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远点

我们决定离家出走,死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那儿没人认识我们,也没人认识我们的儿孙,这样我们就死得安稳了。放心,当地政府不会刨我们的坟,我们是流浪汉,刨也白刨,没人替我们出火葬费,也没人该为这件事受罚。这么一来,替家里省下一笔丧葬费不说,也不用再为火葬担惊受怕了。别给我们讲科学,我们没文化,听一万遍照样怕,不是怕死,是怕进火葬炉,听说头骨最结实,身子烧完它还好好的,只得敲烂磨碎再塞进骨灰盒——那可是我们的脑壳呀,平时一巴掌都舍不得扇它,死了却又是敲又是磨的,唉……关键我们人活一世留下了点啥?一把灰,就一把灰,一个屁就把我们吹散了,吹得连影都找不着。老祖宗埋在坟里,好歹还有副骨架子,轮到我们,烧了再埋,别说骨头渣,一根屌毛都剩不下。

我们走了,村里一下减少十口人,不过没关系,眼下人比钱流得快——你看那春运火车,一趟接一趟,跑起来腾云驾雾,里头拉的全是人,他们兜里不见得有几张票子——不知情的谁晓得我们死哪儿去了?

我们十个半死不死的货沿巴清河往下游走,走不动就停下,或者住下。我们老了,人人抱病,病发了,病重了,要咽气了,得给死的人挖个坑不?我们选巴清河这条道,一是怕花钱,二是有路标,以后家人烧纸添坟,沿着河走,好找。

我们老哥几个互相帮衬着一步一步朝前挪,有人撑不住了,根据病情,看看是小休呢,还是大歇。是后一种的话,大家一起替他筑个坟:先打坑,在坑底砌个台子,铺上草垫,再找些木料排在坑顶,盖上土,堆个土堆,然后顺着倾斜的墓道抬病人进去,往垫子上一放……我们上来收拾收拾继续走我们的,留下躺在墓坑里那位等着阎王来点卯。我们给他留的干粮和水更像供品,到了那一步,任谁也吃喝不下了。墓门敞着,我们设了机关,他大限来时一拉绳头即能关上,像拉绳开关,嗑啪一声,生命之灯就灭了,他也就不再与人世来往。

正常情况,每天太阳一露头我们就出发,不等日落,提前在河边搭好帐篷。刚立夏,夜里还挺凉,我们挤一挤,听着虫声和水声睡得很甜。碰上雨天,我们躲在帐篷里说闲话,等雨停,等地面干,我们老胳膊老腿,滑倒可不是闹着玩的。河滩是沙地,不吸水,湿得快干得也快。沙土里蜗牛壳成堆。蜗牛壳是白的,河滩也是白的,像抹了一层石灰,实际是盐碱,上多少化肥都不长庄稼,稀稀拉拉几棵老榆树和我们一样半死不活。河滩很少人来,不长庄稼,我们种地的不稀罕。

留下第一座坟时,我们才走了九天。墓基定在河滩上沿,面朝小河,背靠大堤,河滩长,发大水也淹不进墓室,堤上两排钻天杨,排场大,气势高。墓主人曾说,这地方风水好,还能避免徐二根他娘的惨剧——徐家老太太的坟让乡里给刨了,尸体拉到火葬场强制火化。徐二根违犯殡葬规定,拘留十五天,罚款三千块,火葬费和骨灰盒另算。半个月后,徐二根出了拘留所就得进火葬场,一手交钱,一手认领老母亲的骨灰,回家再合一口新棺材(老的被撬坏了),安放骨灰,重新发葬。

现在懂了吧,我们这伙将死之人,不想花这个冤枉钱,火葬了再土葬,死一回,开销两回,岂有此理?可这是县里的规定!当然,最让我们胆寒的还是那个大炉子,有句话叫烧成灰也认识你,那是屁话!真成了灰,到了地下爹娘还怎么相认?

——按说,徐二根这小子已经够贼了,他娘三更断气,五更下葬,身子还热乎着呢,守丧的老礼撸了个干净,说是他娘的意思,偷偷埋了,省钱,也免得回炉。可他娘忘了,自家儿子身上有民愤,扒过人家的媒,告过人家超生,这笔账人家都记着呢,黄不了。他娘刚下葬,政府就收到举报,派人跟挖萝卜似地一挖一个准。

徐二根是活该,但人活一世,谁还没个仇家,你盯着人家,人家也盯着你,我思来想去,只有逃走最保险。老伙计们也是这样想的,走到哪儿算哪儿,死到哪儿算哪儿。

本来我死后不必再淬一把火,咱有关系,我侄女婿是派出所的指导员,但现在不是了,在牢里蹲着呢。那家伙表面上正派,私底下却很坏,最大的嗜好是睡人家老婆。他了解我的心病,曾答应过死后不烧我,由他出面给方方面面打招呼。他出事后,他的话也就像放屁,让大风刮跑了;一个吃牢饭的,方方面面还会给他面子?我抹了好几天泪,心说这回可跑不掉了,跑不掉了呀!我愁得吃不下睡不着,一闭眼就看见自己躺在火丛中,身体蜷缩如龙虾,过一会开始发红,最后慢慢抻开,变成一把灰。

我老婆比我年轻,身子骨扎实,离死远着呢,她不怕,还笑话我。我生她的气,拉了村里九个要死的人,一声不吭,拔脚就走。我们十个平均年龄七十三,但最小的只有三十六,肝癌晚期,他上路不带吃的,只背了一口袋吗啡,不放心,又往怀里揣了一瓶百草枯,想着等吗啡也止不住疼时就一口闷下去!百草枯药劲大,效果好,死得快。他早就盼着这一天了。三十一岁得癌,治了五年,化疗,吃药,吃药,化疗,耗光了家底,不够,又到处借债。自从生病,他先是怕死,后又怕不等他病死,老婆反被拖死了,幸好没孩子,他做主替老婆找了个好人家,逼着她离婚,逼着她改嫁——没了牵挂,心里干净。他死后留下一处院子,就请债主们变卖了把钱分一分,多了,大家喝场酒,少了,他也还不起。

第九天,我们吃过早饭,走得好好的,他一头拱在地上,把地皮顶了个窝窝,沙土埋住了他的额头和半拉脸。扶他像扶一团烂泥,怎么都立不住,一摸鼻息,没气了。他的吗啡还剩下一大半呢,百草枯更没来得及喝!出发时大伙还和他开玩笑说,出去走走,散散心,说不定病就好了呢?他听了笑一笑,蜡黄的脸色,笑起来瘆人,却偏要笑,笑了一路,死了那笑还凝在脸上,感觉像糊上去的,用胶水。

“谁能想到他头一个走了?”十个人里有一位退休的小学教师,姓于,矮墩墩,胖乎乎,早年与死者有过师生之谊。他在墓前叹息,见没人接茬,又说:“你们不知道他小时候多壮实,十二岁就能摔我一跟头,毕业了还到学校挑战我,‘于老师,来,摔一跤!’我骂他,可骂不管用,他抱住我就往地上摔,后来我懒得跟他废话,心说,摔就摔吧,老子又不是破罐子还怕你摔,我就不信,摔过得老师,你阎二狗就成仙了?”

老于越说越起劲,我呛了他一句:“就你那小个头,是人都能摔你个嘴啃泥。”

刚才还替阎二狗难受的老家伙们见我挤兑老于,全跟着起哄。也是,有啥可难受的,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谁能保证自己今夜躺下明天还能爬起来?既是早晚的事,庸人才自扰。我们放下忧惧,合起伙来埋汰老于:“你一个教书匠,也算知识分子,怎么和我们一样怕火葬?”老于眼睛瞪得赛牛蛋:“一听你们就没文化,我那点学问算个㞗,诺贝尔知道不?大科学家,生前留下话,等他死了要先切开血管,确定他真死了再入土——他怕活埋,我怕活烧,一个屌样!”

埋了阎二狗,我们继续走。我带路,老于断后,队伍拖拖拉拉两百米,有相互搀扶的,有自己拄拐的,个个半屈着腿,一走一颤;有驼背的,走一步伸一下脑袋,像只老乌龟……我们走走歇歇,一天走不了几里地。我鼓他们的劲:“咬咬牙,别泄气,要死也多走几天,死得越远越安全,万一走了风声,也不至于像徐二根他娘那样被扒出来。”我的话刚完,有人应声往地上一歪,哼哼唧唧:“我不行了,你们埋了我吧,我就死这儿了。”我正要发火,老于赶上来,抬腿就是一脚,骂得死难听:“滚你娘的蛋,叫老子看,咱这一伙人死绝了你狗日的也死不了!”躺着的人回骂:“姓于的,你个龟孙,我娘没蛋,我爹才有,你连雌雄都分不清了,我看你病得不轻,下一个就轮到你死了!”骂着,那老小子一骨碌爬起来,拉开架势想打人。打架老于倒不怵,只是冷不防挨了一顿诅咒,大不吉利,脸色刷白,正想咒回去,见对方从蔫里吧唧一下变得精神抖擞,怎么看都不像要死的样,心里一急,说:“你他娘的眼神更差,要死也是大海哥先,他年龄最大,体格最差。”

老于说的大海哥姓胡,今年八十四,正小心翼翼地过着老话里的“坎”。他本就是个药罐子,有严重的肺心病,这病是年轻时落下的,那会儿穷,生病了喝一剂乌七八糟的中药,躺床上熬,熬好了就好了,熬不好就死了。有一回,胡大海得了场重感冒,咳嗽,发烧,气管炎熬成肺炎,肺炎熬成肺气肿,眼看要完,灌了一碗神婆的符水,鬼使神差加上祖宗保佑,他又活过来了。可从那以后,一感冒就转成肺气肿,后来有了西药阿莫西林和头孢克肟,中药川贝、枇杷也配合着使劲,每次都能镇住。可是症状一次比一次厉害,终于腿脚肿胀发展成了肺心病,这辈子别打算治好了。花花绿绿的药丸和胶囊一把一把地吞,一天三顿,饭后服用,一顿都不能少,少了呼吸不畅,脸憋得乌青。医生倒比较乐观,说,这病又不是绝症,按时服药,一时半会死不了。

遵医嘱,胡大海按时服了二十九年的药,按每天的剂量算,他吃掉的中西药能装满一辆小货卡。他这病怕冷,今年入秋,感觉哪里都不对,预计死期不远,这次我一组织,他立马响应,老于还是他动员来的呢;不料老于恩将仇报,和别人较劲却把他搭了进去。胡大海喘气原就费力,一着急更艰难,憋得浑身哆嗦,脸色更是灰中带绿,好像下一秒就会死掉。老于很愧疚,后悔自己情急之下将要死的标签贴到了胡大海的脑门上,他真气出个好歹,自己的罪过就大了。为此,老于不自在了半天。

当晚,我们带的口粮吃完了,大家分头去附近的村庄讨饭,天黑前在河边碰头,把要到的食物归总,一起吃,一起喝。晚饭有馒头,有菜,有汤,还有肉,花样多得像下馆子。饭吃到一半,有人突然头一歪倒地上了,嘴里的馒头还没来得及下咽,只听他喊了一声胸口疼,再没动静。大家围上去,分工合作,掏他嘴里的食物,捏虎口,掐人中,揉前胸,拍后背……一点不见效。胡大海挤进去翻开病人的眼皮,又摸摸脉搏,摇摇头说:“人走了。”

没人说话。

胡大海又说:“应该是心梗,死这么痛快,好福气呀。”

还是没人说话。

胡大海有话:“久病成良医。我这个医生不治病,却知道哪些病是不治的。”说完,回去接着吃饭。众人戚戚然。

第二座坟落成,老于在碑木上写下彭大瓜之墓。这是一位乡下人眼里的绝户,生了八个女儿,生不动了也没生出个跟他一样的。计划生育拿他没招,罚款不交,房子扒了住草庵子,家禽家畜早让他们自己吃了个精光,粮食藏到亲戚家,背一点吃一顿,缸里不存隔夜粮。强制他们结扎吧,两口子都练过,身上有武艺,背靠背抵抗,有攻有防,几条好汉硬是让他们给制服了。你若下狠手,他们也不是吃素的,拼起命来不要命。他家几个丫头也很鬼,躲在外围偷袭,咬住一口打死不松嘴,最轻也要一爪子挠掉你二两肉。

这一家子平时斜着眼看人,事事不落人后,连夏种秋收屁大点事也要在村里争个先进。这次逃亡,我刚起念头,对两个亲近的人透了点口风,彭大瓜得了信,第一个跑来报名,不为别的,他活要精彩,死也要花哨,死在床上太俗气,不好玩,他必须要有个新鲜的死法才对得起他一世英名!第二个报名的是彭大瓜的老婆,理由是女儿们全出嫁了,男人又要走,她一个人在家没意思,要走大家一起走,要死也一起死,这样才热闹嘛。我劝她等一等,我们先去探探路,摸摸情况。“等那边安顿好,谁去都欢迎,”我说这话心里并没底,但有效,至少彭太太信了。

第三个死的人叫杨能武,外号杨乃五,只因老杨早年搭上过一个女戏子,艺名小白菜。说起来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年村里来了个戏班子,搭台唱大戏,不是随便往台上一站,不化妆不扮相地素唱,是来真的,用油彩开了脸,套上蟒袍,戴上乌纱,穿上皂靴,二胡、扬琴、笙、锣鼓和唢呐一齐上阵,摆开了架势唱,而且一唱半个月。这帮戏子不贪财不图利,只想混上三个饱一个倒。村民都是戏迷,挨家挨户地派饭,戏子们几个一组,吃了东家吃了西家,从村东头一口气吃到村西头。最西头就是杨能武家,扮花旦的小白菜一进门便入了戏,看哪儿都顺眼,好像到了自己家,一点不见外,见了年轻的男主人更是一百个满意,媚眼抛得聋子都看不下去了,没几天俩人就钻了一个被窝。这事不难解释,跑江湖唱戏的,没个固定的窝,时间长了任谁都想停一停,过过安稳的日子,何况一个女人?听说小白菜勾搭男人可不止这一回,走到哪儿她都物色人选,碰到合适的,一勾一个准,但最后都被打散了。她男人也在戏班子里,台上演小丑,台下却是条好汉,隔三差五跟那些野汉子决斗,杨能武也跑不掉。老杨名叫能武,实际是个面瓜,什么招式都不会,被机灵的小丑一把撂倒骑在身上狠揍,揍掉半条命才罢了手。老杨在床上躺了个把月,等他下了床,戏班子早走了,哪里还有小白菜的影子?

这回,老杨着急八荒地往下游赶,正是为了老情人,当年的小白菜现在估计只剩白菜帮子了,但架不住人家乐意——几天前鼓动老杨时见他一肚子犹豫,我一生气随口扯谎说:“我得到准信,小白菜后来和小丑离了,嫁到下游一个叫谭洼的村子,离咱们溪北庄不多不少二百里。”我本没指望他相信,多年前的事了,再火热的恋情也该凉了,谁想一听小白菜,他噌一下从病床上坐起来,病得像死鱼似的双眼突然大放精光,抓住我的手问:“消息可靠吗?”他这般上心在意,倒让我吃一惊,脑袋木木的,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得违着良心点了下头——你说这能怨我吗……可不怨我又她妈怨谁?

老杨浑身是病,半年前又摔断了左腿,石膏才敲了没多久,一行人偏又数他心气最高,急火火的,恨不能长一对翅膀,扑扇着飞到谭洼去。走了一个多月,离谭洼越来越近,老杨急,我躁,他急着会老情人,我躁的是那儿根本没有老情人,到时候拿什么来交差?距谭洼还剩三十里时,急的躁的都消停了。那天,天近中午,太阳很大,热得要命,三十七度只多不少,而且没风。我提议歇一歇,等凉快了再走。众人塌腰哈背,擦着汗都望向杨能武。老杨看一眼众弟兄,说:“你们歇着,我头里先走。”他走了不到五十步,身子直晃悠,三晃两晃,咕咚栽倒了。老于腿脚快,第一个扑过去救人。老杨口鼻出血,胳膊腿乱颤,像被割了喉的鸡;见我过来,眼泪汪汪地问:“消息可靠吗?”我能说啥,绷着脸又点了下头。老杨朝下游长望一眼,笑了,说:“挖坑吧,死这儿我知足了。”

大伙把老杨抬到树荫里,整个下午都在挖墓穴,堆坟头,设计墓门机关,写墓碑。一切弄好,我和老于一个抬头一个抬脚,送他下地,爬出来时把墓门的拉绳塞到他手里,等他觉得是时候了就拉一下,墓门会自动封死,再也拉不开,也用不着拉开了。当晚大家没走,围着火堆给老杨守丧,上半夜隔着墓门还能听见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呼吸,后半夜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天快亮时,所有人都打起了瞌睡,突然轰隆一响,全没了睡意。大伙从地上爬起来,伸伸老腰,弹弹老腿,对着关闭的墓门鞠个躬,各自上路。没走多远,老于从后头赶上来质问我:“谁告诉你小白菜在谭洼的?”

“我胡诌的。”

“你还是个人吗,诓一个要死的人?告诉你,十年前小白菜就病死了,肺痨,跟大海哥一个毛病。人家没离婚,也不住谭洼。”

“乃五哥知道吗?”

“知道呀。十年前他亲口对我说的,说他的小白菜病重了,要死了,专门托人给他捎信,让他好好活下去,只当是替她活的。那会儿他也病得不轻,我去看他,他拍着床头哭,‘她都死了,我还活个㞗呀我?’”

“照你这意思……那他怎么还信我的话?”我有些惊慌失措。

“你问这个,老子只能给你出个主意——赶明你死了,自己去问乃五哥。”

又走了两天,谭洼早就过了,第三天早上动身前,我决定不走了,掉头回去,回到谭洼所在的那段河床,在河滩上给自己修个坟,躺进去等死,和乃五哥做个伴,两人离得不远,可以说说话。老于跳着脚叫唤:“就你狗日的这精神头,一时半会儿可死不了,你钻进坟里算咋回事?”

我说了自己今后的打算,白天出去要饭,晚上回坟里睡觉。又说,自打大海哥死,我这心里总不得劲,晚上睡觉盗汗,白天犯懒,头也晕,应该是日子不长了。忙活了一辈子,我想死得体面点,不想走着走着突然倒毙,那太慌了,鸡临死还蹬蹬腿呢,死这么大的事,得挣扎几下才圆满——再说,你们瞧瞧,我现在跟死人还有啥区别?

胡大海连喘七口气才提起劲说话:“我也走不动了,喘得难受,没准下一口气上不来就完犊子了,死得比彭大瓜还利索,得,趁我还有口气,原地挖坑把自己埋了吧。”说着往地上一跪开始用手刨土,刨两下,歇一歇,照他的速度,死后十八年也挖不出一个像样的墓坑,非让野狗给撕吃了。

最先要求活埋自己的人叫王果,七十九岁,为这事还和老于斗过嘴,互相诅咒,结果误伤了胡大海,三人别扭了好几天。这次大海哥主动请死,王果二话不说上前助阵,手脚并用,刨土比兔子还快,老于跟着参与进来,其他人也搭把手,半天工夫便为胡大海造了一座上好的墓穴。

“安葬”了胡大海,我掉头回去,队伍还剩一半,老于领头,王果断后。王果是个老光棍,一生忙着娶妻生子,最后还是孤老头子一个。按说他是所有人里最没牵挂的,但却是最后才被说服的。他不肯挪窝的理由很好笑,说要等他的儿子或女儿来认亲,如果他门一锁走了,孩子来了到哪儿找他这个从没见过的爹去?照他本人的说法,他这辈子娶了七个老婆,大老婆和二老婆是童养媳,给她们当男人时他还是个小东西,不懂男女那点事,最后便宜了两个奸夫,勾着她们私奔了。老三老四老五是建国后明媒正娶的。王果家是地主,成分高,可他有文化,那年代人才稀缺,县里成立的人民银行支行,要一名会计,听说王果能写会算,也就不计较他的出身了,让他顶着地主羔的大帽子到县里上班,工资一分不少,福利不少一分,只是入党和升迁没他的分。

王果工作好,长相也说得过去,好汉不愁妻,先是老三进门,三年不育,两人你怪我,我怪你,过不成就离了。后来娶了老四,五年没能给王家添丁,老四空着肚子来,空着肚子走。不久老五嫁到,两人一起看生殖科,王果吃西药,老五喝中药,折腾八年还是离婚收场。王果另两个老婆(其实算不上老婆)是傻子,自打老五抬屁股走人,王果的女人缘就算到头了,他一个人熬了二十年,老六出现了,问他要了两个馒头一碗面,吃完一头扎他怀里不走了。两人好了六个月,她男人找上门,挥着拳头说老六是他的女人。王果大气不敢出,小声问:“你怎么证明?”那人喷着唾沫星子一一列举老六身上的记号,净是些哪儿有疙瘩,哪儿有瘤子之类,临了还扬言:“老子睡了她十八年,有啥不知道的?”

老六被她男人领走后,王果病了一场,不管真病假病,反正躺了老长一段日子,不出屋也不见人,直到碰上老七。老七年轻,杨柳细腰,人长得又白,把个王果疼得呀——可老七也不是没一点坏处,比如火气大,脾气猛,王果爱怜她,她却不爱怜王果,或者说她的爱怜比较特别,经常冷不防一砖头拍过来,拍得王果一脑门子血。有天夜里,两人吃着晚饭,老七吞了两口,又撇嘴又扯眼。王果爱惜她,问:“不好吃?”她不回答,手一扬,陶瓷大碗兜头砸了下来,王果来不及反应,嘭,额角的小动脉被碎瓷片割开了一道口子,血如喷泉,喷了一屋子。王果吓得杀猪一般叫唤。邻居开摩托,飞车送他去医院,尽管路上死死按住了伤口,十分钟内还是流了一千二百毫升血,差点丢了小命。

当天老七就让王果赶走了。她晌午刚走,下午王果又后悔了,急头白脸地打听,谁看见他家老七了?没看见的说没看见,看见的也说没看见,都是好心,当面骂他:“没出息的货,非死她手里才算完?”

那天劝他出走时,王果对我掏心窝子说,前面几个老婆无所谓,可老七是他的心头肉啊……他回绝了我的规劝,理由也落在了老七身上,色眯眯地说:“她走之前,我给她‘打了一针’,我有预感,我种上了。”

对他的隐喻,我只能忍着笑嘲弄:“你的种子全是秕谷,发不了芽。”

王果脸红脖子粗,想替自己的种子辩解几句,张了几次嘴,却找不到话。事实摆在眼前,好几个女人在他这儿都不结果,换了男人一个比一个会生,一个比一个能生,他还有啥好说的?

“行了,跟我们走吧,”我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

后半程在老于的领导下,王果走了不到六十里就趴了窝,再次要求将他就地活埋。老于这回没为难他,并且替他修了坟。留着老鼠须的孟子良见老于松口,请求让他也留下吧,昨晚梦见死去的老娘来叫他,看样子他也离死不远了。老于阴着脸,愣了一会,默许了。焦不急一看有门,揪了揪山羊胡,声明他也想死在这里;他和老孟一向同来同往,就像戏文里唱的,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孟子良则在一旁帮腔:“是呀是呀。”老于没法子,偏又不甘心不做一点抗拒,故意恶心焦不急:“姓焦的,昨晚你娘也来叫你了吗?”

“那倒没有,她老人家只在缺钱的时候才给我托梦。”

老于朝郝德使个眼色。郝德是他最后一名追随者了。两人一左一右架起焦不急就走,走了二里地,郝德出声了:“算了于哥,就到这儿吧。”焦不急比头死猪还沉,又赖皮,一个劲往下坠,架他的人努得屎都要出来了。郝德作为村里第一好汉,身板好似铁塔,胳膊比普通人的大腿还粗,两百斤的麻袋扛起来跟玩似的——他都嫌累,老于也怂了:“他不走,咱俩走!”

看官们也许不解,我们拼命赶路,尽量走远,图个啥呢?就图拉开距离,造成这儿一个坟,那儿一座墓的局面,就算有人揭发,政府也不会为那几个火葬钱派人来挖,不值过嘛,花得比挣得还多,亏本的买卖谁干呀?要是只拣近的挖,远的不管,那又不公平。政府最怕一碗水端不平让老百姓抱怨。

作为这件事的挑头人,我在墓里并没有很快死掉,当然,我也没有闲着装死。我不间断地到上游祭扫,往下游打探。上游的死鬼挪不了窝,好找,下游的活人有胳膊有腿,找着可不容易,尤其老于,决心最大,腿脚又有劲,我一直没追上,到死都不清楚他死哪儿去了。我担心再找下去,自己就没命回来了,一琢磨,不如回头问问刚死的郝德,他也许知道。

回到郝德墓,我撒了手中的拐棍,身子往坟头上一倒,喊了一嗓子:“老弟,哥回来了,老于还是没影,你说说看,他能跑哪儿去?”隔一会儿,我又喊:“你说啥,死河里喂王八了?净扯淡,不知道算了,死得越远越好。”

我在郝德墓前站了一阵,找不到别的话说,捡起拐棍走人,我对不住他和弟妹,在他跟前待久了脸上挂不住,人家老两口本本分分过了四十年,约好了到那天一起死,两人手拉手一块儿进那个炉膛,就算里面烧的是三昧真火也不怕它!都怪我让事情起了变数,郝德被我说动,夜里先和老婆亲昵一番,趁着兴头说,火葬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尚未到下横心的时候——老刘(我)拉个了队伍,大伙要跳出本县,死到外头去,省钱又不用挨火烧;这里面有个难题,队员全是老爷们,成与不成也还两说,所以不准带家属;不过老刘表了态,事弄成了,配偶在世的可以过去死,下世的可以死过去,也就是迁坟。

老婆听了没吱声,背过身躺了一夜。天亮,郝德醒来,床边搁着一个包袱,里面包着三百块钱,一张帆布卧垫,一条毛毯,一身新衣,一把小铁锹,还有一只带豁口的碗——都是按我的要求置备的:三百块钱应急。卧具必不可少。带件新衣服死了也好打扮打扮。铁锹修墓用。豁碗要饭才像那么回事——另外,谁也不准带手机,保密,也省得反悔。除了他们准备的这些物件,我还多带了一把剃刀,能刮胡子能剃头,什么时候形象都不能丢。

同样受伤的还有焦、孟两位的老妻、彭大瓜的夫人、我家那口子……只有王果和阎二狗,我心里好受些。老于情况特殊,不晓得他怎么想。其他几对,活着一个被窝,死了盼一个穴穴,我这一杠子插得,孽作大了,要能看着他们大愿得了,我情愿进火葬炉。

走了没多远,我一激动又返回郝德墓,我要在他的右边紧挨着修个新坟,先空着,等郝弟妹用得着了随时好用,将来两坟之间打通,方便他俩相聚。我用随身的铁锹掘土,白天干,晚上干,饿了啃馒头,渴了喝河水,累了就眯一会儿。大伙要都在,也就半天的活,我一个人却费了四天——搞好就走,不能多停,前面一大堆事等着我呢。我扔了拐棍,连滚带爬,只想早点走到下一座墓地。等我到了,焦、孟的墓门已经关闭,只剩王果独自坐在一盘棋前发呆。

“他俩啥时候走的?”

“今天头七。”

“谁先走的?”

“前后脚的事。”

“留话了吗?”

王果伸出一个指头:“就这盘棋,哥俩下不完了,隔着墓门交代,替他们好好下,不能偏心,最后谁赢了告诉他们一声。”

我凑近一看,这哪是什么棋,就一盘破烂,棋盘四个角缺了仨,格线不清不楚,最惨的是棋子,这边少了车马炮,那边没了相仕卒,再一瞅,俩老帅也是石头子,一块方,一块圆。

“这棋也能下?”

“怎么不能?”王果招呼我坐他对面,“来,搭把手,我替老焦,你帮老孟,我这边土疙瘩是炮,砖块是马,算盘珠子是车;你那边树根当卒,红塑料片当相,绿塑料片当仕。该你了。”

我跳马,王果出车,我攻卒,他飞相,我炮拉当门,他仕走中线……我们杀得火热,王果忽然转向河面,话题也转了,问:“找着老于了?”

我不敢撒谎:“没有。”

王果摇着头笑:“没看出来,他还是好样的。”

我点点头,老于窝囊了一辈子,临死长能耐了,谁都没他死得远。他一生干啥啥不成,也就当个孩子王,说是上课,多半是胡闹,要不怎么一个大学生都没教出来?人小瞧他,牲口也欺负他。他使唤牲口,不管骡子还是马,都敢给他甩脸子,不干活,只弹蹄,弹得缰绳乱了套,还犁个屁地?打了粮食往家背,别人一次百十斤,一口气背到家,他六十斤,歇三回能到家算他本事大。传闻他老婆从不让他趴她身上,嫌他脓包,都是反过来骑他……就这么个人,要死了,威风起来了。

我捏着棋子发呆,王果用棍子敲我一下,我以为催我下棋,我一看他脸色不对,身子直抖,赶紧去扶他。他抓住我的手腕,忍了好大一会儿才开口:“不要紧,刚才难受,现在那股劲过去了。”抚了抚胸口又说:“看样子,我的日子也到了。”他没有起身,盘在地上一点一点挪向他的坟,从敞开的墓门爬进去,过一会又朝外勾头,冲我喊了一句什么话,我耳朵嗡嗡响,没听清,但我仍点了一下头(我一直在点头)。

继续下棋。我左手帮老焦,右手助老孟,下完对着他俩的坟头说:“老焦你赢了。老孟你没输,我输了。”

地下传来王果的呻吟,他的墓门轰一声关上了,周围静得只剩小河流水潺潺潺。这时,我终于听清了王果刚才的喊话,声音好似由另一个维度传来,因为走了太长的路,显得疲惫无比——他是替大海哥传话,提醒我别忘了答应大家的事,大海嫂可已在地下等了十七年!

我抓紧给王、焦、孟三人各配一座空坟,和郝德的配坟一样。忙完,上游还有胡大海、杨能武和彭大瓜呢,全拾掇好,还得回村带信给死者家属呢……我嘛,我忽然想试试全身过火的滋味,到那边好跟几个老弟兄说道说道。我现在全身上下没半点知觉,好像身体跑掉了,只留下一个空空的我,别说火烧,就是千刀万剐我也不怕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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