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古斋笔记·老杜五言(夜床对话节选)

老杜诗:“天高云去尽,江迥月来迟。衰谢多扶病,招邀屡有期。”上联景,下联情。“身无却少壮,迹有但羁栖。江水流城郭,春风入鼓鼙。”上联 情,下联景。“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景中之情也。“卷帘唯白水,隐几亦青山。”情中之景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情景相触而莫分也。“白首 多年疾,秋天昨夜凉。”“高风下木叶,永夜搅貂裘。”一句情一句景也。固知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或者便谓首首当如此作,则失之甚矣。如“淅淅风生砌, 团团月隐墙。遥空秋雁灭,半岭暮云长。病叶多先坠,寒花只暂香。巴城添泪眼,今夕复清光“,前六句皆景也。”清秋望不尽,迢递起层阴。远水兼天净,孤城隐 雾深。叶稀风更落,山迥日初沈。独鹤归何晚,昏鵶已满林”,后六句皆景也。何患乎情少?

五言律诗,固要贴妥,然贴妥太过,必流于衰。敬时能出奇,于第三字中下一拗字,则贴妥中隐然有峻直之风。老杜有全篇如此者,试举其一云:“带甲 满天地,胡为君远行?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草木岁月晚,关河霜雪清。别离已昨日,因见古人情。”散句如“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梅花万里外,雪 片一冬深”,“一迳野花落,孤村春水生”,“虫书玉佩藓,燕舞翠帷尘”,“村舂雨外急,邻火夜深明”,“山县早休市,江桥春聚船”,“老马夜知道,苍鹰饥 着人”,用实字而拗也。“行色递隐见,人烟时有无”,“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檐雨乱淋幔,山雪低度墙”,“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沙虚”,用虚字而拗 也。其他变态不一,却在临时斡旋之何如耳。苟执以为例,则尽成死法矣。

虚活字极难下,虚死字尤不易,盖虽是死字,欲使之活,此所以为难。老杜“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及“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人到于今诵 之。予近读其《瞿塘两崖》诗云:“入天犹石色,穿水忽云根。”“犹”“忽”二字如浮云风,闪烁无定,谁能迹其妙处。他如“江山且相见,戎马未安居”,“故 国犹兵马,他乡亦鼓鼙”,“地偏初衣裕,山拥更登危”,“诗书遂墙壁,奴仆且旌旄”,皆用力于一字。

“仰看明星当空大,无处告诉只颠狂。”“但使残年饱吃饭,案头干死读书萤。”“却似春风相欺得,更接飞虫打着人。”“堂上不合生枫树。”“不分 桃花红似锦。”“惜君只欲苦死留。”“数日不可更禁当。”皆化俗为雅,灵丹点铁矣。又“王孙若个边”,“若个”犹“那个”。“遮莫邻鸡报五更”,“遮莫” 犹“尽教”。若“爷娘妻子走相送”,则本《木兰》“不闻爷娘哭子声”。又“昏黑应须到上头”,乃是常琮全语。

数物以个,俗语也。老杜有“峡口惊猿闻一个”,“两个黄鹂鸣翠柳”。双字有“樵声个个同”,“个个五花文”,“渔舟个个轻”,“却绕井栏添个个”。司空图:“鹤群长绕三株树,不借闲人一只骑。”“只”亦“个”字之类。

老杜《偪仄行》:“自从官马送还官,行路难行涩如棘。”《泛江夜宴》:“灯前往往大鱼出,听曲低昂如有求。”退之《曲江荷花》:“大明宫中结事归,走马来看立不正。”《谒衡岳庙》:“手持杯珓导我掷,云此最吉馀难同。”下三字似乎趁韵,而实有工于押韵者。

“汲黯匡君切,廉颇出将频。直辞才不世,雄略动如神。”以下联贴上联也。“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曲留明怨惜,梦尽失欢娱。”犹前格也,特倒 置下句耳。若“群盗哀王粲,中年召贾生。登楼初有作,前席竟为荣。宅入先贤传,才高处士名。异时怀二子,春日复含情”,未见其全篇如此,亦又一格也。

双字用于五一言为难,盖一联十字耳,苟轻易放过,则何所取也。老杜虽不以此见工,然亦每加之意焉。观其“纳纳乾坤大,行行郡国遥”,不用“纳 纳”,则不足以见乾坤之大;不用“行行”,则不足以见道路之远。又“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则一气转旋之妙,万物生成之喜,尽于斯矣。至若“汀烟轻冉 冉,竹日净晖晖”,“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野迳荒荒白,春流泯泯清”,“地晴丝冉冉,江碧草纤纤”,“急急能鸣雁,轻轻不下鸥”,“檐影微微落, 津流脉脉斜”,“相逢虽衮衮,告别莫匆匆”等句,俱不泛。若“济潭鱣发发,春草鹿呦呦”,则全用《诗》语也。

老杜诗:“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以“终日”对“两边”。“不知云雨散,虚费短长吟。”以“短长”对“云雨”。“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 成。”以“生成”对“雨露”。“风物悲游子,登临忆侍郎。”以“登临”对“风物”。句意适然,不觉其为偏枯,然终非法也。柳下惠则可,吾则不可。

诗在意远,固不以词语丰约为拘。然开元以后,五言未始不自古诗中流出,虽无穷之意,严有限之字,而视大篇长什,其实一也。如“旧里多青草,新知 尽白头”,又“两行灯下泪,一纸岭南书”,则久别乍归之感,思远怀旧之悲,隐然无穷。他如咏闲适,则曰“坐歇青松晚,行吟白日长”。状景物,则曰“云霞出 海曙,梅柳渡江春”。似此之类,词贵多乎哉?刘后村有云:“言意深浅,存人胸怀,不系体格。若气象广大,虽唐律不害为黄钟大吕。否则手操云和,而惊飚骇 电,犹隐隐弦拨间也。”

周伯弜选唐人家法,以四实为第一格,四虚次之,虚实相半又次之。其说“四实”,谓中四句皆景物而实也。于华丽典重之间有雍容宽厚之态,此其妙 也。昧者为之,则堆积窒塞,而寡于意味矣。是编一出,不为无补后学,有识高见卓不为时习熏染者,往往于此解悟。间有过于实而句未飞健者,得以起或者窒塞之 讥。然刻鹄不成尚类鹜,岂不胜于空疏轻薄之为,使稍加探讨,何患不古人之我同也。

“四虚”序云:不以虚为虚,而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从首至尾声,自然如行云流水,此其难也。否则偏于枯瘠,流于轻俗,而不足采矣。姑举其所 选一二云:“岭猿同旦暮,江柳共风烟。”又:“猿声知后夜,花发见流年。”若猿,若柳,若花,若旦暮,若风烟,若夜,若年,皆景物也。化而虚之者一字耳, 此所以次于四实也。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孤灯寒照雨,深竹暗浮烟。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共是悲秋 客,那知此路分。荒城背流水,远雁入寒云。离杯惜共传。”“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共是悲秋客,那知此路分。荒城背流水,远雁入寒云。陶令门前菊,馀花 可赠君。”前一首司空曙,后一首郎士元,皆前虚后实之格。今之言唐诗者多尚此。及观其作,则虚者枯,实者塞,截然不相通,徒驾宗唐之名而实背之也。其前实 后虚者,即前格也,第反景物于上联,置情思于下联耳。如刘长卿“楚国苍山古,幽州白日寒。城池百战后,耆旧几家残”,则始可以言格。若刘商“晓晴江柳变, 春梦塞鸿归。今日方知命,前年自觉非”,则下句几为上句压倒。

你可能感兴趣的:(访古斋笔记·老杜五言(夜床对话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