帮这个家"。

按理，在这样的强刺激下离开老家离开母亲的桃子，日后成为直美的妈妈后应该时刻警惕不要做母亲那样的妈妈吧？年过70后。又恰好女儿直美与之重归于好，这就给了桃子审视母女关系的契机。这一琢磨不打紧，桃子惊恐地发现，原来，两代女人之间的关系是和美还是剑拔弩张，原来是遗传的！

因为与母亲的关系没法亲近，我也时不时地思考和寻找和谐母女关系的手段，可是，我从来没有思考到《我将独自前行》的作者若竹千佐子的思考层次，亦即，家庭成员之间相处的习惯，也是能遗传的。如果若竹千佐子的思考能在心理学上找到依据，我们也就能明白了，何以我们会活着活着就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也许，若竹千佐子的结论让我们惊恐得难以接受，于是我们拼命寻找理由申辩：我一直在避免像我母亲当年对待我那样对待我的孩子的呀！桃子也是，从来没有像母亲那样硬是将发夹从女儿的头发上撕扯去，但是，"桃子只好将自己的憧憬、盼望、梦想都投射到了女儿身上"，具体而微，就是给女儿买过一条蕾丝花边层层叠叠簇拥的小裙子。非但满足女儿戴发夹的心愿，还另加了一条蕾丝花边层层叠得簇拥的裙子，这有错吗？也许，当年直美不喜欢这条小裙子的腔调还惹桃子生过气。70岁以后，在丈夫去世后，在儿子终年不见踪影后，在直美因为向母亲借钱未果再度中断了与桃子的密切往来后，桃子才意识到要检点一下自己与直美的母女关系。检点以后，"曾经被母亲过度地打压抑制的一切，桃子都过度地献给女儿。虽然桃子的本意是不要和母亲一样，但结果却是一模一样，都像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打造和控制女儿"——有几个母亲会想到到，从女儿的头上撕扯掉发夹与给女儿精心选择一条自己喜欢的裙子后笑眯眯地让女儿穿上，给女儿造成的伤害是不分伯仲的？

《我将独自前行》结束在桃子一个人去祭扫丈夫的路上。那一路，桃子走得辛苦又艰难，所以，不少读者解读若竹千佐子的这本处女作，是一本讲述失去丈夫的老妇人是如何坚强地度过余生的故事。可将小说的第二章掰碎了细细咀嚼后，我觉得"独自前行"中根本就没有坚强的含义，而是满纸心酸，甚至艰辛。

正是这种无奈和艰辛，在狠狠地提醒我们及早将自己从东方式的"我是为了你好"的母女关系中抽离出来，而不是像桃子，到了70岁想要修复世界上原本最至亲的关系时，已经希望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