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神
文静
这几日,我时常会想起一个朋友,说是朋友,其实也不过是见过几次的陌生人罢。与他结识是在数年前的某一天。那时我初念高中,还未适应从农村来到城市的变化,在城里同学面前只是个来自山里的土包子,又因高中老师的教学方式与其节奏快慢的不同,以至于终日浑浑噩噩,不得学习要领,总之成了个又土气,又愚笨的山里人。受此类不显声色的排挤,我全然没了学习的心,并将心思放在了别处,去观察这座城市,这所学校的人和事。学校的事物对我而言都是极新鲜极不同的,正如这座城市一样有太多的光彩。鲜衣怒马,二八年华。一切都那么不同,都那么美好,但给我影响极深的却是一位外校人员。
一
他与我年岁差距不大,一副吊儿郎当模样,也不工作,常出现在学校门口。很多人都喊他叫做‘车神’,他倒也不怯,坦然接受。 我们叫他‘车神’,倒不是因他有车,或是开车技术多好,模样如何俊俏像个神人,只因他终日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在学校外的街道上游荡,而巴蜀地域的‘神’这一字也大多不是什么好话,说人疯癫也可骂其‘神’。‘车神’一词便是贬斥他是个骑自行车的傻子。但他不恼,也许是未听出其中的嘲讽意味,自以为是对他的夸赞。
说车神疯癫在大家看来也无错,光从其衣着打扮便可看出一二。那是秋冬季,车神常穿着一件红色厚衣服,不知是棉袄还是别的,总之是极老的款式,同龄人但凡有些审美感,都不会这般打扮自己,土极了。裤子原是一条灰色长裤,穿得久了,也不常清洗,变成了黑裤子,上面有些破损,有油渍,还有一些别的污渍。脚上穿的是双拖鞋,也破烂,但与衣服裤子不同,衣裤是会随季节变化而变化的,鞋子却一直都是那双拖鞋,也仅有在天气异常寒冷的情况下,才会换成一双别的鞋子。
车神不光衣服穿得邋遢,他的发型也如穿着,一样没品,乱糟糟的,不常梳洗,头发看着也很油。曾有人打趣,说家里没油时,只要一拧头发,便可用上一个月。这样的说法固然是夸张的,但也很风趣地证实了头发油这一点。后来车神不知从哪听来建议,开始染头发了,也不知谁给染的。唯独中间一块是黄的,是屎黄色。像头顶了一坨粪便,好不恶心。但他不这样觉得,也不在意给别人的感受,我行我素。
这样一个衣着不光鲜的人,也难怪有很多人嘲笑。
然而车神的骑车技艺还是很厉害的,有学生叫他表演车技,他先是羞涩一笑,挠挠头,再骑上他那辆破旧自行车,便开始在街道上表演漂移等一系列我学不来的动作。周围的人见了这动作,纷纷哄笑,像是嘲笑这猴子骑车般的浮夸动作,又像是嘲笑他的傻、老实,如同杂技团里的小丑,供人调笑。
车神是很老实,也有可能是他真如旁人所说少根筋,不明事。无论叫他做什么,他总会照做,并且毫无异议。但说他老实,他又时常带些很傻的小聪明。曾听朋友说起一件关于他的,不知真伪的故事。
大致的我已记不太清,只好擅作主张地将其改善,并用另外一种方式讲诉:那时正是夏天,天气炎热,车神在他表哥家中玩耍。表哥虽说看不起这傻子表弟,认为有失颜面,但因母亲常教授兄弟相亲,而此时又无旁人在场,表哥也不好驱赶出去,只是不理会,由着车神。不多时,表哥口渴了,想起这傻子弟弟虽说疯癫,却也愿意听人调配。于是表哥给了五块钱叫车神去买瓶汽水,车神如往常般应承了。可日头正毒烈,这一趟来回也让车神有些口渴,于是便买了两瓶水:一瓶汽水,一瓶矿泉水。而此时车神的小聪明出现了,他并非真愚笨,知道口渴,也分得清水的贵贱。便拧开汽水瓶盖,咣咣喝完。回到表哥那儿,将矿泉水递给表哥。
表哥一看不是汽水,且余钱也没有,有些恼怒:“不是让你买汽水吗?汽水呢?”
车神舔了舔仍有甜味的嘴唇,像是回味,见表哥气愤的神情,心知不妙,但也不许谎,一五一十地答道:“我喝了。”
表哥愤愤地踢了车神一脚又问:“狗日的,你也知晓口渴?那你怎么不喝矿泉水?”
“汽水好喝噻。”车神说完露出黄牙憨笑,表哥哭笑不得,又骂了车神几句。
朋友讲完这个故事,一脸笑意地对我说:“你不晓得车神当时的样子,好瓜。”说完似想起车神平日里的神情,又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
二
我们这儿的人都很痞,脏话不离嘴,烟酒不离身。包括那些个本该发愤图强,为自己将来奋斗的学生娃子。这些学生个个儿都是老烟枪,抽烟动作老练,俨然一副流氓模样,若非那一张张青涩的面孔,和相对瘦弱的身躯,很难将其精神面貌与学生结合。一个个刚出校门便很自然地点上香烟,深吸一口,再吐出一口浓雾,这使学生们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车神也爱抽烟,尽管年纪不大,但也有很长的烟龄了。常年吸烟使得他的牙齿变得很黄,而且他爱笑,一笑便露出一排黄牙,看着更傻,更土气。车神常在学校外游荡,虽不工作,但也不缺烟。自己的烟没了,便腆着脸,寻学生要烟抽。
有人大气,不愿与疯癫者抠门,大大方方地给了。但也有人行为要不齿些,作威作福惯了,对谁都是一种居高模样。一面惬意地点上一支烟,吞吐烟雾,一面拿出另一支烟,轻浮地拿在手上,在车神面前晃晃,说:“ 嘿,叫叔叔就给。”这种嚣张姿态,不论谁见了都有些怄火,车神没说话,只是傻站在一旁,尴尬地讪笑。拿烟的学生不乐意了,认为受了极大的侮辱,对他而言是一种下位者对上位者的不敬,痴呆儿对健全人的挑衅,于是他将烟狠狠地摔在地上,露出一张与前边完全相反的狰狞面孔大骂:“你他妈的,叫叔叔!”车神的表情很不自然,露出一副夹杂数种情绪的表情,有惊恐、有犹豫、有委屈…但他到底还是没叫。周遭的人有看不下去的,便赶忙站出来打圆场,对拿烟的套近乎,做出一派成年人的行事姿态,拿出一支烟为他点燃,一面给车神使眼色,叫车神离开,一面宽慰着说:“老表,别和小娃儿计较,他还小,不懂事。白白地与傻子较真,不值当。长辈没做成,倒亏损了一支烟草…小娃儿嘛,给老表我一个面子,下次我喊他给你跪着道个歉就算了。你我两兄弟…”拿烟的脸色稍缓,和套近乎的称兄道弟,开始在言语上做车神的长辈。
车神表情复杂地离开了人群,至于那烟给没给,我不知道。但过了一会儿,我又在另一处遇见了车神,这时他嘴里叼着烟,好不惬意,他的脸上也没有了窘迫感,仿佛之前发生过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此事之后,没过多久,车神又换了发型,是当时极火的锅盖头,又叫桃心头。这样的发型或许在别人头上很好看,但在车神头上就有些不伦不类,甚至有些猥琐。车神以为换了发型,自己便成了社会人,能得到些尊重,但遗憾的是学生们并没当回事,反而有借此多了些戏弄的方式。
车神不清楚他人的看法,仍沉浸在自己幻想里。他开始说一些粗鄙话,与别人讨论女生的身体,嘴上常挂着一副猥琐的笑容。学生们喜欢捉弄这样的车神。听车神点评哪个女生,若那女生在视野范围内,便大声地对着那女生转达话语,并自添一句“车神喜欢你”。女生听了,有认识车神的,有不认识的,或轻蔑,或打量,皆露出厌恶的神情,努努精致的嘴回敬一句:“撒泡尿照照自己吧,就你?配不上我的。”车神羞红了脸,但还是会偷偷地看女生。可女生都瞧不起他,有的也许会怜悯这么一个既猥琐又不知自知,既丑陋又蠢笨的家伙,但更多的则是在心中告诫自己“日后千万不能寻这样的托付终生”。
这样一个人物,确实招人厌弃。女生当他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男生则当他是能够驱使的奴才,调笑的傻子罢了。那些侮辱与嘲笑,车神也许没当回事,他还是那个车神,站在人群的边缘向往着人群中间,努力往里面挤。
三
我也说不清自己对车神的看法,见别人这样待他,有些愤怒,可见多了又有些释然,甚至会冒出一种可怜必可恨的想法,但更多的还是怜悯。我开始追寻更多关于车神的信息,询问他的过往。
一位朋友说:“车神以前不傻的,反倒聪明,以前还考上了XX高中。家里对他也好,想要什么给买什么,听我XX高中的朋友说他人缘极好,也没与谁发生过争执。后来,后来好像是车祸还是让人打了,一下就成了这样。家里关不住他,又见他在外面也没大事,只好由着车神…”
另一位朋友说:“车神打小就如此,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还被人骗进了传销,后来家里人花了一些钱才把他救出来,也不敢再让他上班,怕再给弄到传销里去了。好在家里还算有钱,也不约束他。等他长大了就给找个媳妇,安稳一生。我还听说他爸妈现在打算生个二胎…”
还有朋友说:“车神这人以前是挺正常的,但是很色,还是个变态,经常尾随女生。一次被女生男朋友知道了,给打了一顿。正打着头,成了傻子。打人的家里势力挺大,车神家人得罪不起,只拿了些赔偿费,打算让车神去学些技术,不至于饿死。但车神浑浑噩噩的,也不去学技术,整天就在学校外转悠,据说还在尾随女生…”
……
车神的故事各说纷纭,版本还有很多,也不知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我那时同样受人轻视,处境不佳,但在心里还是觉得高车神一等,与他不是一类货色,以怜悯的眼光审视他。
直至后来,我因事离开学校几个月,在社会上有了一些体会,也就改了这样自以为是的骄傲,我终于能够平等地正视他了,可等到重返校园,却再也没见着车神。
车神离开了这个城市,没人知道他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关于他的事,没人在意,好似他只是一个突然出现在这世界里的小丑,小丑累了,于是悄无声息的离开。而人们只记得小丑搞怪的模样,对于其他的总是记不太清,正如他的来去,无人知晓。
对于学生们来说,车神仅是一个供人取笑的傻子,他的生死行踪并不重要,走了便走了,仍可再寻一个“车神”。而他又并非是真傻,他不过是一个孤独的人,没有朋友。他终日在校外游荡,也不过是为了热闹,为了摆脱孤独。即使这卑微的祈愿,正被学生们利用,成了调笑的开口。
当我明白这一切时,我决定找寻车神,替所有人向他道歉,但我找不到他的任何联系方式,只得到了一个含糊的消息——车神如今在他市有了工作。
我很想去找寻他,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还有没有人欺负着他,是否仍骑着一辆自行车…
可最终我还是没去,我只能庆幸他得以自由,得以真正摆脱,并有了一个新生活的良好开端。我从未替他出过头,也未给他带来过温暖,我只是一个冷漠的看客,我与欺凌者一样,是他的梦靥。
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只是跟着那群学生,叫他车神,“车神”俨然成了他的代号,成为了我高中时代的一个缩影。
……
时至今日,我终于学会了骑自行车,像车神一样,游荡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