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一般是夏艳先到修理厂,根生都是睡到自然醒才起床。他在家吃过夏艳留给他的早饭,这才驾着北斗星去上班。
他在自家修理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泊好车,不能占用自家做生意的车位。他讨厌老乡来修理厂不是修车而是找他拉闲话,拉闲话也就算了,却是没眼色地把车停在车位上,半天都不走,严重影响他家做生意。这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行为最让他憎恶。他也不明说,而是把一张胖脸垮下来,以期逼走老乡。可是,老乡也许反应迟钝,没有意识到自己影响了人家的生意,继续占着车位,后来老乡终于要走了,瘟神终于要走了,他心里高兴,脸色却继续难看着,怕老乡给点阳光就灿烂,不走了怎么办。根生当然没有起身相送,你耽误我生意我还送你,把别人当傻子呢。如果恰巧旁边还有另外的人,他就对那人说,这人人品不行。从此这老乡在他这里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根生下了车,用遥控器锁了车。夏艳听见遥控器响,就知道根生来了,她在众多的遥控器声音中,第一时间就能辨别出自家的声音,这听力是练出来的。
夏艳听见遥控器响,就紧张,她宁愿根生不来上班才好。总经理办公室跟接待室是里外套间,去办公室要经过接待室。夏艳紧盯着门口,门口忽然一黑,根生的将军肚挺进了接待室,脑袋还滞留在门外。夏艳赶紧大声说,韩总好!接待室前台于小丽对根生这种做派很看不惯,她是夏艳的远房表姐,其实只比夏艳大两天。觉得表妹嫁给这种人不值。于小丽没朝根生看,也没问候他。根生阴着脸,气鼓鼓地进办公室去了。
夏艳跟了进去,帮根生沏茶。根生说,滚出去,你是经理,沏茶这种事是你干的吗?前台就是搞接待的!夏艳说,小丽姐这会忙着,谁沏都一样嘛!根生砸了一只玻璃杯,用来表达他的不满。幸亏夏艳离得远,要是离得近,他嘴巴子就呼上去了。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猪脑子!怎么还叫小丽姐,称呼员工应该姓什么就叫什么师,也可以直呼其名,就是不能哥呀姐呀弟呀妹呀,听起来像到了亲戚窝,一点都不严肃,哪有个公司样。员工之间也可以叫名字,也可以叫什么师。高低贵贱还是要有区别的。根生教育着夏艳。
夏艳怕根生继续纠缠,她让根生纠缠怕了,于是大声朝外面喊,于师,你进来一下!于师并没进来,也没应答。夏艳就出来看是怎么回事。于小丽坐在电脑跟前并没干什么,夏艳有点恼火,问,我叫你你没听见吗?
你没叫我呀?小丽装糊涂。
我叫你于师,你没听见吗?
小丽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夏艳,没说话。被表妹叫成师傅,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大了,尊卑感分明,让她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当年她下岗在家,她丈夫在央企上班,工资高,而且只有一个独生女儿,所以没有生活压力。她每天早上去跳跳广场舞,下午去棋牌室打打牌,日子过得滋润着呢。夏艳家新开了修理厂,缺人手,想着她闲赋在家,就叫她来修理厂上班,她不想来,夏艳说就当是给她帮忙,她却不过情面,才来上的班。谁知来了之后,根生就像女人到了更年期,情绪很不稳定,心情不好时,就对她吆五喝六的,她看在夏艳面子上,也就没计较。否则按她的性格,早就撂挑子走人了。
夏艳被表姐冷落,脸憋得通红,又不好跟表姐发作。就压低声音说,你去给根生沏壶茶。于小丽变了脸,她是地地道道的陕西人,会说河南话。平时心情好时,跟根生说话也用河南话,这时候用陕西话故意大声说,凭什么我去给他沏茶,你惯着他,我可没义务惯着他。
根生听见了,从办公室蹦出来,指着于小丽的脸用河南腔的陕西话说,我这里庙小,供不了你这尊大神,你另谋高就吧!根生没意识到,他的口音已经不是纯粹的河南腔了,而是秦腔和豫剧的杂交了。
小丽早就想替夏艳教训根生一顿了,她把心一横,两手叉腰,说,凭什么你让我来我就来,你让我走我就走,我告诉你韩根生,请神容易送神难!
根生没想到平常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于小丽,骨子里却是这么的硬气。他一下子愣住了,脸涨得通红,嘴里却是说不上来话。僵持了一会,想着惹不起躲得起,拿了车钥匙开着车就走了。一边开着车,一边发着誓,哼!晚上回家跟你表妹夏艳算账。
夏艳站在旁边,虽然没说什么,心里是对表姐有意见的,再怎么说,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根生下不来台吧,他是总经理,起码的威望应该有的吧。
根生连着几天没到修理厂去。跟着老乡到河南参加另一位老乡修理厂的开业典礼,吃、住、行都是老乡承包,打牌输了老乡借钱给他,日子过得滋润得很。
于小丽本想借此机会美美的替夏艳出口恶气,没想到挥出去的拳头砸在了空气中,根生居然溜了,她心里很不爽。恰巧她婆婆下楼梯时,一脚踩空,把脚给崴了,她正好借此机会给根生撂挑子,上根生见识一下她的厉害,哼!让你个河南担见见啥叫马王爷长了三只眼。于小丽临走,不忍心让夏艳为难,就给夏艳撂下一句话,等婆婆能下地了,她就上班。夏艳嘴上答应着,没关系,你就安心的在家照顾姨吧。却在当天晚上就提着重礼,去看小丽婆婆。婆婆是聪明人,以为夏艳借着看她的名义,其实是想确认一下她到底崴没崴脚,她还不知道儿媳妇跟老板闹别扭的事。婆婆跟夏艳表态说,下个礼拜她女儿休年假,就来照顾她,你小丽姐就可以正常上班了。夏艳正在不知道怎么跟小丽提不用来上班的话题,于是就借着小丽婆婆的话头说,阿姨我不是来催小丽姐上班的,我是来给她送工资的,我知道你看病要花钱。说着,拿出一只大信封,递给小丽,小丽接过来用手一掂,心里就有数了。没想到夏艳看着憨憨的,做事却是这么老辣。他们修理厂如果辞退员工,都会多给一个月工资,她是经理的表姐,多给的恐怕是别的员工的三倍吧。
小丽把信封朝桌子上一扔,生硬地说,李经理是大忙人,就不留你了,谢谢哦!夏艳这样做其实心里很慌恐,觉得对不起表姐,可是不这样做,根生那边又没办法交代,只好硬着头皮得罪表姐了。
夏艳因为觉得对不起表姐,因而也没跟根生说她辞退了表姐的事。根生不知情,从河南回到西安又跟老乡打了一夜牌,一大早直接到修理厂去了,路上他想明白了,自己家的修理厂,他为什么要躲,搞得他像个外人似的。
根生泊好车,夹着公文包雄赳赳气昂昂走进接待室,眼睛余光并没看见于小丽,为了不输气势,继续仰着头走进办公室。夏艳跟进去帮着他沏茶,识趣的没问他这几天干啥去了。她想着问了也是白问,搞不好会招来一顿打骂,她学聪明了,尽量少说话,多干事。
根生沉不住气,问,那个前台呢,上班时间干啥去啦?我告诉你,该罚钱的就罚钱,不能拉不下脸面!
夏艳故意淡淡地说,罚不上了,人家辞职了。
根生一愣,脸上就有了笑模样,不厚道地说,当初就不该让她来,是非精,长舌妇嘛!
毕竟是自家亲戚,被根生这样说,夏艳觉得刺耳,她不想跟根生讨论表姐,倒了茶就出去了。根生跟在后面,不依不饶地说,本事不行嘛,怪不得单位让她下岗。
夏艳站住了,看了一眼根生,说,事情归事情,一码是一码,不能侮辱人。
根生偏又说,人品不行嘛!他如果讨厌一个人,就给这人定了性,惯用的词语是这个人的人品不行。
夏艳忍着气说,再怎么说人家帮了咱们,不能过河拆桥。
根生就生气了,说,什么叫帮忙,我们给她开了工资好不好,而且还开的高工资。按说一个没有技术含量的前台,拿的却是跟大工师傅一样的高工资,她还以为是自己工作能力强,完全是看在她是你表姐的份上。
夏艳平时说话心直口快,口无遮拦,这时候却多了个心眼,并没把多给了表姐三个月工资的事说出来。
一大早正是修理厂最忙的时候,接待室人来人往,夏艳怕影响不好,就说,在修理厂别说这些话了,让员工听见了看贱咱们,要说咱们晚上回家说去。根生心里觉得有道理,嘴上还不依不饶,我是总经理,我爱咋滴就咋滴,哪怕我在这里翻跟斗呢,我看谁敢放一个屁!
夏艳叹口气,没说话,她时常有一种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小丽走了,前台暂时还没招到人,她只好兼任着。一个修理工进来给她报告所修车辆的信息,她怕忘记了,嘴里念叨着,拿笔在单子上记录下来,根生趁机回了办公室。
夏艳给他除了眼中钉,根生心情不错,他怕夏艳晚上下班不坐他的车回家,临近下班,根生夹着公文包,这里看看,那里瞅瞅,用眼睛余光等着夏艳收拾好了一起回家。两个人只要在修理厂闹矛盾,夏艳就不愿意坐他的车回家,以免他在路上继续发飙。
这一切夏艳看在眼里,她故意磨磨蹭蹭,先把一天的单据做了汇总,然后又把保险柜里的钱拿出来在验钞机上过了一遍,用皮筋扎好。根生并没显出不耐烦,相反却是耐心十足。夏艳想着李涵也快放学了,这才换了工作服,拿起包准备回家。
根生赶紧跑上车,发动了汽车,推开副驾驶门,等着夏艳坐上来。一路上根生脾气很好,跟夏艳说他想买套房子,租人家的房子想添置个东西都不方便。夏艳心里其实早就想买套房子了,想着父亲晚上给他们看修理厂大门,白天还要回李家庄,几十里路,骑着个破二手摩托车,毕竟奔七十岁的人了,吃不消的。买了房子,把母亲接来,一家人住在一起。
夏艳虽然有这个想法,可是没敢说出来,根生见夏艳没表态,以为她不愿意。就用小眼睛瞪夏艳一眼,心里说,跟你说是瞧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脸,明天我就去看房子。
夏艳也是沉不住气的人,没过几分钟,就按耐不住了,把身子拧到根生这边,兴奋地说,要买就买大三室的房子,住着宽敞。
根生说,那是必须的,你回家把保险柜里的几个存折拿出来加一加,看有多少钱。根生做生意不爱算账,都是年底存折上有多少钱就是一年来所挣下的钱。
夏艳问,你说咱们买房子是按揭还是一把付清?
当然是一把付清了,按揭多麻烦,咱们又不是没有钱。根生财大气粗地说。
第二天根生早早就起床了,让夏艳把他的那套藏蓝色西装拿出来。夏艳问,拿西装干啥?穿上去买房子呀!那些卖房子的,都是狗眼看人低,咱打扮得像成功人士,他们肯定会像哈巴狗似的跟在咱屁股后面转。夏艳想起来售楼先生大多都是穿着藏蓝色西装,打着领带,跟根生西服颜色是一个样,就笑了。说,你穿上西装,跟售楼部的工作人员能分得清谁是买家谁是卖家吗?
根生不以为然,在他心里,西装是最高等级的衣服,遇到重大事件,必须穿上西装。
根生见夏艳没动,就白一眼夏艳,说,皮一样,瓤能一样吗?穷小子跟成功人士能比吗?那些卖楼的,就是穿上再高级的西装,也掩盖不了一副穷酸相。我堂堂的韩总,就是穿上叫花子衣服,也遮挡不住富贵相。
夏艳拗不过根生,就去柜子里给根生翻找西装,夏艳也不是爱干净整洁的人,加上工作忙,家里很凌乱,几乎下不去脚。屋里只有一只衣柜,衣服全部胡乱在里面堆放着。她拉开柜门,把自己整个人埋在衣柜里,拨拉了半天,才发现西装在衣柜的最底层。仿佛怕西装会跑了,她一把揪住西装使劲朝外一抽,西装出来了,衣柜里的其他衣服也呼啦跟着倒塌下来,扑了她一身。
夏艳赶紧反手把西装朝床上一扔,用身子扛着倒塌下来的衣服,一双手胡乱朝柜子里塞着。根生看见自己皱得像老头脸似的西装,埋怨夏艳,也不知道把我的西装挂起来,皱成这样还怎么穿?夏艳没好气地说,我倒是想挂,可惜柜子里没有挂衣服的横档呀!
他们家从来不熨衣服,因而没有熨斗。根生又说,赶紧的给我拿到街上熨衣服的摊位上熨熨,这副模样怎么穿?
夏艳忙着塞衣服,没搭理他,心想这才几点,熨衣服的摊位还没出摊呢。
你耳朵聋了是咋的?我还指挥不动你了!根生就焦躁起来。
夏艳终于把衣服又全部塞回到衣柜里了,回过身说,熨衣服的摊位要十点以后才出摊,这会才七点。
根生一听要等到十点,就不想等了。他双手提着西装领子,岔开两腿,在空中使劲地抖了几下,想把衣服上的褶子抖平,可是,无论他使多大的劲,衣服上的褶子仍然像狗皮膏药,死命赖在衣服上不松口。
根生是不讲究的人,抖了一会就作罢了,管他呢,虽然浑身的褶子,可是,谁又能说他穿的不是西装呢。
根生穿着布满褶子的西装,腋下夹着的公文包里装着刚从银行提出来的现金,挺着腰杆走进开发区这家新开盘的售楼部。他是上午第一个走进售楼部的客户,售楼小姐看了他一眼,瞧他的打扮,想着他是来凑热闹的,就没搭理他。他在沙盘跟前站了半天,才有一个售楼先生走过来问,请问先生,您想看多大平的房子?
根生嫌售楼部怠慢了他,把脖子一梗,没吱声。售楼先生又问了一句,他这才把公文包从胳肢窝拿出来,敲着沙盘说,三个房间的。
售楼先生怕他把沙盘敲坏了,赶紧用手垫在沙盘上,说,要三室的呀!请跟我来,三室的房间在这边。
根生跟在售楼先生后面朝另一只沙盘走去,他不禁笑了,他身上的西装的确跟售楼先生穿的西装无论从款式到颜色,都很接近。
售楼先生站住了,根生也站住了。售楼先生用手里的小手电照着眼前的沙盘说,这是五号楼,一梯两户,都是三室两厅两卫的户型,有一百二十平的,有一百四十平的,南北通透,明厨明卫。
根生也不懂这些,听得云里雾里的。
售楼先生见根生是外行,就问,您家是几口人住,我帮您推荐一套适合的户型。
根生情急中说,五口人。说过以后,才反应过来把夏艳爸妈也算进去了。
售楼先生说,哦,是祖孙三代人呀。那这个一百四十平的合适,虽然说也是三室,可是多出了一间保姆房,实际上是四室,这个保姆房可以当储物间,也可以做衣帽间。
根生立马想到如果他妈知道他买了房子,要住到她家,就让她妈住到保姆房里。至于其他的三间房,他跟夏艳住一间,李涵住一间,剩下的一间让谁住看他的心情。
售楼先生在旁边等了一会,给足根生考虑的时间。看看火候差不多了,说,您如果要,就赶紧决定,房源不多了。
根生一听房源不多了,就问,还剩几套?
除过顶层和底层,你要的优质户型就剩下四,五,六楼三套房源了。
根生拿不定主意要几楼,就看着售楼先生,售楼先生说,金三银四,高级干部都住四楼,您就要四楼吧,光线好,楼层不高,爬起来不费劲。
好!就要四楼。根生拍了板。
售楼先生掩饰住自己的喜悦,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试探着问,那大哥您今天是先交定金还是……,售楼先生故意没把话说完,根生把持不住,抢着回答,交全款!售楼先生偷偷打个响指,大声说,好嘞!您请跟我去财务部办理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