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卡带里的秘密

游戏卡带里的秘密_第1张图片
老槐树伐掉以后,院子更光亮了。


这树在别墅建成前已经长到五米高,郁郁葱葱看得王小明心喜,他特地嘱咐盖楼的师傅们将这棵无主野树圈进围墙,晃眼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


王小明最近睡眠很不好,隐隐好像有些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这对他太罕见了,十年前王小明留学归来,几乎以一己之力推动了X市的心理医学建设。自我催眠过数次的他,在潜意识里找不到任何不安的根源。

李强脚踩倒槐的树干,呼了口气。


“看看,这视野多开阔。”他得意的冲手掌呸了几口唾沫,“视野开阔,心情就好,亏你是心理医生,这道理不懂?”


他放下锯子,拎起不知道从哪儿借来的锄头开始挖地,嘴里念念有辞。


“看我来斩草除根!”


王小明摇头苦笑,李强还是老样子,从大学开始就没变过。如今在东大任心理学客座教授的他,每月屁颠屁颠找王小明聚一次酒。


“哦?不安?找不到根源?”这次两人相聚,叙完近况,李强放下酒杯,斩钉截铁道,“你家风水不好。”


他拉起目瞪口呆的王小明:“早看那棵老槐树不顺眼了,阴森森的,招鬼也说不定。走,咱去砍了。”


于是有了眼前这一幕。


“咦?”李强忽然蹲下去,惊讶的叫起来,“这里有一个箱子?”


箱子是个平平无奇的铁箱,30厘米见方,锈迹斑斑。薄薄的搭扣被李强随手一拧,应声脱落。


他拖出箱子,狐疑的看向王小明:“我说,这不会是你埋下的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吧?”


王小明皱眉摇头。


他不是槐树最初的主人,这么多年又一直独身,从锈迹上看,铁箱显然埋下有一段年月。


是谁埋的箱子?箱子里又有些什么呢?


“如果我打开箱子,会不会释放出某种诅咒?”,李强背对王小明,莫名其妙说了这句话后,一把掀开箱盖。


“这是啥玩意儿?”他不满道。


箱子中放着一盒卡带,是90年代流行的学习机游戏卡。卡包上都是耳熟能详的名字,超级玛丽,魂斗罗,忍者神龟,李强翻来倒去看了几遍,递给王小明。


卡带下有一叠纸,老式的红线信纸,钢笔的墨迹透出纸背。


李强翻开一张,扫了几眼,问道:“你没有哥哥吧?”


王小明一愣,接过信纸,略略读完,明白这大概是一封家书,一个兄长给读书上学的弟弟写的信,落款在十四年前。


“你觉得这是什么情况?”李强问。


“不知道,信中没写名字,通篇是兄弟相称。”


李强嗯了一声,突然道:


“我感觉这盒游戏卡带有问题,你家有小霸王学习机吗?”




王小明当然没有。


李强毫无顾忌的打开王小明的电脑,把卡包上的几版游戏全部下载,又翻箱倒柜去找王小明的游戏手柄。


“可能只是有人觉得这些东西珍贵,结果埋藏后又忘记了。你省点心行吗?”王小明哭笑不得,常年诊断心理病人,他对很多稀奇古怪的事件看得很淡。


他摊开手中的信,泛黄的信纸上字迹很潇洒。


“见信好


弟,大学好好读,别说傻话。学费的事情我已经解决了,你安心便是。长兄为父,这是我该做的。我们无父无母,出人头地只能靠自己。切记不要荒废,不要懈怠。工地最近有了新工程,给你寄的生活费不用省着花,把时间放到学业上,打工兼职你自己看,累就停掉。那姑娘的照片我看到了,不错,别怕她看不上你,胆子大一点,喜欢就说,不要犹犹豫豫。遇事要果断勇敢,哥在你后面撑着。


2002.9.7”


王小明捡起另一张信纸,一连读了几封,心里有了大致猜测。


这对兄弟关系很好,弟弟读大学,哥哥在工地打工供养。从哥哥的信中看,弟弟貌似还单恋着一个女生。估计是失败了,之后的信里再未提及。


哥哥信基本很短,偶尔说一些工地上的趣闻,此外都是勉励弟弟的话,最常见的就是让弟弟不要担心学费,一切有他。


信纸厚厚一叠,看起来有百来张,写信时间跨度将近5年,早期的信件中,哥哥似乎也有过一段意气风发。


“见信好,


弟,最近好吗?我换了新工地,工头人很好。他说我字写得好看,又读过初中,可以帮他做账,每月多补我150块。另外,上回跟你说过的小说,已经收到杂志社的退稿信,编辑附了长段建议,让我受益良多。你看,我也在朝着自己的梦想前进。你刚入大学,得学会抓住机会,既然走出了山村,就一定要走得更远。哥也在努力往前赶,兄弟共勉。


2000.8.26”

越到后来,哥哥的信越冷静克制。工地不断在换,也再没说过投稿的事情。

一口气阅读到最底层,王小明在最后一封信中发现了游戏卡带的线索。


“见信好,


弟,听到你有机会继续学业,我很开心。工友们拎了酒过来庆祝,哥很有面子。老家拆房子了,政府拨了不少拆迁款,你不用担心生活费。


弟,我在老屋床下翻出了你最喜欢的游戏卡带,就是爸妈出事前,我们常玩的那个有魂斗罗的游戏卡带。学习机已经坏掉了,不过工友说可以送我新的。弟,你已经长大了,哥不知道国外的情况,只能期待你一切平安,学成归来。


2004.5.3”


王小明叹了口气,这些信让他有些感同身受。他在很小的时候,父母事故去世。想不到这对兄弟,也曾有差不多的境遇。


比信中兄弟幸运的是,他还有一个愿意为他支付学费的舅舅。


李强已经在身边站了有一会儿,见王小明放下最后一封信,递过了一杯水。


“有什么发现吗?”


“没,普通家书而已。”王小明心情莫名压抑,这感觉在他近几年来诊断病人时都没有出现过。


他举杯刚喝了两口,怀中砸进了一个手柄。


“搞两把?”


王小明无奈笑笑:“玩什么?”


李强一口给出答案:“超级玛丽。。。或者,魂斗罗吧?”




玩的是魂斗罗。


熟悉的背景音乐中,红蓝两个角色端着机枪跃进画面。


李强打的很专注,手指按得手柄咔咔作响,下蹲,跳跃,卧扑,子弹扫成一道弧线,敌人应声倒地。


“你这样,走不远的。”李强盯着屏幕,突然说道。


王小明哑口无言,进入游戏后,他的意识似乎变得有点沉,刚过第一座桥,就被打掉了一条命。


“高手啊。”他随口调侃。


换作往常,李强必定会接过话茬自吹自擂一番。此刻他却不为所动,沉声说:“我希望你能走远一点。”


王小明脑子突然空了一瞬,几段陌生的画面快速飞过,好像有某个事情,在记忆深处蠢蠢欲动。


他一惊,心中生出一股荒唐,手下乱了分寸,又掉了一条命,标志着生命次数的小红心只剩下一个。


李强清扫完前头的敌人,紧声催促:“跳到我身边来,我撑着你。”


话音刚落,王小明复活的角色再次中弹倒地,身影开始虚幻。


同时虚幻的还有王小明眼中的世界。


“这。。。”他看向李强。


李强按下了游戏的暂停键,转头直视着他:“要不,我借一条命给你?”


王小明微张着嘴,下一秒,眼中失去了神采。


“要不,我借一条命给你?”不知道是谁在说,森林里空荡荡的。


“要不,我借一条命给你?”树梢上月色幽暗。


“不要”,王小明回答。


声音便停息了。


王小明在寻找一个东西。落叶针林中,他朝着月亮方向走了很久,一只乌鸦落在他的肩头。


“朝北,朝北”,乌鸦开口说话。


王小明点点头,转了个方向,森林中豁然开出一块空旷地,一座桥跃过一条小河。李强站在桥上,手中捧着一个巨大的钟。


“几点钟了?”王小明上前问。


李强举起时钟,时钟的刻度上标着单位:年,时针即将指向十二点。


“快走,诅咒要来了,快走”,李强把王小明推过桥。


王小明下了桥,森林中出现了一排老槐树,一棵挨着一棵,延伸向远处。


他追着槐树走到尽头,来到了一个铁皮屋子前。屋子锈迹斑斑,门锁坏了,铁门虚掩着。


王小明推开了门。


莹莹的屏幕光下,两个小小的身影坐在游戏机旁。


稍大一点的孩子摸摸另一个孩子的头,溺爱般开口:“小明,哥借一条命给你?”


他转过头来,冲着王小明欣慰的笑:“小明,哥把命借给你咯。”




王小明猛然惊醒,大口喘气,他跪扑到地上,浑身发抖,心像是快被撕裂了。


许久,他保持着跪姿,头抵在地板上,平静下来。


“想起来了吗?”李强问。


是的,想起来了,那些信,那张游戏卡带,一切都想起来了。


王小明伏在地上,把脸躲在阴影下。


刚才幼年的王刚冲他笑了。


刚才哥哥冲他笑了。


王刚,哥哥。


他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记忆里突兀出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到刻骨的人。


这破土的记忆种子,转瞬间崛起成苍郁的大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


“哥哥。”王小明口中吐出那个被自己遗忘十二年的词。


“十二年了。”李强叹了口气,“如你所愿,十二年了。”


“是啊,十二年了。”


十二年前,王小明留学中途,咬牙买了回家机票。那个时候,他已经半年没收到哥哥的消息。


留学的机会来得太偶然,简直一瞬即逝刻不容缓,哥哥在信里严厉叮嘱,无论如何必须抓住,随信还附来一张存折,说是部分拆迁款。


王小明来不及回家告别,便跟着导师坐上了飞机,可约定好的每月至少一封的家书却迟迟收不到。


当王小明走进家门时,一眼就看到了破败客厅中哥哥的遗像。


村民很快围过来七嘴八舌。


8个月前,王刚在工地上昏迷。他被送去医院后很快清醒,医生拿来一份病例,王刚皱着眉听完,沉默了很久。


“既然就算全力治,也不一定能好,那就算了吧。”王刚是这么说的。


他摁住了邻居要通知王小明的想法,在家待了一个月,打点好了自己的后事,又把积蓄全部取出来,存入新存折。


“我弟就要出国了,这当儿怎么能分心。就是不知道国外花销大不大,我这点钱怕是不够啊。”王刚跟邻居解释。


王刚离开的那天,是工友陪着他的。


他瞪着屋顶笑,嘴里念着:“小明,快点跑,快点跑。你怎么又死了,借你一条命,快点跑啊。”


邻居听不懂这胡话,他们一边转述,一边叹气。


王小明像个抽去发条的木偶一样,一步一步走到王刚遗像前,跪了很久,一言不发。


王刚和王小明长得很像,大王小明两岁。


王刚聪明活泼,王小明内敛怯言。在他们父母意外去世前,兄弟俩甚至拥有过当时很稀罕的游戏机。


然后光景越来越差,最后连舅舅都不愿再接济他们的时候,王刚收拾起行李,把王小明喊到小屋子,开了一把魂斗罗。


王小明当时有很不好的预感,很快心不在焉的打光了自己的命。


王刚借了他一条。


他再度躺下的时候,王刚沉默着又借了他一条。


王小明还是没能支撑到终点,王刚单枪与boss搏斗了很久,终究不敌。


王刚把手柄一扔,满不在乎的嚷了句:“什么破游戏。”


他提起行李要出门:“我去打工了。”


王小明手足无措拉住他。


王刚轻松的笑了笑:“读书有什么好的,不如赚钱来得实在,我这么厉害干啥不行。但你太弱了,哎,你就好好读书吧。”


明明更聪明更厉害成绩更好的王刚,却说,读书有什么好的。


可是当时的王小明看着门槛上被天光照亮的哥哥,看着那个干什么都比自己出色的哥哥。


他信了。



十二年前的一天,王小明抱着一个铁箱,突然找到了李强。


“如果不是我躲进了校园里,哥哥不会累到得那个病,不会走得这么早吧。”王小明眼睛直勾勾的,不停给自己倒酒。


李强清楚记得,当时的王小明,整个人像是被一层壳包裹住了,壳内涌动着可怕的情绪。


他问:“你不回学校了吗?”


“嘿,读书有什么好的。”


“人死不能复生,回学校吧,你哥要是看你这样,得踹你。”


“他来啊,给他踹。”王小明咧开嘴笑,眼里不带一点笑意,他摇着头喃喃自语“他来不了,他来不了了。”


“王小明,你哥供了你这么多年,最后那笔钱,其实是自己用命换的吧?”李强嘲讽。


王小明一怔,又去摸酒。


李强踢翻桌子,一巴掌把王小明扇到地上。


“王小明,你哥借给你的命,你打算浪费掉吗?”


王小明伏在地上,肩膀抽动起来,压抑的哭声渐渐变成嚎啕。他一拳拳砸在水泥地上,嘶哑着低吼。


“是,我是蠢货,我是懦夫。我哥什么都给我,我也仗着一切有他。现在连命都给我了,我怎么还能心安理得?”


王小明失魂落魄的摇着头:“没办法了,我没办法在他给我铺的路上继续走下了,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他,你知道吗?满脑子都是他在跟我说话,说自己很好,说赚到钱了,说不愁学费了,骗子,骗子。。。”


王小明垂着头:“为什么死得是他,不是我呢?像我这种从来没有担当,把哥哥命运弄得一塌糊涂的人,才是该死的啊。。。”


“这是对我的诅咒吧?让我永远无法心安理得的生活,是对我的诅咒吧?”他转过头,满脸泪痕,近乎哀求般看着李强:“你能帮我吗?”


李强伸出手,就像十二年前那个决定封存记忆的夜晚,他郑重点头说了一个好字后,冲王小明伸出手。


“如果记忆太痛苦,就忘记吧,至少暂时忘记吧。”李强重复起十二年前自己的话。


王小明撑着李强站了起来。


十二年前,两人封存记忆的试验成功了,王小明忘记了王刚,他的记忆被改造成了父母去世后,独生子的他被舅舅供养,直到完成学业。


李强保管了王刚的遗物,五年前在王小明乔迁时,将铁箱埋在了槐树下。


今天他从伐倒槐树开始,用各种细节不断催眠暗示王小明。


去潜意识层面挖掘一个心理医生刻意埋藏的记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为了在不激起王小明心理防御的前提下,引导王小明回忆起这段记忆,李强准备了数年时间。


铁箱,家书,魂斗罗游戏,口中看似不经意的话,再加上一颗融入水中的药片,终于将王小明推进了那个记忆宫殿深处的森林里。


“当年你提的要求,等你毕业十年后,我再帮你开启这段记忆,如今十二年了,能放下了吗?”李强站在王小明身后。


放下吗?王小明没有回答,他面朝的窗子能看到院落里的倒槐,槐木的根露出一截,根系钻入地底,不知多深。


如果生命中出现过王刚那样的人,出现过一个在你背后永远撑着你,告诉你大胆往前走,一切有他的人,出现过一个心甘情愿为你付出一切的人。


放下吗?


不,放不下。只不过是老韧的心足以承受得住他的离开和他的付出罢了。

但即便在夜里要辗转难眠,要痛得落泪,又怎么能真的,永远的,把他忘了呢?


李健的手拍上了肩头,递过一张信纸。


“游戏卡带里,其实还有一份信。”


“见信好,


弟,我要走了,医生说是绝症。


我从没想过,咱兄弟会这样就分别,你能回来送我一程就好了。


但你别回来,你要走得远远的,把哥到不了的地方好好替哥看看。


这两年你老是说读书拖累了我,老是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我就能过上好日子。屁话,兄弟间,不就该相互扶持吗?


我把你写的那些回信看了几遍。你以前问我,一个人的命运,为什么要用另一个人的命运去换取。一个人梦想的实现,为什么要用另一个人放弃梦想来维系。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弟,你别恨命。谁家都有难念的经,你只要努力了,命就好了。


我才发现生命真的很短,昨天好像我们还在一起抢着打游戏,今天我就过完了。工友送了我新的游戏机,以前的卡带居然还能用。


我现在手很生了,反反复复打,一关都过不了。昨天梦到我教你玩魂斗罗,醒来恍惚就看到你回来了,坐在游戏机前,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呢。


你长大了,我不用再操心了。我走了以后,你不要伤心,也别怪自己。


弟,哥很想你。

2004.6.8”

王小明抹了抹眼睛。这不是信,这是王刚的遗书。


最后时刻的哥哥坐在小屋中,一个人打着再也打不通的游戏,那时候他一定很孤单吧?


王小明闭了闭眼。


王刚少年时背着行囊,站在门槛上被头顶天光照亮了的稚嫩模样,和最后沧桑坚毅的脸慢慢在眼前重合到一起。


他轻轻的将那封遗书捋平,压在信堆的最下层,缓缓合上铁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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