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小姐住在汉口解放大道1277号,那是一个大院儿,院里有好几栋高楼,数不尽的树,楼里住满了人。
可柠檬小姐的房子又旧又小,小到只能容纳一张单人床,一个紧挨床头的床头柜,朝上你能看到一排新安上去的插座孔和一盏拉线的白色壁灯;旧到白色床单都开始泛黄,床单上的红色大字都是缺胳膊少腿儿的。
这里的房子没有墙壁,一个拉帘算是一扇门,在这里,人与人之间没有隔阂,大家相处融洽,可大家却生活在一片快乐贫瘠的土地上。
所有人的房子、摆设是一样一样的,又旧又小又简单,唯一的区别是头顶上的天花板。什么样的人就拥有什么样的天花板。可是啊,没有性格的人呢?没有性格的人可从不愿花时间去装饰他的天花板,他们耷拉着眼皮,一副死之将至的痛苦样,生活枯燥乏味。
柠檬小姐家的天花板同邻居家的天花板是不一样的风格。柠檬小姐的邻居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他的天花板上有几张磨损的黑白照片,大爷风趣幽默,偶尔也哼哼小曲儿。
而柠檬小姐是一个有点特殊的十二岁卷发姑娘。她常织俩麻花辫,戴一条柠檬色的发带,圆圆脸上有几颗芝麻似的雀斑,活泼可爱,清新得就像夏日里刚洗过的柠檬。没有孙女的邻居格拉奶奶顶欢喜她,叫她柠檬小姐,于是所有人都亲切地叫她柠檬小姐。
一天晚上,无聊的柠檬小姐躺在单人床上收听熟悉的电台,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眼睛直盯着天花板,她的天花板上画了一座蓝色的伦敦塔桥,电台里在放久石让的音乐。
主播大叔童说:“现在是1月20日晚上10点,武汉此时正在下这小雪,是初雪…收听节目的你此时正和谁在一起?……”“初雪?”柠檬小姐眼睛一亮立刻下了床,跑到窗户边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往夜里去看雪,此刻,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转身跑到邻居大爷的房子前,抖动了拉帘,过了舔完一个冰淇淋球的时间,却没有任何动静,她悄悄探进半个脑袋,手悬在空中无处安放,整个眼眶顿时就湿润了,大爷紧闭着双眼,全身插满了管子,柠檬小姐偷偷地擦了眼泪,张开双臂,尽力避开那些讨厌的管子去抱了抱大爷。
大爷醒过来拍了拍她的背:“大爷好着呢。不哭,柠檬小姐。”大爷艰难的咧开嘴笑了笑。
“爷爷,今天下初雪,我要实现你一个愿望!”说到这儿时柠檬小姐的眼睛在发光。
“关于愿望啊…大爷最大的愿望是希望这个世界再也不存在病痛,我可爱的柠檬小姐再也不用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待在这儿……”爷爷轻轻捏了捏柠檬小姐的圆圆脸。
柠檬小姐和大家一样一个人孤单地住在这里,她是这层楼里最小的住户。
白天,院子的门会在九点打开,亲人会相继陪伴住在小房子的人,晚上,院子里的门九点就该关闭了,大家挥了挥手道别,说声明天见。晚上九点之后的夜晚总是很难熬,柠檬小姐想让妈妈和爸爸抱抱她,可她什么也不能说,也不能哭,因为她哭,有人比她哭得更厉害。
刚住进来的那天夜里,她可怜的蜷缩在被子里蒙头大哭,哭声惊扰了邻居大爷,大爷在这时轻轻地哼起了《澎湖湾》……从那刻起,她决定要实现这个白发老朋友一个愿望,开始一场只属于十二岁女孩的冒险。
这里每一层楼都会有一个类似“居委会”的组织。而柠檬小姐这层楼的“居委会”里有一个顶讨厌的肥腻大妈,不仅多管闲事,还老爱打小报告,这场冒险一定不能被她发现。柠檬小姐为此制定了完美计划!
第二天早上,妈妈发来短信:
柠檬小姐,妈妈白天需要待在公司,很抱歉不能陪你。
没有妈妈计划会顺利进行。她换下条纹睡衣,穿上羽绒服和牛仔裤,裹了一条柠檬色的围巾,查了百度地图,很顺利地躲避了肥腻大妈,出了院门。
爷爷在柠檬小姐心里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德高望重”是从课本上学来的,用来形容她的朋友恰当不过。他们真正的友谊开始于那几张黑白照片,同时也藏着爷爷最后的愿望。其中一张照片上有一行手写字:我的爱人陈婉莹——1962年8月1日。爷爷指了指照片说:“顾宗豫是我,我生于1944年,我老家在黄陂,照片里是我和我的妻子陈婉莹,1964年8月1日那天我们结婚 ,照片里我们在武汉关码头。
柠檬小姐将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照片里的男子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梳了很洋气的大背头,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衬衫,他绅士地一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另一只手轻轻揽着一位女子纤细的腰,她羞涩一笑,风吹开了她的碎花连衣裙的裙摆。郎才女貌,金童玉女,顾宗豫很爱他的妻子陈婉莹,同时,他们都是武汉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毕业后,婉莹怀孕,宗豫在妻子的支持下出国进修两年,一对相爱的人天各一方。
可是,不久后二十一岁的宗豫男人本性暴露无遗,在异国他乡变成了当地人尽可知的风流浪子,他绅士、学识渊博、十分好的长相、大方又多金,让所有女子为之倾情,而那张甜蜜的结婚照被压在了行李箱最底层。
回国后,宗豫不知道的是,他的的家早已物是人非,1966年是中国十年大动荡的开始,他的父亲被冠上“国民党”余孽的罪名送进了监狱,母亲患病中了风,举步维艰。妻子婉莹却坚守在这个危难的家里。爷爷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哽咽,大抵是后悔,可惜浪子回头已无用,1968年宗豫却因为父申冤被送进了监狱。
柠檬小姐听到这儿忍不住问:“那婉莹呢?”
在他入狱之时,婉莹为他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过世了,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爷爷说:“中国有句古话叫‘患难见真情’,在我死前,我多希望能再去坐一回船,回忆我们结婚当年…”
此时,柠檬小姐已经站在武汉关码头,买了一张渡船的票,给爷爷打了一通视频电话,她代替他来坐船了,而且还有现场直播。此时,柠檬小姐和她唯一的朋友都在看着江面上那一轮红艳的晚霞。
柠檬小姐下船后,往英国寄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信是这样结尾:爸爸,我很抱歉我会得一种叫癌症的病。我和妈妈等你回家。
柠檬小姐完成冒险,回到大院,一所叫“医院”的大院,她是消化科最小的病人,明天就要手术了。
她避开所有的管子拥抱了这个陷入昏迷的朋友,柠檬小姐相信爷爷此刻在做一个与婉莹游船的美梦。
柠檬小姐此时终于明白为何每个人的天花板都不一样了:
不同的天花板里藏着不同人的心结。在这里,往往是没有装饰天花板的人才最自在,没有心结又或者心结早已解开——最爱的人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