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爻村之恋
一、杜敢
杜敢把出租车拐过都市之门,他打算从唐延路左转上绕城高速,再从长安路下高速回到东三爻村的租住屋,他知道过路费只要五块钱,但是能节省至少半个小时的时间,何况现在是下班高峰期。
前面的公交车站挤着一片黑压压的下班的人群,几乎站到了马路中间。杜敢向左打方向,准备从最左边的快车道绕过去,没想到一群打车的人并不想放过他,直奔他的车围了过来。杜敢低头一看,“操!”忘了按下空车灯。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杜敢只好把车停下。
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奋力挤了过来,两只胳膊左右开弓,把那些已经围上来的人推搡到两边,拉开车门就一屁股坐在了副驾驶位上。小伙子大口喘着粗气,显然跑了很远的一段路过来,说不出来话。
杜敢还来不及把“我要交车了”的话说出口,小伙子却打着手势要他快走。杜敢没好气地启动出租车,“但愿这家伙也到三爻村。”
出租车驶出了两公里,小伙子终于缓过气来,对杜敢说:“哥们,机场!”
“什么?”杜敢一个急刹车,把出租车停在路中间,“下去!”
小伙子急了,“我加二百。”
“加多少都不去。我交车了。”
“三百。”
杜敢无动于衷。拿眼斜了一下小伙子。“三千都不行。”
“哥们,求你了,我女朋友要跟老外飞走了。我得把她追回来。”
“我女朋友被人欺负了,我还急着赶回去报仇呢。”
杜敢说得没错。就在半个小时前,他接到老黑的电话,说他的女朋友洁儿被人欺负了。老黑在电话里告诉他,洁儿在菜市场买菜,与一个卖菜的女人起了争执,那女人非要说洁儿拿了她的青菜没给钱,洁儿说我明明给你了两块钱,你顺手塞进了裤子口袋,就去给别人称黄瓜去了,怎么要赖我没给钱?那女人不依不饶地说,我装口袋了,有本事你来搜啊,年轻轻的小姑娘,尽想占人便宜,切!洁儿气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眼泪扑嗒嗒地往往下掉,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像个无助的孩子手足无措。那女人恶狠狠地一把夺过洁儿手中的青菜,气势势凶凶地说,没钱,就别吃菜啊,还想偷……听到偷字,洁儿受到了奇耻大辱,一双含泪的眼睛怒视着那女人,提高了声音说,谁偷你菜了?你不要在这血口喷人。那女人把声音提得更高嚷道,我就说你偷了,怎么着吧?年轻轻的小姑娘不学好,一看就不是啥正经货色。洁儿气得放声大哭起来,把手里买好的一袋子菜扔给那女人,说菜我不要了,都还给你。转身钻出人群要回家去。一只大手扯住了洁儿的胳膊,正是老黑。老黑刚好从工地回来取电钻,路过菜市场时看到了这一幕。老黑把洁儿拉到那女人面前,从她手里夺回洁儿买好的菜,让洁儿拿好,然后一把掀翻了那女人的菜摊子,接着一耳光打在她的左脸上,用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气说,把你口袋里的两块钱给我掏出来。那女人愣了一下神,抬眼见是一个又黑又高的男人挡在面前,虽有了些胆怯,但还是想挣回些脸面,摸过一把菜刀就砍,老黑转身一挡扭住了那女人拿刀的手,把她摔倒在地。那女人痛得龇牙咧嘴,乖乖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两块钱。老黑踢了那女人一脚说,以后狗眼睁大点,少她妈仗势欺人。老黑在电话里最后说,你小子快点回来吧,小洁哭得稀里哗啦的,根本劝不住。那时候杜敢正拉着客人在高新区的高楼大厦间穿梭,听明白了原委,气得直发抖,大声喊道,好,我马上就回去,王八蛋!一边挂了电话一边猛踩了脚油门。
“哥们,我可没和你开玩笑。”小伙子转过头逼视着杜敢,“他妈的,弓迪蒙那臭婊子到机场了才给我打电话,说如果我在她上飞机前能赶到机场,她就跟我回来,如果赶不到,她就跟史帝文飞美国了……”
“哥们,我也没开玩笑。”杜敢显然对这个他以为编造的故事不感兴趣。“我的洁儿被人骂是小偷,还差点被刀劈。”
“哥们,算我求你,我要是追不回来弓迪蒙,我他妈也活不成了。”小伙子说得大义凛然。
这回轮到杜敢转过头去逼视小伙子了,他带着鄙夷的口气说:“你他妈这条小命也太不值钱了。”
后面堵了一长串的汽车,不耐烦地打着喇叭。杜敢已经没办法掉头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操!走吧。”启去出租车飞了出去。
上绕城高速的路已经堵得水泄不通了,只能顺车流从高新路往北,杜敢希望从南二环经西二环突围出去,上了机场高速就不怕了。“几点的飞机?”他问。
“七点半。”
杜敢看了下驾驶台的时间,现在五点半。如果不堵车,应该能帮他把那什么蒙带回来。杜敢掏出手机给老黑打电话:“洁儿没事吧?帮我照看着点。我拉了个快没命的家伙,他必须在七点半赶到飞机场。我得救人一命不是?”
小伙子感激地拍了拍杜敢的胳膊:“哥们,谢了。我叫郑希高,西北大毕业的。你哪校?”
杜敢说:“我叫杜敢。政法的。”
“那还跑这玩艺儿?”郑希高用手拍了拍驾驶台。
“陆步轩还卖猪肉呢。哈哈哈。”杜敢是去年夏天毕业的,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就应聘到一家出租车公司当了司机,一天拼死拼活地跑,把钱交给公司后,剩下的钱只够他和洁儿交房租和吃饭。
电话铃响了,是洁儿打来的。“你挣钱重要,还是我重要?”带着怒气,带着哭腔,洁儿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好听。
“当然是你重要。”杜敢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握着电话,“你放心,我保证在九点前赶到家,给你过生日。乖。”
杜敢挂了电话,唉了口气,“唉,今天是洁儿的生日,说好了我早点回家,她给我做菜吃。这丫头,从来没做过饭,也没买过菜,这不,下午去菜市场买菜就被那卖菜的娘们欺负。”杜敢把事情经过给郑希高又重复了一遍,但郑希高一心扑在咸阳国际机场上,并没有心思听。
没心思听也没办法,眼下必须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从堵成停车场一样的高新路上拐出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乌云密布,很快就有雨下来,大雨。前面一长串的红色尾灯,喇叭声此起彼伏。
“哥们,能不能抄近路绕过去?”郑希高开始焦急了。
杜敢并不回答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给郑希高递过一根烟来,“哎,那什么蒙对你真的有那么重要?--能绕我早绕了。”
郑希高把烟挡了回去,“我不抽烟。”他沉默了好一会,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想好把他的故事讲给杜敢听。
“我和她是在研二认识的,她是北京人,家里特有钱。我们好上后,就准备毕业后一起搞一个楼市终端智能监测系统,做成功后,能让政府决策部门和开发商准确掌握市场行情,及时预测项目开发的风险。相当于房地产市场的天气预报,准确度相当高,时间误差三个月,资金误差到百万元……”
“说重点。”杜敢对这个什么监测系统并不感兴趣。
“但搞这个系统,必须要引进美国的一项先进技术,于是我们就跟他妈的那个美国佬史帝文接上了头,我们经过两年的研究,刚有了点眉目,迪蒙却变心了。美国佬提出,核心资料必须由他掌握,如果我要把这套系统推向市场,就必须向他支付百分之六十的版权费,否则,我可以用迪蒙交换。”
“那你就用迪蒙交换不就行了,她已经和那美国佬串通好了。”杜敢说。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郑希高有些垂头桑气,“你不知道搞科研要用大笔的资金啊?这两年,我花了她家少说也有五百万。我拿什么还?”
“我明白了,你追回她,就不用还钱了。”出租车仍旧堵在高新路上,没有丝毫挪动的可能。天空下起了大雨。时间已经过了六点。“追回迪蒙,你两年的心血白费,但不用还那五百万。追不回迪蒙,你拥有那什么系统的版权,哎,这个版权能值多少钱?”
“不好说,如果市场认可了,少说也要值个两千万吧,如果不认可,就一文不值。”
“两千万和你的迪蒙,你觉得得哪个重要?”
郑希高语塞了,他也不知道哪个更重要。无论选择哪个都是有风险的,但是相比较起来,他觉得选择迪蒙的风险要更大一些。虽然这个女人曾经让他把命搭上他都不会眨眼,但是现在他似乎明白了风险远远大于他的预期。
前面是红灯,到了南二环十字,整整用了一个小时,才完成了高新路的突围。还剩一个小时,要赶到咸阳机场,除非出租车长出翅膀来飞。
等红灯的时间是漫长的,这个十字路口竟然设置了禁左,那就意味着左转上西二环去机场将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杜敢已经不抱上机场的希望了,他对郑希高说:“还要去机场吗?”郑希高看了看时间,正在逼近七点。他的弓迪蒙并没有再打电话催促他,他明白,不催,其实更能说明她对他的敷衍。
郑希高犹豫不决了,如果他坚持要去机场,他显然连迪蒙乘坐的飞机的影子都看不到,他只不过是想证明给迪蒙看,他用了两个小时追她了,可是迪蒙并不能看见。“我到了机场,可惜你已经走了。”有什么意义呢?迪蒙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跟美国佬走,即使追上她,能挽回她的心吗?如果她有心留下来,也不会等到了机场才给了打电话,而且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臭婊子!”郑希高狠狠地骂了一句。
杜敢看出了郑希高的犹豫,把车驶上了右转道。“哥们,别追了。去我那儿,喝一杯,什么事都没有了。”
郑希高没有吭声,他知道无从选择了。追,是对自己两年来的几乎付出生命的爱情的交待。不追,是一次理智战胜情感的自我解脱。前者的意义何在?后者的意义又何在?向左,追。向右,不追。在这个两难的十字路口,他需要在十秒钟内做出抉择,向左还是向右?那一边的意义更大?
绿灯亮起了,其实杜敢已经为郑希高做好了选择,右转,上了南二环,向长安路的方向驶去。
郑希高没有提出异议,他好像累了,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南二环的车流量虽然也很大,但还算一路畅通。杜敢拨通了老黑的电话。“黑哥,让洁儿别做菜了,你带她去小杨烤肉订个座,我马上就到。我这还带了个朋友。”
郑希高依然靠在椅背上,什么话也没说,任由杜敢载着他,疾驶在南二环的高架桥上。
从长安路一直向南,经过小寨,经过电视塔,经过南三环,就到了三爻村。近年来,随着西安市大规模拆迁改造城中村,只剩下三环外这个离西安城区最近而且交通也最便捷的城中村了,它处在西安的中轴线上,除了有地铁二号线,还有不少于五条公交线路直达城中心的钟楼。因此,这里汇集了大批的高校毕业生和外来务工人员临时租住在这里,据说临时租住人口远远超过了当地村民十倍以上。
杜敢把载着郑希高赶到三爻村时,还不到九点。往村里去的小巷道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嘈杂声伴着雨声格外刺耳。杜敢把车停在村口,带着郑希高进村右拐了两个巷道,就到了小杨烤肉,这是村里最火的一家烤肉店,他和老黑经常在这里喝酒。
在里面靠窗的位置,坐着老黑,没有洁儿。
杜敢走过去,问老黑:“洁儿呢?”
“她在收拾东西,说是准备明天回广西。”
杜敢撒腿就往租住屋跑。
洁儿的爸爸在老家广西早就给她安置好了工作。起初,为了杜敢,她留在了西安,留在了杜敢身边,而且意志是那样坚定。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动摇了。她时常站在低矮潮湿的租住屋里窄小的窗前,凝望着隔着一条南三环的曲江新区发呆,那里的高档住宅鳞次栉比,楼下是铺满鲜花和绿草的马路,仿古的街灯显得高雅而又宁静,楼前是美丽的南湖,碧波荡漾,桃红柳绿,那才是人住的地方。
“爱情算什么?能换来一平米吗?”
以前,杜敢还会指着前面的高楼,信誓旦旦地对她说:“相信我,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住上那样的楼房。”后来,他慢慢地不说这话了。洁儿相信杜敢会买得起一间那样的房子,但那一定是在他开着出租车绕地球跑两圈之后了。她不想等了,只要回到广西老家,几乎不用等,就能住上这样的房子。爱情,不是房子。
杜敢气喘吁吁地撞开房门,把惊魂未定的洁儿吓了一大跳,洁儿没有回头,自顾自地整理衣物。杜敢冲上去一把抱住洁儿:“洁儿,你真的要走了吗?”
洁儿推开他的手,“留下能干什么?为了两块钱,我被人当成小偷。”杜敢无言以对,悻悻地说:“要不,我们重新租个公寓楼。”
“要租,你自己住吧,我要走了。”洁儿语气轻柔,但是很坚定。
杜敢知道他留不住洁儿,说什么也没用了。是追随洁儿去广西还是留在西安?现在是轮到他选择的时候了。
二、郑希高
“像个孙子一样,我坚持了四年,容易吗?”
郑希高坐在三爻村小杨烤肉店最里面靠窗的位置一口气干掉了三瓶啤酒,“谁他妈说的酒能消愁?我看是越喝越愁!”打开第四瓶啤酒的时候,郑希高再也控制不住了,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老黑坐在他对面,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爷们点吧,世上女人多的是,把眼泪擦了!”老黑面黑眼大,身形强壮,像极了古代小说里的英雄好汉,他一出手,就有两肋插刀的架势。老黑说,他家住在陕北与内蒙古交界的毛乌素沙漠边缘,因为穷,日子过不下去,婆姨撇下两个娃娃跟人走了。“走就走呗,俺眼都不眨一下。”老黑拉扯着两个娃到了西安,一边打工,一边供娃念书。“好歹咱也是条汉子,没了婆姨,照样能把娃娃养大。那个孬种男人,拐了俺的婆姨到了广州,又他妈混不下去,就把俺婆姨扔了。她打电话给我,说没钱吃饭,要回来。我操!当我是收破烂的啊,钱我给你,要回来,没门!”老黑干了半斤白酒,舌头都没打弯。“女人,心不在你身上了,你留不住的。让她走吧。咱是爷们,就要有这股硬气!来,干了!”
但是郑希高硬气不起来。他的家在陇西北的祁连山下,也穷。父母勒紧裤带在漫天黄土中像牛一样地耕作了大半辈子,把他送进大学,读到了软件工程的研究生,如今已经积劳成疾,只能靠失学的妹妹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原本他只想顺利地完成学业,谋一份好职业,尽早改变父母和妹妹的生活现状。可在读研二时,郑希高遇到了弓迪蒙,在弓迪蒙的再三说服下,俩人合伙,雄心勃勃地开发“楼市终端智能监测系统”,弓迪蒙殷实的家庭背景给郑希高提供了良好的经济基础,郑希高投入全部心血,一心扑在“系统”的研究上,倒也进展得十分顺利。起初,郑希高对这个热情奔放的北京姑娘只是心存感激,改变父母和妹妹的生活现状的强烈责任感压在他的肩头,使他不敢多想。直到两年后弓迪蒙主动向他表白了,他才霍然敞开心扉。这是26岁的郑希高第一次品尝到爱情的滋味,如同蓄积已久的洪水,一旦开闸,就势不可挡。他深深地迷恋着她,在爱情力量的驱使下,他的研究成果已见雏形,眼看着“系统”就要进入调试阶段了,他的墙脚却被那美国佬给挖倒了。郑希高突然失去了奔涌的动力,无法预知的未来像一张巨大的网罩在他的头上,他迷失了方向,不知道从何处突围出去。当他意识到弓迪蒙的离开,将给他背上五百万元的外债时,他不禁吓了一大跳。虽然“系统”的前景看好,但毕竟还有一定的风险因素,万一失败了,他的命运,就要和父母妹妹一起,永远定格在祁连山下的风沙中了。
他恨弓迪蒙,恨透了这个把他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的女人,“追不回弓迪蒙,我也活不成了”,绝不是一句随便说出来的话。
第四瓶啤酒见底,郑希高崩溃了。他一抡胳膊,把空酒瓶扫到了地上,玻璃瓶碎裂的巨大声响震惊了所有人,闹哄哄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老黑对闻声走过来的店老板摆了摆手说:“没事,我兄弟,醉了。”
郑希高真的醉了,他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郑希高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郑希高伸出一只手去的,抓过手机来,只看了一眼,就像触发了弹簧一般,从凳子上蹦了起来。手机被他扔在了地上,仍在顽固地打着旋转响着铃声。郑希高把手机捡起来,止住哭,用一双茫然的眼睛望向老黑,“是弓迪蒙。”
老黑停下手中的酒杯,有点懵。“这会儿,难道她在太平洋给你打电话?接吧。”
郑希高按下接听键,弓迪蒙的声音带着哭腔传了过来——
“那王八蛋给我弄的是假签证……”
郑希高瞬间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大声喊道:“迪蒙,你别动,我马上去接你回来!”他抓起外套,就要冲出小杨烤肉店。
老黑一把按住了他,“孬种!”
“我他妈就是孬种,没有弓迪蒙,我连孬种都不是!”郑希高声音很大,挥着拳头冲老黑喊。
“杜敢,让杜敢送你去吧。”老黑无奈,一仰脖子,把瓶子里的酒全灌进了肚子里。
夏季午夜时分的三爻村,每个角落都充斥着骚动不安的气息,密集排布在巷道两旁的饭馆、商店、理发店争相播放着大音量的嘈杂的音乐,裤头、太阳镜、拖鞋、碟片等地摊货占据了狭窄的街道,来来往往的人依然很多,都只能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寻找可以踩上去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燥热腥咸被烟熏过的味道,真让人喘不过气来。
老黑带着郑希高穿过两条巷道,在凝滞的路灯光下,辨认着杜敢租住的民房的院门。找了好一会,才打开了一扇大门上开的小门,他们摸着逼仄的楼梯上到顶层,推开了杜敢和洁儿租住的小屋。
屋子不到十平米,推开门,一股潮热发霉的空气混杂着饭菜的味道扑面而来,微弱的白炽灯光下,一张大床占据着屋里的大部分面积,地上杂乱地堆放着行李箱、衣服和书,——显然那是洁儿还没有整理好的行李。
杜敢跪在洁儿的床前!洁儿脸朝里侧躺在床上。
老黑和郑希高瞬间愣住了,进退两难。
“唉,又是一个孬种!”还是老黑先回过神来,他抢步上前,像拎小鸡一样,抓住杜敢的一只胳膊,把他拎了起来,又重重地一拳打在他的肩上。杜敢一个趔趄,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抱头,不知所措。
郑希高也回过神来了,急不可待地过去拽起杜敢。“哥们,快送我去机场!”
“现在?什么情况?”杜敢抬起头,不明所以,大睁着眼睛,他也愣住了。
“弓迪蒙,她没走的了,还在咸阳机场。”郑希高语无伦次,焦急地说。
“那……”杜敢偷眼斜瞄了一下躺在床上的洁儿的背影,有些犹豫。
“你去吧。”洁儿翻身坐了起来。
杜敢和郑希高飞快地下楼,启动出租车,右拐,穿过南三环,上了长安路立交桥,从绕城高速一路向西,直奔咸阳国际机场。
午夜下的西安绕城高速公路,远离着城市的喧嚣与繁华,在灰雾蒙蒙深邃的天宇下,以一排伸向远方的明亮的路灯勾勒出这座城市的轮廓。郑希高把他连日来所有的怨恨、失落、茫然和接到弓迪蒙电话后的狂喜心情,以及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用含混不清的醉话伴以夸张的手势,悉数向杜敢倾倒了一番后,沉沉地歪倒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
杜敢知道,弓迪蒙的回头,对郑希高来说,意味着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抑或是拨去了压在头顶的千斤巨石,那种释然,那种轻松,让这个死挺了三个多月的小伙子一下子摊倒了。他睡着了,但睡得并不深沉,毕竟前方的道路,还有太多的未知。虽然机场高速是一条直线,路上车少,但杜敢丝毫不敢马虎,他把车速控制在100码以内,这样到机场至少还要40分钟,杜敢打算用这个时间认真思考一下他和洁儿的事。
是到了该认真思考一下的时候了。杜敢来自美丽的汉江边上,这条长江最大的支流在流经秦巴腹地时,经过千百年的浸润,把这块小小的盆地滋养成了负有盛名的西北小江南。杜敢从小伴水而生,因而他的内心也有着水一般的柔情。当他翻越巍巍秦岭来到西安上大学,第一次遇见南方姑娘洁儿的时候,就对这个柔情似水的女子心生了爱慕之情。两颗同样有着水一般柔情的心灵,在大学校园的理想国里,尽情挥洒着青春年少的激情,四年大学时间转眼而逝,青春的节奏在他们跨出大学校门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一墙之隔的社会却完全是另一番模样,都市生存的压力,使人潮人海中异常激烈的竞争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冷漠的世相大戏。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大学毕业生涌入社会,工作难找,杜敢经过几次碰壁之后,如水的柔情终于败在了现实生活对柴米油盐的需求之下,他不得不忘记自己政法大学高材生的身份,当了一名出租车司机。洁儿是爱他的,可是象牙塔里的风花雪月,哪经受得了现实生活的风吹浪打?毕业一年了,杜敢已经不记得和洁儿吵过多少次架了,而每次吵架的起因,都是洁儿无法忍受蜗居在三爻村的民房里如同关在笼子里的鸟儿一般的拮据生活。“我凭啥要跟你受这份罪?”这是洁儿说的最多的话,而每次吵架的结果,都是洁儿怒气冲冲地要回广西去,而结果的结果,都是洁儿在杜敢“死了也要爱”的誓言中留了下来。可是这一次,杜敢的眼泪并没有起到作用,洁儿下定了决心要离开。他想到了最后一招,跪下向她求婚……
“唉——”杜敢长叹一声,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闷热的空气顿时灌了进来,杜敢却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很多。他似乎有些懊悔。
“我拿什么给洁儿幸福的生活?光有爱,能行吗?也许放她走,才是最好的归宿。”
杜敢关上车窗,加大油门,把车速度提高到120码。出租车在空旷的机场高速上飞驰,不一会,候机大楼就隐约可见了,杜敢推醒了郑希高。
郑希高揉了揉眼睛,两眼放光地在候机大楼前的广场上搜索着。近了,还真的出现了那个令郑希高尖叫的身影,她正黯然失色地坐在一个行李箱上。
车没停稳,郑希高就跳下了车。“迪蒙!迪蒙——”他一边喊着,一边扑了过去。迪蒙站起来,并没有像杜敢想像的那样张开双臂应上他,然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她只是稍稍向前挪动了半步,算作是对郑希高的回应。
郑希高抱着弓迪蒙,而弓迪蒙却像木桩一样站在原地,毫无反应。郑希高似乎感到了尴尬,不情愿地松开了手,轻轻地说了句:“我们回去吧。”
他拉着她的手,慢慢地回到出租车上。杜敢坐在车上,透过车窗看着他们,心里有一股无名的酸楚翻腾起来。
杜敢帮他们放好行李,调转车头,向西安方向驶去。郑希高和弓迪蒙坐在后座,他依然握着她的手,她斜靠在他的肩上,两个人却深深地沉默着。
杜敢打开车载电台,一首伤感的歌曲传了出来——
那一天遇见你的美
牢牢占据我的心扉
从此在我心中你最珍贵
爱的幸福身边包围
当我在幸福中陶醉
你却将承诺都违背
留下我一个人雨打风吹
一颗真心渐渐破碎……
时间已过午夜。空旷寂静的夜空下,绕城高速上的路灯像困顿人的眼,努力地睁开着,守望在城市的边缘。
出租车从长安立交下了高速,驶进三爻村。三爻村像一只满足了欲望的母猫,伏在大西安的脚下安静地睡着了。街道上人少了,遍地垃圾。
小杨烤肉店还没有打烊,一群光着上身的男人在肆无忌惮地划拳饮酒。杜敢这时才想起来还没有吃晚饭,肚子正叽里咕噜地叫着。杜敢把车停在烤肉店外,回头望了一眼郑希高,“让她跟洁儿挤一挤,你再陪我喝一杯。”
行李收拾好了,屋子里的空间就变大了。洁儿像圣洁的仙女,着一袭白色长裙,正安静地坐在桔黄色的沙发上看书。
郑希高把弓迪蒙交给洁儿,转身就要和杜敢下楼。杜敢却站在原地没动,犹豫了很久,他才缓缓转过身来,向着洁儿认真地说:“天亮后,我就送你走。”
洁儿惊愕地抬起头,望着杜敢,两滴大大的眼泪夺眶而出。
郑希高拉了一把愣住的杜敢,两人向楼下走去。
“天亮后,我也走。”下了两步台阶,郑希高分明听见一个声音在身后这样说到。他一个趔趄,就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老黑仍然坐在小杨烤肉店最里边靠窗的位置,面前是一堆歪七扭八的啤酒瓶。他没有让杜敢和郑希高知道的心思是:天亮后,就给婆姨打电话,让她回来……
三个男人沉默着,赌气似的,把一瓶又一瓶的啤酒往肚子里灌。他们一起在等待着太阳从曲江新区的高档住宅的缝隙间爬起来。
三、洁蒙
太阳从曲江新区的高档住宅的缝隙间爬起来,把阳光照射在高耸入云的电视塔上,也照射在三爻村低矮的民房上的时候,洁儿和弓迪蒙正坐在飞驶的动车上,穿越秦岭山脉。这是刚刚建成通车的西成客运专线,由西安北客站出发,穿越秦巴山脉,到达天府之国的成都,将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变成了穿山越岭的坦途。
宽敞明亮的车厢内,一排排崭新的航空式可调座椅,在空调送出的微微凉风里,散发着淡淡的工业材料的新鲜味道。乘客们安静地坐在舒适的座椅上,有的看书读报,有的低声交谈。年轻漂亮的乘务员身着空姐制服,姿态端庄,迈着轻盈的脚步,在车厢里来回走动,热情礼貌地为乘客服务。广播里播放着舒缓的音乐,给这个快速移动的空间更增添了一份安宁与祥和的气氛。
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隧道和高架桥,两个女孩不停地惊呼着,兴奋得忘记了昨夜没有睡觉的疲惫。——昨夜,两个女孩一见如故,聊到了天亮。天亮后,洁儿拖着行李准备出门,她不想让杜敢去送她。“我怕我在站台上一回头,就再也没有勇气跨上车了。”
弓迪蒙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走,去桂林。”
洁儿停下来,帮弓迪蒙三两下收拾好了行李,一起出门。下了两步楼梯,洁儿又返回身来,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飞快地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撕下来放在茶几上,才急匆匆地和弓迪蒙下楼走了。她俩边走边关了手机。
出村口走不了多远就进了三爻村地铁站,虽然时间才六点刚过,站台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挤了一堆赶着上班的人,焦急地等待着从韦曲南站开过来的首班车进城。洁儿和弓迪蒙一人拖一个硕大的行车箱,总算在首班车开过来时,贴着车门挤了进去。
到了西安北客站,售票大厅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西成高铁通车仪式的画面:一排领导笑容满面地剪彩,气球和鸽子在车站上空飞起,一列和谐号动车穿云破雾而出……画面淡出,一只大熊猫憨态可掬地向世人招手,贾平凹先生题写的“佛坪等你来”横空出世。
她们买了去佛坪的车票。
当太阳越过街道对面的屋顶斜射进来的时候,三个男人才从小杨烤肉店的凳子上醒过来。他们从一堆啤酒瓶中站起身,头晕脑涨地朝门外走去。杜敢每天必须上缴的营运款,郑希高面临的五百万元债务,老黑两个娃娃马上要交的借读费……像一条鞭子在他们身后赶着,容不得他们在太阳升起后不站起身来。
杜敢和郑希高推开租住屋虚掩着的门,屋内没有她俩,也没有她俩的行李。刹那间,绝望像一把大锤,同时重重地砸在他俩本来就晕乎乎的头顶上。杜敢跌坐在沙发上,郑希高则扶着门框,他们的眼前,此时漆黑一片。
半晌,杜敢发现了茶几上的纸条,他抓起它,看清了那是洁儿写的字——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动车进入天花山隧道后,乘务员开始用标准的汉英双语提醒乘客:“下一站将到达中国大熊猫的故乡——佛坪……”头顶的电视屏幕上,开始播放佛坪宣传片:青山环绕的佛坪县城,如一朵静若处子的莲花盛开在“接天莲叶无穷碧”之中;山间缭绕的云雾轻拂着矗立在东山头上的大佛和山顶的长廊、观景亭;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环抱着一个极具动感的现代化体育场,向世人昭示着这是一个充满活力而又完全融入外界的世外桃源;大熊猫、金丝猴、朱鹮和羚牛“秦岭四宝”尽展风姿,为佛坪打出了一张享誉世界的名片;大坪峪、熊猫谷、花花世界、创意农业园、水景拦河坝、高铁车站、人与自然博物馆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古色古香的老街阁楼以及阁楼下农家小院里烹调出来的佛坪美食让金发碧眼的外宾连竖大拇指……
动车缓缓停靠在佛坪。这是西成客专在秦岭南坡设置的第一座客运车站,位于县城以南两公里处的椒溪河上。站房依附椒溪河大桥而建,采用人字形斜屋顶,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
洁儿和弓迪蒙下了车,第一感觉是,盛夏的佛坪,竟比空调车厢还要凉爽。站在站前广场上放眼望去,天空是纯净到一尘不染的湛蓝,透明而又深远,映得山更青,水更绿。穿城而过的椒溪河两岸,分布着错落有致的房屋和花草树木,把倒影投射到清冽的河水中,构成了一幅绝妙的山水画。
这里,曾经是远离诗歌的地方。历史上除了唐朝诗人岺参途经佛坪时写下了“峰攒望天下,亭午见日初;夜宿月近人,朝行云满车。”的绝句,在浩瀚的诗海中,再难觅见佛坪的影子。这里,如今是处处浸染着诗意的地方。无须说花花世界、创意农业园、景观水坝的自然与生态之美,单就一条浓缩的仿古老街,就能让人恍若走进了某个朝代的盛世繁华。走在青石小街上,禁不住豪情满怀,诗赋在一闪念间就要喷涌而出了。倘是手里有一枝笔,定要在那阁楼下的照壁上挥洒一番了。你看那历经苍桑的照壁上,早已经镌刻进前朝诗人的豪情,等了你千年。
佛坪老街,两边是古色古香的阁楼,多为土木结构,雕花镂空都格外讲究,青瓦白墙,飞檐斗拱,显出古朴雅致之美。往往楼上是旅馆,楼下是别具特色的风味小吃店,小吃店临街的店面放几张古朴的桌椅,供游客就餐歇脚之用,后院则是热气腾腾的锅灶,或蒸着米皮,熬着菜豆腐,或煮着腊肉,焖着土鸡,饭菜的香味混合着木柴燃烧的烟火味,弥漫在街道上,格外诱人,好似要把游客从诗意盎然中拽回到活色生香的烟火人间。
洁儿和弓迪蒙进了一家饭馆吃早餐。店老板是位胖胖的性格开朗的中年汉子,一边在店里店外忙活着,一边操着佛坪口音的普通话招揽客人。“两位美女,里面请坐噻。想吃点啥子?有热米皮、菜豆腐……两位美女是打西安来的吧?一看凑(就)是城里人。”
她俩各要了一份热米皮菜豆腐。洁儿以前没有吃过菜豆腐,后来是因为杜敢爱吃,就陪他吃,慢慢习惯了。弓迪蒙是第一次吃,吃了一口,就皱起眉头,喊叫没味不好吃。洁儿赶紧教她,要就着芫荽辣子酱一起吃。
老板过来坐她们对面,唠着话:“我娃儿(儿子)也在西安,听说在大雁塔那跟前搞啥子挨踢(IT)。大学毕业两年了,不想回来。我喊他回来,早点成个家,把这个饭馆好好经管到起,多安宜。他偏不……”
弓迪蒙讪讪地说:“在西安打拼也挺好,年轻人,就要在外面创……大叔,去熊猫谷在哪坐车?”
“你们要去熊猫谷啊?”老板来了兴致,声音也提高了。“熊猫谷,好耍得很,你们去了就晓得了……哎!小青——”老板冲门外街道上一位举着小红旗,带领一队游客走过的姑娘喊道。“来,来,这有两位西安的客人要去熊猫谷。”
叫小青的姑娘蹦跳着跑进来,银铃般的嗓音响起:“于大叔,生意还好吧?”
“好个啥子哟,现在是淡季,没的人来。……哎,小青啊,小浩每天都给你打电话吧?你劝劝他,让他回来,你们早点把亲一成,就好好经管这个饭馆,我也该享福啰。哈哈哈……”
“大叔!八字还没一撇呢。”小青羞红了脸,转过身去。“他不回来,说是要等到年底公司成立了,把我也接到西安去。……两位美女姐姐,你们要去熊猫谷?那跟我走吧,再过半小时,三号旅游专线从桥头广场发车,直接就到熊猫谷了。”小青递给“两位美女姐姐”一张名片。“有啥事,给我打电话。”弓迪蒙接过名片,才知道小青是佛坪旅游服务接待中心的导游。
她俩很快吃完了早餐,跟随小青带领的游客一起参观老街去了。于大叔追出来在门口喊:“晚上要住店了就过来。我这里便宜!”
熊猫谷,位于佛坪县城以北20公里处的大坪峪风景区,景区内建有大熊猫野化培训基地,这里圈养着三名大熊猫,进行野外生存训练。园区内不光有大熊猫,还有金丝猴、红腹锦鸡等珍稀动物。三号旅游专线是一辆干净的中巴车,只用了30分钟就到了熊猫谷。
洁儿和弓迪蒙没有跟随小青的团队走,她们想自己随意看看。
弓迪蒙对人造景观和自然生态并没有多少兴趣,她只想见识一下被人们视作国宝的大熊猫到底长什么样。她跟洁儿介绍说,人类现在开始重视这些珍稀动物的生长和繁殖,是因为过去人类侵害了这些动物的生存权利,把它们逼到了濒临灭绝的境地。现在,是赎罪来了。物以稀为贵,因为珍贵,就显得神秘,大熊猫成了国宝,被人美化得多可爱啊。很多人就想亲眼见识一下熊猫。可是当你真正见到它的时候,就觉得不过如此。你看那脏兮兮的家伙,能有多可爱?若干年后,当它们繁殖得跟野猪一样多的时候,就会跑出来祸害人,那时候大熊猫还是国宝吗?肯定不是。同样的,如果那时候地球上只剩下了十只野猪,那野猪就是国宝。
国宝大熊猫被高高的围墙圈起来,人只能站在围墙外远远地看。国宝并不理会人的挑逗,依然慢悠悠懒散地嚼竹叶、睡觉甚至亲热,一副高冷的样子我行我素。游人觉得无趣,拍几张照片就走人了。相比而言,金丝猴则要亲民得多。山坡上,道路边,成群结队的猴们会主动亲近人,甚至跟人讨东西吃。它们上窜下跳,像一团团金色的火焰四处飞舞,而且很会配合游人的挑逗,做一些博人开心的动作。游人更乐意逗留在猴们活动的区域。
下午,她们乘坐最后一趟高铁离开了佛坪。三个小时后,她们就出现在华灯初上的成都宽窄巷,坐在街边有滋有味地享受地道的四川火锅了。
又一天后的晚上,她们出现在丽江古城四方街的“一米阳光”酒吧。
四方街尤如一只硕大的炼丹炉。从中央广场延伸出去的五条小巷的两边,密匝匝地排布着大大小小的酒吧,每间酒吧都向外喷射出五颜六色的灯光和震耳欲聋的音乐,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燃烧着那些在音乐与啤酒中疯狂释放激情的男女。
“一米阳光”是一间正对着四方街中央广场的酒吧,门脸不大,却鼎鼎有名。酒吧里面的舞台上,一支摇滚乐队正在拼命地敲打着乐器,发出震耳欲聋的音乐;一名长发飘飘的男歌手声嘶力竭地唱着不知名的歌,一边猛灌啤酒,一边上窜下跳。台下是疯狂的男女,随着音乐的节拍卖力地扭动着身躯,像是要把积攒了几十年的激情在这里挥洒干净。光怪陆离的灯光穿过人工制造的烟雾四处扫射,把人形幻化成了张牙舞爪的妖魔,而这间土木结构的屋子恰似一座妖魔的洞穴。
洁儿安静地坐在角落,面前的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手里握一杯白开水,两眼出神地盯着摇曳的火苗,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弓迪蒙醉了,夹在狂舞的人群中间,起劲地摇摆着身体。她不拒绝周围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递过来的啤酒和邀舞,她跟他们对饮,跟他们对舞。
长发歌手隔着三张桌子窜过来,一步跨上洁儿面前的木桌,蜡烛在一阵风中熄灭了,酒瓶和杯子翻滚到地上,洁儿惊慌地站起来躲到一边。歌手歇斯底里地演唱着,用那双穿着厚重陆地长靴的脚,在桌面上踩着鼓点,桌子在摇晃中发出金属撞击木头的声音。唱至高潮处,歌手伸出一只手,一把把弓迪蒙拽了上去,揽着她的腰,俯下身去几乎贴着她的脸在唱。她配合着他对唱,眼神迷离,含情脉脉。一曲终了,意犹未尽,弓迪蒙抓过一瓶啤酒,把一半灌进嘴里,把另一半从歌手头上浇了下去……满场的人都沸腾了,尖叫声盖过了乐队的演奏,在四方街上空回荡。
凌晨两点,弓迪蒙在洁儿的搀扶下,回到古城客栈的房间,还未躺下,就吐得一塌糊涂。洁儿帮她折腾了好一阵,洗涮干净躺到床上,天都快亮了。
洁儿疲惫极了,躺下就睡着了,睡梦中,她听到了弓迪蒙的呻吟声,声音越来越大。洁儿睁开眼,看见弓迪蒙双手捂住腹部,在床上痛苦地翻滚着,洁白的床单上,一片鲜红的血迹。
洁儿不知道弓迪蒙出了什么事,赶紧叫来老板娘。老板娘是个心直口快的中年妇女,还算热心肠,一看情况不妙,就扯着大嗓门喊:“快送医院,快送医院。”立即安排伙计把弓迪蒙送到了丽江人民医院。
中午时分,弓迪蒙躺在病床上输液,护士过来递给她一张诊断书,她看了一眼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洁儿握着她的手问:“严重吗?”
“没什么,我只是把美利坚的孽种埋葬了。”弓迪蒙淡淡地说。轻轻地闭上眼睛,转过头去,一滴眼泪滑了出来。
“叮——咚”洁儿的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打开一看,是导师发来的:你的论文答辩没有通过……
洁儿轻轻地叹道:“唉,可恶的西安,我终究逃不过你的劫啊。”
四、老黑
这个夏天,西安的天气有些异常。大风、烈日、雨水、降雪交替而来,让人感到在一个月里就过完了四季。时间已经到了六月初,可是真正的夏天还没来。
下了两天大雨,气温直降到摄氏15度左右,早晚出门穿上厚外套还觉得冷。网上有消息说,太白山顶都下雪了。六月飞雪,这是十分罕见的,起码十多年来没有过这样奇怪的天气了。
三爻村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了,街道上低洼的地方还集着一滩滩的水。小商贩没办法摆摊了,倒显得有些冷清。
老黑这两天没有上班,一直在租住屋里忙着。他从工地捡了些边角料回来,拼成一块隔板,把租住屋分隔成里外两间。里间预备做他和婆姨张桂花的卧室,外间作两个娃娃的卧室和厨房。婆姨要回来了,得有个家的样子。
下午,老黑正在给隔断上安装一扇门,电话铃响了,是婆姨桂花打来的,桂花说已经买了明天早上的火车票,要他到火车站去接她。
“那还用说?我肯定去接你。我把咱的家都弄好咧——”
挂了电话,老黑兴奋地点上一支烟,坐在门板上,狠劲地抽着。
里屋的窗台下,两个孩子正在写作业。望着两个幼小单薄的背影,老黑扯起大嗓门喊:“大妞、小宝,你娘要回来啦。”这个消息并没有让两个孩子兴奋,他们对离家三年的母亲,已经淡漠了印象,头都没抬,只是“哦”了一声。
那天,老黑在杜敢和郑希高的窜掇下,趁着酒劲,拨通了婆姨桂花的电话。这个平时像座铁塔一样的汉子,竟然憋红了脸,吭吭哧哧地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你,还好吗?……那个……你,还是回来吧。娃娃们要你。”电话那头的桂花显然也很激动,不知道在说什么。“桂花,你甭哭……莫路费?我给你,啊?”老黑抹了下眼睛,眼框红红的……
老黑给杜敢打电话说:“你嫂子要回来了,买的明天早上八点半的火车票,你给我查一下,啥时到西安,我好去接她。哎,到时候你得给我跑一趟啊。”
“黑哥,放心吧,接嫂子回家,那还用说?”杜敢把车靠边停了,在手机上网查了车次,回给老黑:“得走23个小时,后天早上七点半才到西安。”
“这么慢,后天早上才到。”老黑寻思着:正好明天上午去找孙老板把拖欠的工资要到手,给婆姨桂花买身新衣服。给两个娃娃买张床,在对面三森买?太贵了,还是去长安那边买吧。“孙老板明天应该能把钱给我了吧?以前找他要,他总说我没啥事,不花钱,让我缓一缓,我也没啥好说的。现在婆姨要回来了,正是用钱的时候。”
杜敢这几天有些恍惚,虽说洁儿是他放走的,但毕竟在一起相处了五年,他早已经习惯了有她的日子,突然分开了,心里像被一下子掏空了,轻飘飘地没有着落。以前有洁儿,他拼命地跑车,总还有个希望在支撑着他。现在洁儿走了,没什么可以支撑他去拼命了,时常他在跑着车的时候,眼前看到的并不是红绿灯,而是洁儿的影子。好几次都是客人的提醒,他才猛踩刹车停下,幸好都没有发生事故。只要一闲下来,他就给洁儿打电话,可是一直打不通,他想就这样放弃了,可又总觉得不甘心。
杜敢把车停在南门外转盘帮老黑查完了车次,心想老黑的婆姨都回来了,洁儿却离开了,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竟流下了眼泪来。雨天,又是下班高峰期,杜敢的出租车后面堵了长长的一串车,不耐烦地打着喇叭,杜敢竟然毫无察觉,仿佛身在一片荒漠中,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一个警察冲过来,愤怒地拍打着他的车门喊道:“怎么回事?驾照拿出来!”
杜敢清醒了过来,才知道自己把车停在了公交车站。连忙递过驾照,陪着笑脸说“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有点不舒服,才把车停这了。”
警察一听,立即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杜敢的脸上,用剑一般的锐利目光逼视着杜敢:“喝酒了吧?”
杜敢一激灵,急忙辩解:“没……没有。这会儿,我哪敢喝酒啊?就是有点头晕。”警察拿出一个仪器让杜敢使劲地吹了两次,并没有报警,不情愿地把驾照还给杜敢:“赶紧开走。”
杜敢顿时感到诅丧极了。此时的南门广场,虽然是车水马龙,却在大雨中显得格外清冷。周围那些富有现代化气息的高楼大厦,都披着冷峻的铁灰色外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杜敢突然觉得这个城市如此陌生,西安,像是一块巨大的蛋糕,充满了无限的诱惑;而他,就像是叮在这块蛋糕上的一只苍蝇,只能闻见味,却无法咬下一口来。“也许,我根本就不属于这个城市,何必要硬挤呢?”杜敢慢慢把出租车汇进长安路的车流中,已经没有心情再跑车了,他决定把车开回三爻村,找老黑喝酒。
长安路从南门到南三环,是西安南北中轴线上最容易拥堵的路段,它夹在繁华的商业街区中间,人车混行,本来就很拥挤,却又在路中间建了一条宽宽的绿化带。路过的司机无不深恶痛绝,感觉像患了肠梗一样,从来没有体验过“一泻千里”的快感。
杜敢的车夹在两辆公交车中间,一步一挪地往前走着。
“出租车不能再跑了。”杜敢想。出租车这块巨大的蛋糕,如今几乎被网络约车瓜分掉了一半。前者为了保住蛋糕,后者为了分得蛋糕,双方进行了激烈的博弈,终是胜负难分。前者以正统正居,自恃有国家法规护身,竭力打压后者;后者是顺应时势的产物,虽被强烈打压,却暗流涌动,锐不可挡。
“不挣钱不说,还受气。”杜敢感觉这半年来就没挣到钱,有时辛辛苦苦地跑一天,连一百块都挣不到。昨天上午,有人组织出租车到钟楼罢工示威,抗议网络约车,杜敢也去参加了,他刚把车开到钟楼饭店门前集合完毕,就被大批警察赶来驱散了。出租车经营者们什么说法也没讨到,反而招致网上骂声一片,几乎一边倒地嘲讽出租车“你们爱罢工就罢吧,最好永远别复工……”
雨越下越大,长安路成了大型停车场,小寨天桥下面横七竖八地挤满了各种车辆,两个警察手忙脚乱地疏导着。车是一步也挪不动了,杜敢反倒不急了,索性把车熄了火,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想着心事。“月底就辞职,回老家。西安,不属于我。”
天黑前,老黑终于把门装好了,又在里屋沿床的一边贴了一圈壁纸,挂上一副分不清颜色的蚊帐,再把被褥铺好放整齐,总算有了点家的味道。老黑站在门口点起一支烟抽了两口,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嘿嘿”地笑了。
老黑心情高兴,嗓门就高。他给杜敢打电话,声音震得满院子都没听到。“兄弟,走哪了?快回来,哥请你喝酒。哦……还堵在八里村呀?不急,你慢点开。”
杜敢把车开回三爻村时,天已经黑透了。老黑早已经买好了啤酒和猪头肉,在屋子里等他。
两个男人各怀着心事,喝起酒来自然就不是一样的感受。老黑心情高兴,酒越喝越带劲,竟不觉得醉。杜敢心情郁闷,酒越喝越没味,一个打开了话匣子,唾沫星子横飞地讲着婆姨的好;一个垂头不语,心不在焉地听着那些与他无干的话。
“黑哥,我准备回老家去了。”杜敢瞅准老黑歇嘴的片刻,抬起头,端起酒杯,跟老黑碰了一下,“谢谢你这一年多对我的照顾,真心地谢你。”杜敢一仰脖子干了,眼睛里竟然有些湿润。
老黑诧异地把杯子停在半途,“你不等小洁回来了?”
“她不会回来了。”
“放屁!”老黑放下杯子,“小洁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一定会回来的。你要等她。”
杜敢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心里一下畅快多了。他直接抓过酒瓶,对着嘴灌了下去,心中有一股悲壮感升腾而起,眼里涩涩的。
第二天上午十点,在南三环与长安路十字路口,发生了一起不是新闻的新闻。说它不是新闻,是因为此类事件在西安乃至其他城市时有发生,人们经常会在媒体上看到相关的报道,早已见怪不怪。说它是新闻,是因为媒体的良知尚存,还有为民请命的担当,必须去关注它,鞭挞那些把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逼上绝路的为富不仁者。
南三环与长安路十字路口的四个方向被警戒线围了起来,实行了临时交通管制。大西安的南北中轴线在这里被打上了死结,彻底堵死了!高架桥下,一个巨大的充气垫已经支了起来,警察、消防武警围成一圈严阵以待。十字路口的四周,围观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站在路中间,手里拿着扩音器正对着桥上喊话:“你要替你的两个孩子着想,他们还小,……你要相信政府,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桥上,老黑跨骑在桥栏外的广告牌上,手里挥舞着一把斧头,狂躁地砍着桥栏,冲着下面的领导喊:“还有公道吗?去年的工钱,拖到现在,一分都没拿到。我要养家糊口啊,我要供娃娃上学啊,这日子咋过?给你们反映了好多回,管过什么用?——今天要拿不到钱,我也不活了……”
发达工程队老板孙发达被两个警察带到了现场,孙发达战战兢兢地领导面前陪着笑,摊开双手哭丧着脸说:“我也没的法子嘛。甲方不给我付工程款,我也没的钱给工人发工资噻。”
“少废话!赶快拿钱来。”领导铁青着脸,用一根指头点着孙发达。“出了人命,你也跑不了。”
“是,是,我马上想办法。”孙老板慌恐地打了一圈电话,回到领导面前,点头哈腰地说:“好了,凑了十万块,马上送过来。”
杜敢驾着车,送一位乘客去北郊行政中心,在张家堡环岛绕圈的时候,扭开了车载收音机。陕西交通广播正在播发一条路况信息:“南三环长安路立交发生一起农民工讨薪跳桥事件,该路段四个方向实行临时交通管制,请通过此路段的司机择路绕行……”
乘客不屑地说:“现在这些农民工啊,动不动就要跳楼跳桥的,就为了那么点工钱,搭上一条命,真是脑子进水了,啧啧——”
杜敢起先没有在意,附和着:“哦哦,也是啊,真不值。”直到播音员说:“……据现场发回的消息,这是位来自陕北的农民工,有两个孩子正在上学,妻子离家出走了……”他才心里一惊,立即想起老黑昨晚说过,他今天要去找孙老板要工钱。一股热血直冲杜敢的脑门,冷汗瞬间从额头冒了出来,双腿瘫软几乎踩不住刹车。
“先生对不起,我得赶紧回去。这是我哥们。车费不收了。”杜敢关掉计价器,靠边停下出租车,让乘客下了车,猛踩一脚油门,顺着未央大道,向南急驶而去。好在是上午时间,路上车少人稀,杜敢驾着出租车进北门,过钟楼,出南门,到小寨,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吴家坟,路就被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车彻底堵死了,司机们纷纷探出头来,焦急地往前观望着,所有车载收音机的频道都锁定在陕西交通广播,“……拖欠的工资已经送到了现场,这位农民工正被消防战士带下高架桥。”
杜敢顾不了那么多,把车扔在路边,甩开双腿,向南三环跑去。
杜敢赶到南三环桥下,大汗淋漓地奋力拨开围观的人群挤了进去。领导正把一张银行卡交给老黑,老黑作揖躬腰千恩万谢了领导,转身要走,去被一个警察伸身挡住了。领导拿出一张纸来,对老黑宣布道:因扰乱社会公共秩序,你被拘留了。
老黑一下子蒙了,才要申辩,两个警察过来,不由分说地给他戴上了手铐。
杜敢也蒙了,忍不住大喊一声:“黑哥……”老黑被警察架上警车,扭过头来,对杜敢说:“兄弟,别忘了明天早上去接你嫂子。”
“哥——忘不了!”杜敢一时竟悲愤难抑,从未有过的伤感涌上心头,禁不住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五、归来
洁儿万般无奈地回到了西安。
她没有料到毕业论文在答辩环节会出问题。如果顺利的话,她在七月底就能收到财大的经济学硕士学位证书,那时就能毫无悬念地进入一家不错的事业单位,虽然这是爸爸全力运作的结果,但是作为敲门砖的学位证还是必不可少的。她不得不面对推迟毕业而工作泡汤的事实,爸爸并没怎么埋怨她,只是说,工作还有机会再找的,回去准备论文吧。倒是她自己,心情沮丧极了,离开西安时,她是下了多么大的决心,发誓再也不回来了,可是现在,她不得不拖着行李,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财大研究生院位于西安南郊大学城的最西边,原本她可以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的,但是考虑到她的导师何协夫教授的原因,最终还是决定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旅馆住了下来。住处与学校只隔了一道围墙,方便她去图书馆查资料和找何教授指导,而且位置比较僻静。
洁儿给何教授打电话:“何教授,我回来了,您什么时候有空?我找您把论文选题定一下。”
“哦?好好好!我正开一研讨会呢。”何教授声音慵懒但透着兴奋,“这样吧,晚上七点,樱花广场北边那家日本料理,我请客。”
洁儿刚想说“明天去您办公室谈”,就被何教授挂了电话。
洁儿知道那家日本料理店,标准的日式装修风格的小屋,掩映在一片樱花丛中,雅致幽静。去年春天,正是樱花盛开的时节,何教授带她和罗惠子去过那家店吃饭,那是他们第一次讨论论文选题。罗惠子也是何教授带的研究生。洁儿记得那次何教授兴致很高,喝了很多日本清酒,还不停地劝她俩也喝。出于礼貌,洁儿喝了一杯,就觉得头晕眼花。罗惠子和何教授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天南地北地闲扯,谈论着一些与选题根本就不着边际的话。很晚,都醉了,才互相搀扶着回了学校。
时间还早,洁儿在樱花广场上溜达着。她对这儿特别熟悉,那时候,她和杜敢很喜欢到这儿来散步,夏天的晚上,经常在凉椅上相拥而坐,一聊就是通宵。那时候怎么就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呢?
过了花期的樱桃树,就像一群过了产蛋期只顾着长毛的老母鸡,蛰伏在广场边上,疯长着树叶,并不招人待见。日本料理店隐埋在树下,门前一溜木板铺成的走廊,从绿荫下伸出来,道弯弯曲曲地延伸到广场中央。刚下过雨,木板路上潮湿而且光滑,洁儿小心翼翼地走在上面,百无聊赖地揪扯着樱桃树的叶子。
罗惠子的论文答辩都能顺利通过,这让洁儿起初很有些想不通。罗惠子不仅专业课学得一塌糊涂,而且论文也糟糕透顶,简直是在应付。这一点,洁儿都能看得出来,可何教授偏偏看不出来。为什么呢?
很快,洁儿就想通了。洁儿想起来,自从那次他们一起吃过饭后,何教授又邀请过她几次,她都拒绝了。何教授后来就再也没有邀请过她,虽然并没有刻意冷落她,但明显地不关心她的论文了。
“这个老狐狸!”洁儿知道,如果依然拒绝,论文答辩很可能再次被他掐死。
“老狐狸”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才到。他花白的头发向后梳得纹丝不乱,圆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满脸堆笑,显得谦和而平易近人。
“哈哈——哈,小洁啊,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散会后,省上领导非要我再讲讲西部丝路战略的时代创新性,这就把时间耽误了。”洁儿站起来跟何教授握了握手,何教授则在走过洁儿身边时,顺势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洁儿的肩膀。
何教授点了餐,当然最后没有忘了跟穿着日本和服的服务员要了一壶清酒。
“更漂亮了。"何教授坐在洁儿对面,用拿着烟斗的手,指了指洁儿。“半年多没见了吧?”
洁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哪里有?何教授,真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何教授不以为然。“论文挂掉,常有的事,不要放在心上。按我的意思做,再改改就行了。”
“可是,我等不了那么久。”
“没关系,答辩的时间,我尽量给你往前排,毕竟你找工作是大事啦……”
“谢谢何教授,那……三个月的时间,是不是有点太长了?您看……”
“哦?这个嘛,好说,好说。来,我们先干一杯。”何教授端起了酒杯,洁儿刚想声明自己不会喝酒,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她知道不喝是不行的,便硬着头皮端起酒杯来,跟何教授轻轻地碰了一下,只喝了一小口。“我敬您,就这一杯。”
何教授一饮而尽,把空酒杯翻转过来给洁儿看,哈哈大笑道:“这第一杯酒,可是要干了哟。”语气透着不容反驳的固执和威慑。
洁儿知道躲不过这一劫,就把眼一闭,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下去。她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像有一团火苗在胃里熊熊燃烧起来。何教授满意地点了点头,兴致高涨。“这才像我黄某人的学生。”
洁儿一手撑着下巴,强忍着没让胃里的翻腾没有吐出来。她歪着头,斜眼望着何教授。“一个月,可以吗?”
“不是不可以,的确是我最近太忙了。这不,省上安排的这个课题,摧得很紧啊。”何教授诡异地笑着,还用手拍了拍身边的公文包。“来,再干一杯。”
“何教授,我是真的……喝不了。”洁儿赶紧告饶。何教授却没有退让的意思,端起酒杯望着洁儿,微笑着,等着她。
“何教授,一个月可以,我就喝。”洁儿讲话已经有些含混了,但意识还算清醒,她亮出了底牌,此时倒希望何教授说不可以。
但是何教授说了可以。“没问题啦!一个月就一个月。”
“好,我喝。何教授,您说话可要算数。”洁儿端起酒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何教授再次诡异地哈哈大笑了,“当然算数。小洁,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直爽劲。”他还竖了个大拇指给洁儿。
洁儿胃里的那团火被浇了一瓢油,燃烧得更加厉害了。
洁儿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燃烧,那酒已经不是酒了,是水,是用来灭火的水,被洁儿一杯接一杯地灌进嘴里,她要浇灭身上的火……
夜很深了,何教授揽着洁儿的腰,走出日本料理店。洁儿想挣扎出来,却没有一点力气,浑身轻飘飘地站立不稳,她几乎是被何教授架着在走,双脚不听使唤地向前迈着步子。何教授并没有问洁儿要去哪儿,只把一只肥厚的手掌使劲地箍在洁儿纤细的腰上,脚步踉跄地走着。
洁儿从模糊的意识中艰难地挣脱出来,睁开朦胧的眼睛,在暗黄的路灯光下,她看清了前面的大楼上标着“图书馆”三个字,一下就清醒了。她知道,转过图书馆,在后面那座小楼上,有一间属于何教授的工作室。
洁儿使劲挣开了何教授的手,一个趔趄,赶紧抱住路边的电杆,才没有摔倒。
何教授似乎有点生气,“小洁,你的选题还得再改改……”
“对不起,何教授,今天太晚了,我该回去了。杜敢在等我。”洁儿委曲极了,那一刻,她的心里,只有杜敢!
“哦?那好吧,改天到我办公室来,我们再商量。”何教授甩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委曲,连同胃里的翻江倒海,被刚才的使劲一挣,全都汹涌而出。洁儿抱着电杆吐了个昏天黑地,眼泪像决口的洪水,涮涮地流了下来。她跌跌撞撞地冲出校门,坐在财大门前的道沿上,抱头大哭起来。
过了很久,洁儿掏出手机,拔出了那串早就铭刻在心的电话号码。
深夜的西安火车站广场,乘客们懒散而疲惫地进站或出站,稀稀拉拉地迈着松跨跨的步伐,在昏黄的路灯光下,游魂一样不知所往。大喇叭播送的火车进出站信息,像是穿越时空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那么遥远而混沌不清。
杜敢把出租车排在出站口等客的出租车队列中,一边缓慢地向前挪动着,一边聚精会神地玩着“打飞机”游戏。出租车生意越来越惨淡了,杜敢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向公司递交了辞职报告,打算在月底就回老家去,反正没几天了,能不能拉上客人,也无所谓了。
手机屏幕上跳出“猪宝”两个字的时候,杜敢被吓了一跳,差点扔了手机。他定了定神,才且惊且喜地接通了电话,叫了一声“洁儿”。“猪宝”是杜敢和洁儿热恋的时候,他给她取的昵称,杜敢只在没人的时候和给她留言的时候,才这样叫她。他在手机上备注着洁儿的昵称,一直没改。
手机里只有洁儿的抽泣声,杜敢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急忙问道:“洁儿,你怎么了?你在哪儿?”洁儿伤心地说不出话,半天才嚅嗫地说清了具体的位置。
杜敢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来立即飞过去,把洁儿抱住,把所有的爱护都给她。无奈出租车被两边的铁护栏夹在中间动弹不得。“他妈的!”杜敢忍不住骂了一句,焦急地盯着前面的车往前一步一停地向前挪着。好不容易挪到了出口,杜敢粗声粗气地拒绝了准备上车的乘客,一脚油门就出了东门,好在午夜的西安街头,车少人稀,杜敢一路狂奔着向南郊大学城而去……
洁儿躺在杜敢怀里昏睡了整整两天,杜敢就那样抱着她,把一只胳膊让她枕着,一动不敢动,他怕他稍微的一动就会惊醒她。虽然他的胳膊已经酸麻得失去了知觉。
小茶几上,桂花嫂子端过来的陕北小米粥,早已放凉了。
“三个月就三个月吧。”洁儿醒来,幽幽地对杜敢说。“反正已经丢掉了一次机会,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她坚决地阻止了杜敢要去向校方投诉和找何教授“拼命”的打算。“工作的事以后再说吧。”
杜敢只好依了她,给她热了小米粥,喂她吃了一小碗。
洁儿休息了两天,像大病初愈一般缓过来了。她开始着手准备论文,却不知道选题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想给“老狐狸”打电话问一下,又觉得不妥。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打。她记得在杜敢的笔记本电脑里存放过论文的原稿,就想把它找出来,自己先琢磨着做些修改,兴许就能通过了。
翻出杜敢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才知道杜敢在洁儿走后的那天晚上,喝醉酒后把它甩坏了,怎么都开不了机。“必须得把资料找回来,去哪修呢?”洁儿想起在佛坪老街开饭馆的于大叔说过,他的儿子小浩就在大雁塔那边搞“挨踢”。对,就找小浩修。洁儿在随身小包里找到了小青的名片,幸亏没有丢掉。打电话过去问到了小浩的电话。
西安雁塔路以赛格电脑城、百脑汇、东新科贸等为地标,形成了远近闻名的“IT产业一条街”,在这里汇集了无数IT精英和怀揣梦想的年轻创业者。赛格电脑城距离举世闻名的大雁塔仅有一站路,位于南二环与雁塔路交汇处,与某首脑机关隔路相望,是西安市创建历史最久、人气最旺的电脑城。在赛格电脑城的四楼,用柜台分隔出了无数的小空间,它们经营着电脑耗材、组装电脑和相关产品。怀揣梦想的年轻创业者们大多选择在这里安营扎寨,每个柜台上都吊着有机玻璃制作的标牌,每个标牌后面,都有一个或一群信心百倍的年轻面庞。
洁儿在柜台间绕了半圈就找到了“浩博电子”标牌下面的于浩,这是位脸上还带着稚气而又充满活力的小伙子。洁儿说明了来意,特别提到了佛坪的于大叔和小青,于浩热情地接待了洁儿。
于浩大致查看了一下那台破损的笔记本电脑,对洁儿说:“洁姐,硬盘上的数据可以全部恢复,你放心,电脑我也保证给你修好。”
“直接叫姐姐得了,叫洁姐还得拐个弯,多绕口啊。”听说电脑能修好,洁儿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笑着跟于浩打趣道。
“好,姐姐。”于浩也孩子气的笑了。
改天,洁儿去取电脑。于浩问:“姐,你是财大毕业的?”
“还没毕业呢,这不,论文还得重写。烦死了。”洁儿想反正也是闲聊,就把论文的事说了。
“姐,我给你找个人问问,说不定能帮上你的忙。钟教授,你们财大文学院的。”于浩颇有点自豪地说,“钟教授是我老乡,是个作家,出了五本书,都是写老家的大熊猫和风景的,最近有一本书《秦岭邻居》还获得了冰心散文奖,很有名的。没事的时候,我就把这本书翻出来看。”于浩说着从柜台里拿出那本绿色封面的书给洁儿看。
“他人特别好,善良,给老家做了很多好事,喜欢帮助人,我要不是他帮助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混呢。”
“他怎么帮助你的?”洁儿好奇地问。
“高中毕业那年,我知道我的成绩不好,考大学没希望,半学期没上完我就不想上了。那时候家里穷,我妈身体也不好。我爸在县城做点小工,挣钱养家供我上学,我不想给他增加负担,就跑到西安来打工。那个冬天特别冷,我穿着单衣服,带的钱花光了,也没找到活干,走投无路,我就给钟教授打了个电话,他在小寨请我吃了一顿饭,还把身上穿的毛衣脱下来让我穿上,他给我讲了很多道理,说没有知识,干什么事都比不过别人。他给我买了回家的车票,叫我一定要回去好好上学,只有考上大学,才有好的出路,他还说他自己就是考上大学才从农村出来的,要不然就在老家当一辈子农民了。我记住了钟教授的话,回去后加紧复习,第二年考上了科技学院计算机专业,去年毕业后,和同学一起创业开了公司。我永远都会记得钟教授,好人!”
“哦,那我一定要去见见钟教授,买一本他的书,让他给我签上名,回来好好读一下。”洁儿高兴地说。
六、后来
一场猛烈的秋雨,浇灭了西安上空燃烧了一个夏天的火焰。这个夏天,据说是刷新了近十年来西安同期最高气温,刚进入六月份,气温就飙升至三十多度,而且居高不下,一路高歌猛进,直接攀升到四十多度,人人头上悬着一个大火球,每天忍受着高温的炙烤。天天盼着下雨,可就是见不着一点雨星,盼到九月底,终于盼来了这场雨。这场雨一下就下了三天三夜,气温急转直下,像跟人们赌气似的,猛地把人扔进了秋天凉爽的天气里。
“还是秋天好啊,干起活来都少流汗。”老黑和杜敢坐在三爻村村口路边的台阶上,一人手里掂着一瓶汉斯干啤,望着眼前急骤的雨点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
那是黄昏时分,因为下着雨,天色暗的早。这种大雨天,孙发达再怎么贪得无厌,他也不敢拿人命开玩笑,在二十层楼高的脚手架上绑钢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杜敢把出租车交回公司后,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跟着老黑当起了学徒,在工地上打小工,一天下来也有近二百块钱的收入,“比给出租车公司卖命强多了。”杜敢觉得,虽然辛苦了些,但是快乐,而且放松。
毕竟歇着孙发达是不会发工资的,歇了三天老黑心里就发毛了,“这雨最好别下了,明天再不上工,这个月就挣不下钱了。”
杜敢则满腹心事,沉默着。他没有考虑明天能不能上工的事,他在考虑怎么把洁儿留下来。
那天洁儿去财大文学院找到了钟教授,说明来意后,钟教授呵呵一笑,操着佛坪普通话说:“没事没事,这是个啥事嘛?我给老何打个电话,绝对没问题。”
钟教授拿出电话打给何教授:“老何,你个挨球的,咋能弄这事呢?”手捂住话筒,背过洁儿,压低声音说:“你是不是看人家女娃长得漂亮,就……我给你说,老何,这可是我老乡,你可不敢打坏主意。嘿嘿。……对对对,是我老乡的女朋友,一回事。好,哥们,回头我请你在竹园村吃火锅。”
放下电话,钟教授对洁儿说:“好了,没问题。你把论文再好好准备一下,下个月就能答辩。对了,你给我发一份,我给你看看。”
“太好了,钟教授,谢谢您。”洁儿感激不尽,告别钟教授出来,突然想起来,还没跟钟教授要书,又折回去,“钟教授,我想买本您的书拜读,请您给我签上名,可以吗?”
“可以呀,但是不能白看哟。”钟教授一本正经地说着,从书柜里拿出一本《秦岭邻居》来,郑重地签上名,递给洁儿。“看完可要给我提意见啊。”
“不敢不敢,我得好好学习。”洁儿高兴地接过书来,看到扉页上面的题字是“洁儿美女雅正”,不由得红了脸,羞郝地说:“钟教授,您笑话我呢。书多少钱?”
“不要钱,送给你。”钟教授用食指顶着鼻尖,“我只送美女学生。哈哈哈……”
洁儿随后把论文发给钟教授看了,钟教授建议:
你把研究方向可以适当调整一下,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历史悠久的地域文化,其独特的地域文化必定会对当地的经济建设产生一定的影响,现在各地都在抓经济建设,大多数地方都在打文化牌,所谓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文化这个台搭好了,经济的戏才能唱得好。怎么才能把台搭好?就要靠深入地挖掘当地的文化资源,为我所用,我们有许许多多丰富的宝贵的文化资源在沉睡,没有得到很好的挖掘,没有发挥出真正的经济效应,是很可惜的。但是如何去挖掘一个地方的文化资源,如何利用文化资源促进经济建设,目前还没有人去进行系统的研究。所以,我建议你把研究的方向朝这方面靠一下,一定大有文章可做。你去过我们佛坪,看得出来,你也很喜欢佛坪,你可以把佛坪作为研究的对象。虽然我们佛坪的历史很短,但是值得挖掘的文化资源还是很丰富的。如果你能写出一篇具有指导意义的论文来,为我们佛坪促进经济建设,提供一点思路,那就是大大的功劳一件。我都要感谢你。嗯,对了,下周五,是我们佛坪每年一届的大熊猫旅游节开幕式,到时要去很多政界、商界的大人物,还有很多文化艺术界的前辈大腕,还有我们佛坪当地的民间艺人,那可都是高人,你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去收集素材,做采访,对佛坪的地域环境、风土人情、历史渊源进行全方位的考察探究,肯定能出成果。
洁儿愉快地接受了钟教授的建议,准备再去一趟佛坪。
第九届秦岭大熊猫旅游节如期举办,这是佛坪一年一度的盛会。时逢西成高铁开通,县政府下了通知:要抓住这一大好机遇,举全县之力,办出一届规模最大的熊猫节。于是全县上下齐动员,调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敞开胸怀,接纳八方来客。乘坐高铁进入佛坪的游客纷至沓来,远远多于驾车来的游客。一时间小小的县城宾朋云集,人声鼎沸,一扫往日的清静,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洁儿也如期而至,采访了几乎所有应邀前来参会的头面人物,随后,她在佛坪住了十天,查阅档案文件资料,走访文化旅游部门,遍寻民间艺人奇才,搜集所有与佛坪历史有关的资料,进一步梳理分析,归纳总结出自己的观点。笔记记了厚厚三大本,各类影像资料更是不计其数。她还按照《秦岭邻居》里描写的场景,走进大熊猫保护区,去到三观庙,与国宝近距离接触,观察它们的生活习性。
回到西安后,洁儿写起论文来得心应手,一气呵成,很快就出炉了论文《试论区域文化对当地经济建设的影响》,再经过钟教授的润色把脉,越发丰满得了得。提交给何教授,几乎没费什么口舌,就通过了。又一个月后,洁儿拿到了学位证,她此行西安的任务完成了,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离开西安了。
将近两个月来,为了照顾洁儿修改论文,杜敢几乎做到了无微不至,每天除了在工地上工,回到租住屋就给洁儿做饭、洗衣,忙完后就帮着洁儿整理资料、修订论文,陪她去图书馆查资料,去学校参加答辩,在没有空调的出租屋里,给她熬绿豆汤解暑,给她摇扇子赶蚊子,强忍着一天的疲劳困倦,无论多晚,洁儿不睡,他不睡。而睡觉,他都是自觉地蜷缩在小沙发上,不光是因为天热,还因为那无形中的一丝尴尬。洁儿刚回到西安的时候,杜敢以为她回来了就不会再走了,满心欢喜地为她张罗着一切,但没过几天,杜敢就发觉了洁儿有意的疏远,每当他想有进一步动作的时候,洁儿都会有一个正当的理由拒绝他,几次过后,杜敢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躺在床上,两个人都无话可说,直到昏沉沉各自睡去。终于有一天,杜敢忍不住了,说:“一身的臭汗,不要影响了你,我睡沙发吧。”洁儿说,沙发那么小,你累了一天,要好好休息,还是我睡沙发吧。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杜敢知道,隔膜确确实实有了。他把郁闷隐藏起来,还如从前一样地精心呵护着她,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进进出出,连老黑和桂花两口子都没有看出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雨停了,空气里是清爽的土腥味,西边的天空出现了一丝亮光,明天应该天睛了。
三爻村华灯初上,小商小贩倾巢而出,纷纷抢占道路两边的有利位置。望着眼前浮华喧闹的场景,杜敢的烦闷、沮丧一起涌上心头。他知道,也许明天,洁儿就要走了。
小宝来了,叫:“爹,俺娘喊你回家吃饭。”
老黑起身对杜敢说:“兄弟,一起去吃点吧。”
杜敢说:“不用了,我再坐会。”扬了扬手里的啤酒瓶。
坐了很久,想了很久,终是不得要领。杜敢起身回屋,洁儿不在。床前的桌上放着一张去桂林的机票,杜敢像眼被灼伤了一样,痛苦地跌坐在沙发上。
洁儿回来了,哼着歌。推开门看见了杜敢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赶忙扔下手里的东西,过去拉着他的手问:“你怎么了?”
“真的要走了?”杜敢抬起头来,瞅了一眼桌上的机票。
“嗯。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洁儿突然也伤感起来。她并非那种没心没肺的女孩子,杜敢的心思她再清楚不过了,刚回到西安时,他的两眼是发光的,满心的欢喜,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可是没过几天,他的眼神就暗淡了下来,偶尔还有不经意的叹息声,弄得她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她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给他任何承诺了,可又这样不清不楚地挤在一间小屋里,实在有些别扭。她想搬出去住,又怕太伤了杜敢的心,再者,也不安全。她需要他的照顾,他照顾了她五年多,她早就习惯了有他的日子,内心是依赖他的,有他在身边,她就觉得踏实,觉得安心。可是现实终归是现实,她无法留下来,毕竟西安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洁儿温柔地坐在杜敢身边,一只胳膊绕过他的脖子,把嘴凑近他的耳朵,轻轻地说:“杜敢,你不要这样好吗?我也舍不得走,可是……”
“舍不得走?你当我傻呀?”杜敢咆哮起来,一把推开洁儿,洁儿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地上。从认识杜敢后,他都没给她红过脸,现在突然听到这一声吼叫,她惊呆了,等回过神来,委曲的眼泪夺眶而出。
“杜敢你混蛋!”洁儿一边伤心地哭着,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行李。杜敢呆呆地盯着洁儿瘦削的肩膀随着抽泣的耸动,顿时懊悔不已,两个月的郁闷烦恼一扫而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两眼噙满了泪水。他走过去,从后面抱住洁儿,“对不起,对不起,我吓着你了,我太冲动了……”他把头埋在她的肩上,任眼泪滴落在她的脖子里。
洁儿被杜敢的两只手箍得生疼,不得不停下收拾行李的手,就那样僵硬地站着,可是只坚持了两分钟,这个如水一般的女孩就被融化在了杜敢的怀里。她转过身来,闭上眼,用唇顶住了他的唇。他接住了她的唇,拼命地吸吮着。眼泪在两个人的脸上肆意流淌,他把她抱得更紧了。
“宝贝,不要走,好吗?”杜敢停下来喘气,在洁儿耳边轻声期求到。
洁儿没有回答,把头侧向了一边。杜敢再次被激怒了,一把抱起洁儿,狠狠地摔在床上,随即扑了上去。
洁儿没有反抗,任由他在她身上动作。
杜敢做得很用心很用力,带着占有、怨恨和不舍,他恨不得把洁儿揉碎了牢牢地贴在身上,让她无处可逃……
云收雨住后,杜敢精疲力尽地躺在洁儿身边,两眼空茫地盯着天花板,不知道说什么好。
院子里的租住户们陆续回来了,吵吵嚷嚷地喧闹起来。隔壁也住着一对小夫妻,整天嘻嘻哈哈地无忧无虑,一进门就把音箱开得老大,播放着五月的《缘分》:
就算前世没有过约定
今生我们都曾痴痴等
茫茫人海走到一起算不算缘分
何不把往事看淡在风尘
只为相遇那一个眼神
彼此敞开那一扇心门
风雨走过千山万水依然那样真
只因有你陪我这一程
多少旅途多少牵挂的人
多少爱会感动这一生
只有相爱相知相依相偎的两个人
才能相伴走过风雨旅程
多少故事多少想念的人
多少情会牵绊这一生
杜敢静静地听完了这首幽怨伤感的歌曲,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屋里没有开灯,洁儿看不见他的眼泪,但是感觉到了他心里的翻江倒海。
洁儿轻轻地靠过来,蜷缩着身子,像一只乖巧的小猫,躺进杜敢的臂弯里。
“睡吧,明天我去送你。”杜敢偷偷抹去了眼泪,把洁儿的头放在枕头上,翻身下床,躺在了沙发上。
七、再后来
时光如流水,匆匆而过。转眼间,这一年就结束了。
旧年的最后一天,似是要把过去一年的忧愁、烦恼、怨恨都统统抹掉,半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早晨天晴了,阳光明媚又温暖地照耀着即将跨入新年的人们,大街小巷的人脸上都挂着掩饰不住的笑容,妆点着节日祥和的气氛。
郑希高很早就赶到了西安南三环外的品格尚寓售楼部,他要在今天拼尽全力做最后一搏。
弓迪蒙在丽江休养了一个星期后,直接回了北京。她把“楼市智能监测系统”留给了郑希高,给他两个选择:要么跟她去北京,要么分手在三年内归还她五百万元。郑希高选择了后者,他在导师程教授的资助下,成立了“高程营销策划机构”,程教授又通过关系向品格置业公司推荐了郑希高。
其时,品格置业公司正处于内外交困的危急关头。品格尚寓一期工程的300套住宅早在年初就已经完工了,可是销售情况极不乐观,售楼部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摆在公司面前的问题是:贷款1.5亿元启动的品格尚寓二期工程即将封顶,而按照合同约定将要支付到80%的工程款还没有着落,同时要归还银行的1.5亿元贷款同样迫在眉睫。这笔将近3亿元的资金,全部押在了品格尚寓一期工程300套住宅的销售上。
焦头烂额的品格置业公司虽然对郑希高的“楼市智能监测系统”持极大的怀疑态度,但还是把他当作最后的救命稻草抓在了手里。协约期六个月,销售300套住宅,佣金300万元。如果到期未完成,视同违约,则要按未完成套数的比例进行罚款。
毕竟市场是无情的,六个月过去了,郑希高用他的“楼市智能监测系统”,每套住宅降价5个百分点,也仅销售了158套。大势已去,他只希望通过今天的最后一搏再销售几套出去,兴许能挽回一点罚款的损失。
今天,是品格置业公司给那158套住宅的业主交房的日子。早在一个月前,品格置业公司就开始做足了宣传,大造声势,“恭迎业主新年住新房”。在郑希高的策划下,公司要举办一场盛大的交房仪式,把业主们请上台披戴红花,赠送礼物,还要抽出三个免费游韩国的名额。一切都在昨天下午准备好了,售楼部门前搭起了舞台,升起了大红气球,拉起了大幅招贴广告,还请来了专业的演出团队,通知了所有业主按时到场……
郑希高转过南三环某个十字路口的立交桥,赫然看见售楼部让前的舞台被三台拉土车堵得严严实实,走近一看,舞台背后的小区大门被一把大铁锁锁死了,大门上贴着一张大白纸,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品格尚寓小区因水、电、气暂未接通,电梯还未通过检测,不具备入住条件,为了业主人身安全,请勿入内,如强行入住,发生一切事故,均与本公司无关。特此告知。落款是:山建集团。
郑希高像被一记闷棒狠狠地击中了,陡然地瘫坐在大门口前的马路沿上。他早就预料的这一天终于来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右前方已经停工了一个月的品格尚寓二期工程——这座25层高的大楼还围着半截“绿裙子”,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委顿地站在繁华的街头,没有一点生气。郑希高自嘲地笑了:“我他妈真能耐啊,这座楼的命运竟然掌握在我的手中,哈哈哈!”
记得入秋那场大雨过后,老黑就再也没有等来孙发达的开工通知,打电话过去问,孙发达没好气地冲老黑喊:“还干个球!大老板都他妈跑路了,哪还有我们的活路?”大老板是川龙劳务公司老板王进财,停工指令就是他下达的。停工的直接原因是山建集团已经两个月没有支付川龙劳务公司二百多名民工的工资了。民工们大多来自四川偏僻的农村,他们靠出卖劳动力养家糊口,恨不得每天在汗流浃背地收工后,都能把实实在在的钞票装进口袋里才觉得安心。不要说两个月不发工资,就是一个月结一次工资,都让他们急不可耐了。
民工们情绪很大,开始消极怠工。王进财三番五次去山建集团品格尚寓项目部讨要工资,项目部的人每次都是两手一摊:“我有啥子办法嘛?甲方不付工程款,我也没钱付给你们噻。”
“那我只有停工了。”
说停就停。王进财一声令下,轰鸣的机器声瞬间安静下来,民工们纷纷涌出工地,上别的建筑工地投靠去了。
作为与品格置业公司合作了十年的“战略伙伴”,山建集团锁门堵路,也是迫于无奈,品格尚寓二期工程开工之初,山建集团就垫资百分之三十,按照工程进度付款,封顶时,品格置业公司应该支付百分之八十的工程款。可实际情况是,品格置业公司支付的工程款还不到百分之五十,这让山建集团大为恼火,虽然停工对它来说就意味着损失,但没有钱给民工付工资,是无法留信民工干活的。
业主们陆续到场了,看到被堵死的大门,炸开了锅,纷纷涌进售楼部去问究竟。两个郑希高聘请的置业顾问是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吓得缩在墙角嘤嘤直哭,连忙给郑希高打电话,郑希高躲在售楼部外面的街心花园的假石后面,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控制这样的局面。电话铃场响了五次,不接是再说不过去了,郑希高接了电话,是一名小姑娘带着哭腔的乞求:“郑总,您快点过来吧。”
郑希高走进了售楼部,他已经做好了被业主们撕扯、拳打、唾骂的准备。业主们立即围攻上来,把矛头都指向他:
“交房时间一拖再拖,既然不具备交房条件,为什么要给我们交房?”
“给我们退房!”
“骗子!”
“滚!”
郑希高无言以对。品格置业公司的领导迟迟没有露面,他只能先顶着。郑希高傻站着,任业主们咒骂,把怨气发泄完后,情绪冷静下来了,他才大声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买房是件大事,花了你们一生的积蓄……请大家放心,房子不会有任何问题,只是暂时性的水电没有接通,公司正在与施工单位积极协商解决,很快就会让大家入住了……”
“放屁!”有人打断了郑希高的话。
“你能代表开发商吗?你的话顶个屁!”有知道郑希高底细的业主跳起来喊道。“让开发商出来说话!”
可是开发商没有人露面。有人吆喝:“走,我们找开发商去!”众人连声附和,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杀向品格置业公司而去了。
……郑希高陡唤奈何,他知道“楼市智能检测系统”失败了,仿佛看到北京正在向他遥遥招手。郑希高在售楼部外犹豫了很久,才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他悻悻地告诉两位漂亮的置业顾问:“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滚蛋!”
正午时分,与售楼部一路之隔的华星酒店门前噼哩啪啦响起了鞭炮声,一团烟雾随风涌进售楼部,火药味弥漫开来,扑进了萎顿地坐在品格尚寓沙盘上的郑希高的鼻孔里,郑希高下意识地朝那边望去,一对新人正站在酒店门前迎接宾客,而那对手牵着手笑意盈盈地走进宾馆大门的男女,分明就是杜敢和洁儿!
真是杜敢和洁儿,他们是受于浩和小青的邀请来参加婚礼的。
原来洁儿回到桂林后,生理周期推迟了两周还没有来,她慌了神,赶紧到医院一检查,结果是“中彩”了!
“杜敢,你个王八蛋!”洁儿气得浑身发抖,给杜敢打电话。“我有了,你说咋办吧?”
“有什么了?”杜敢在汉江上的一条渔船上一边和父亲撒网捕鱼,一边接洁儿的电话,“哎——你倒是快说呀,有什么了?我这正捞着鱼呢。”
“王八蛋,你干的好事,还有脸问我。”
杜敢马上明白了,兴奋地把渔网一扔,跳上岸去,大声说道:“你回来呀,给我生个小子,一起在汉江上打鱼,那多好呀。哈——”
“神经病!”
但洁儿回来了,是杜敢从汉江边上直接飞往桂林接回来的。在桂林,杜敢第一次见到了洁儿的父母,那是一对思想开明,宽容仁慈的中年夫妇,他们对这个来自秦巴盆地汉江边上的小伙子,虽然了解不多,但也没有十分讨厌。两天的接触后,他们接纳了他。第三天,那对在漓江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夫妻,含泪把洁儿的手交到杜敢的手里,郑重地说:“你们走吧,请你善待小洁,我们老了,有空啊,多回来看看我们就行了。”同时交到杜敢手里的,还有一张银行卡,“这是我们一辈子的积蓄,你们拿去,买套房子,首付应该够了。”
杜敢瞬间泪如泉涌,拉着洁儿的手,跪倒在两位老人面前:“爸,妈,我一定好好待洁儿,我们一定经常回来看您们。”
杜敢和洁儿没有回到汉江边去打鱼,他们回到了西安,仍租住在三爻村,但是他们在曲江新区一处新开发的小区按揭购买了一套住宅,来年七月份交房,总算有了家。
华星酒店的餐厅不大,婚礼也办得简朴。来参加婚礼的大多都是佛坪同乡,有认识的,平时难得一见,此时在酒席上见了,隔着几张桌子招手、寒喧,然后挤过去握手、叙旧。有不认识的,互相介绍:“这是谁家的谁谁谁。”两手一握,哈哈一笑,瞬间成了熟人。不约而同的,大家都回归乡音,用原汁原味的佛坪话交谈,全无拘束,倍感亲切。
司仪介绍完了于浩、小青这对青梅竹马的小夫妻,随即请上证婚人——财大文学院创研部主任钟教授。钟教授容光焕发,特意穿了正装,笑呤呤地大踏步登上舞台,像给大学生们授课一样,顿了顿,才操着他与生俱来的邻县口音的普通话致证婚词:
今天,我很荣幸作为于浩、小青的证婚人,见证二位新人的幸福时刻。他们是我的同乡,也算是我的学生,我很高兴看到这对有理想、有干劲的年青人,靠着自己的努力,在西安闯出了一片天地,有了自己的事业。于浩是一名很优秀的大学生,他大学毕业后,没有回到家乡佛坪去,而是留在西安,从摆地摊做起,现在成立了自己的公司,都当上老板了;小青大学毕业后回到佛坪,当了一名导游,从水稻公园到仙果寺,从花花世界到熊猫谷,她热情大方地为每位到佛坪旅游的客人讲解佛坪的自然景观和珍稀动物,把满腔对家乡的热爱之情倾注到了导游工作中,受到了游客的广泛赞誉。其实佛坪才是她的天地,可是为了支持于浩的事业,她毅然来到西安,和于浩一起打拼,这种精神一样值得称赞,让我们一起祝福他们:事业有成,婚姻幸福!
我们佛坪虽是小县,仅有三万多人,但据不完全统计,在西安的同乡就有两千多人,可是由于交通的便利,拉近了两地之间的距离,大家的同乡观念也变得淡漠了,根据不同的年龄层次,同学同事关系,居住地所在城区形成了各自的小圈子,平时很少来往,今天这么多同乡聚在一起,很不容易,我特别高兴。借此机会,我希望大家以后多联系,多来往,增进同乡感情,共同为家乡建设做点力所能及的贡献。
众人热烈地鼓掌。
杜敢和洁儿坐在贵宾席上,也热烈地鼓掌。洁儿用一只手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另一只手挽在杜敢的臂弯里。杜敢爱怜地看着洁儿,夹过一块鱼来喂进了她的嘴里……
站在酒店门口的郑希高看到了这一幕,沉吟良久,本想走进去与杜敢告别,可是两腿似灌了铅一样的沉重,无法迈进去。他转身走了,迈开大步,离开了酒店,离开了远处的已经停工的品格尚寓,向着西安北客站奔去,他一刻也不想停留,只有北京,才有他的一线希望。
过了新年元旦,马上就是春节。已经停工三个多月的老黑虽然断断续续地打过几份零工,但根本没挣多少钱。
晚上躺在床上,桂花嫂子推了推碾转反侧的老黑:“不如,我们回陕北养羊吧。”
“我看行,这城里呀,还真不是我们呆的地方。明天就回去吧。”
老黑和桂花带着两个孩子走了,把他们送到三爻村口的,是杜敢和洁儿。
寒风凛冽的三爻村,已经被急着回家过年的人们暂时抛弃了,街道上萧瑟了许多。三三两两的人急匆匆地从杜敢和洁儿面前走过,回到屋里去躲避寒冷。
村里有零星的鞭炮声响起,年味不知不觉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