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杜幺师,七零后重庆崽儿,重师大文学与新闻学院本科毕业,二十年来工作之余,研究巴蜀方言与巴渝古文化,以及老巴县文史、重庆建城史、重庆开埠史、重庆抗战史、川江航运史、四川袍哥史、四川战争史、四川垦荒史等史学。
第1章 矮冬瓜记吃不记打
1992年,阳春三月,某日。
一群麻雀在半空翩然轻飞,忽高忽低,叽叽喳喳,蓦地俯冲直下,纷纷落到渝州面粉厂综合楼前的空坝上,收了翅膀,蹦蹦跳跳,四处觅食。
渝州面粉厂的综合楼共五层,四五楼分别是男女宿舍,二三楼为各科办公室,底楼有食堂、会议厅。这栋楼采用单面开敞式公共外廊,每层廊栏花台上繁红簇簇吐胭脂,嫩绿重重添新叶。
适逢晌午,打饭的从食堂门口出出进进,比肩迭迹。一身穿灰色工装的白胖矮小子,端着一大碗饭菜,正狼餐虎咽。有人将他拦住,使筷子敲他额头,并讥讪道:“整整整,快点整,免得苍蝇巴得很①!矮冬瓜,你娃吃饭垒尖尖,干活缩边边,净长一身懒肉!”
①渝州土话:招引很多苍蝇。
矮冬瓜叫贾小蝈,川西人,二十岁,乙班磨工学徒。提起矮冬瓜,他师傅,即他姐夫叹道:“他脑壳小时候遭战斗机撞过,至今还乒乒乓乓的乱响。那一撞,让他心胸开阔了,随便你咋个打击他、得罪他,绝不记仇!那一撞也让他变为神人,有神经病的人;又瓜得伤心,瓜得花样百出,分门别类。比如喜欢标新立异,脱了裤儿反穿,在人前哈(傻)蹦蹦的。喜欢坐浴盆放屁,自以为乘风破浪。喜欢帮倒忙,只顾烧火忘了翻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打铁不用锤——硬充能耐,结果是蚕子牵丝——把自己弄来网起②。还学千古情痴,没有哪天不是神魂飘荡的!唉,我是拄拐棍下煤窑——步步倒(捣)霉(煤)!他一出生,就认定他是我舅子!他一进厂,就注定我是他师傅!这是啥子世道哦,还要不要人活嘛?”
②渝州土话:作茧自缚。
“关你屁事!牛屎虫搬家——滚蛋!”贾小蝈白了拦他的人一眼,嘴里塞满饭菜,仍口齿不清地骂道。
牛屎虫笑嘻嘻地叫他做示范,自恃身长力壮去夺他的碗。贾小蝈哪里肯让,死死抓着碗不放。两人发狠相持良久,牛屎虫手软口强道:“喊我声‘姐夫’,我就饶你!”
牛屎虫,本名牛嗣初,渝州人,二十多岁,素喜逗猫惹狗,欺软怕硬,有一双闲不住的手,他家里也不卖西瓜,可他见谁的脑袋都想拍一下。他是乙班润麦工,常用手电筒光照射润麦仓,也拿它晃别人眼睛,班长以上领导除外(不含班长)。
贾小蝈踮脚伸颈,作势要把没咽的饭菜喷他一脸。他趁此收手,闪在一旁,面子上假意悻悻不罢休,说道:“等老子打饭转来,跟你对喷!”
贾小蝈嗤之以鼻,高视阔步而去,忘乎所以,被自己左小腿绊着右脚,一个趔趄将碗中红烧肉泼了一地。他捶胸顿足,心疼不已。
牛屎虫在他背后幸灾乐祸道:“汪汪汪!趴下去舔了嘛!”
几名身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工肩挨肩,臂弯里夹着饭盒,说说笑笑的,一齐往他这边走来。
贾小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拽开步,迎将上去,一边高唱着张洪量的歌曲:“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她们与他插肩而过,有的骂他是花痴,有的则恐吓道:“你想遭黑打哟!”
贾小蝈停步转身,为自己抱不平道:“哎!我没惹你们,为啥子要遭黑打喃?你们自作多情,以为各人是丁小萌嗦?”
她们头也不回,只管七嘴八舌嘲他取乐,一路嘻嘻哈哈的。
提到丁小萌三个字,贾小蝈怒气尽消,顿觉肺膈宽舒,遍体酥麻。他抬起“富城头”①,睁大眯眯眼,仰望着综合楼三楼她那间化验室。凝盼间,丁小萌笑色满容地出现在他眼前。但见她:天然嫩脸修蛾,不假施朱描翠。盈盈秋水。恣雅态、欲语先娇媚。贾小蝈看醉了,身摇摇如驾云雾。忽然,玉人黛眉变黄毛,明眸变昏眼,小俏鼻变蒜头酒渣鼻,嫩桃脸变粗糙老面皮,樱唇皓齿变乌嘴黑龅牙。贾小蝈骇诧大叫,猛地醒来,定睛一瞧,见澡堂锅炉工封老头的酒渣鼻离他近不足尺,一双朦忪醉眼也正瞅他哩。
①富城头:由郭富城于1991年创造的发型,四六分或三七分,后脑勺修剪得圆而厚,看起来像鸭屁股。
“你娃惊咤咤地做啥子?”封老头沙哑着嗓子问,嬉皮笑脸的。
贾小蝈警告道:“疯老头,把我吓成神经病,单位不认工伤哦!汤圆儿费①该你付哈!”
①渝州土话:医疗费。
“矮冬瓜,你这个样子早该去歌乐山疯人院了!他们院长经常打电话到厂办,说床位一直都给你留起的!”封老头恳恳劝道。
“你爬嘛!”贾小蝈骂道,“疯老头,回你锅炉房喝各人的酒精,莫在我这儿满嘴喷粪!”
封老头摆手道:“矮冬瓜,听我劝,吃饱饭。你跟她不会有后果的!”
“啥子叫‘不会有后果’哟?应该叫‘不会有结果’!”贾小蝈纠正道。
“对对对!”封老头连声应道。“你娃数学不错!”
贾小蝈豁然顿悟道:“呸呸呸!你套我的话,就是要霉我嗦?”
“不是我要霉你,是你乌龟想骑凤凰背——做白日梦!”封老头摇头道。“你对她百分之百,她对你感觉都没得。你对她千分之千,她跟你手都不牵。你对她忠心耿耿,她把你当狗打整。你对她万分之万,她死个舅子都不干!”
“少跟我胡扯!”贾小蝈叱道,“八百年前立的旗杆——你这个老光棍,去喝各人的闷酒嘛!”
封老头笑眯眯道:“酒醉聪明人,饭胀哈脓包②。我酒喝得多,你饭胀得多,你听我的不吃亏噻!”
②渝州土话:骂人是饭桶。
“不管你咋个说,”贾小蝈仰面朝天冷笑道,“我始终是墙脚的烂葱头——皮黄根枯心不死!不和你废话了,孤豆拜!”他拽步回身,雄赳赳地走了,继续唱道:“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你如果真的在乎我,又怎会让握花的手在风中颤抖……”
“……你看那小麦、大豆、棉花、高梁、装满了谷囤,装满了谷囤粮仓。你看那田埂、鱼塘、果园、牧场,到处是丰收,丰收景象。镰刀和斧头闪光在中国大地上,蓬勃的(那个)太阳,升腾在中国大地上,中国大地上。茁壮的希望生长在中国大地上,春天的(哩个)祝愿,回旋在中国大地上,中国大地上……”空坝边电线杆上的大喇叭里正播放着歌曲《在中国的大地上》。
“嘟,嘟,嘟……”大喇叭开始整点报时,“首都时间12点整。”
“下面播送1992年3月26日出版的《深圳特区报》一篇通讯,”喇叭里清脆悦耳的女声播报道,“‘东方风来满眼春——小平同志在深圳纪实’,作者《深圳特区报》副总编辑陈锡添。”
喇叭里浑厚的男声抑扬顿挫道:“南国春早。一月的鹏城,花木葱笼,春意荡漾。跨进新年,深圳正以勃勃英姿,在改革开放的道路上阔步前进。就在这个时候,我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各族人民敬爱的小平同志到深圳来了!”
女声铿锵有力道:“在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关键时期,小平同志的到来,是对深圳特区最大的关怀和支持,是对深圳人民最大的鼓舞和鞭策。”
男声温语和缓道:“1月19日上午8时许,在深圳火车站月台上,几位省、市负责人与其他迎候的人们,在来回踱步,互相交谈,他们正以兴奋而激动的心情等待着……”
“来啦!”女声调门高亢道,“远处传来马达的轰鸣声。接着一列长长的火车徐徐进站。时钟正指9时整,列车停在月台旁边。一节车厢门打开,车站服务人员敏捷地把一块铺着红色地毯的长条木板放在车厢门口。不一会,小平同志出现了!人们的目光和闪光灯束都一齐投向这位领一代风骚的伟人身上。”
男声饱含深情道:“他,身体十分健康,炯炯的眼神,慈祥的笑脸,身着深灰色的夹克、黑色西裤,神采奕奕地步出车门。他的足迹,在时隔8年之后,又一次踏在处于改革开放前沿的深圳这块热土上……”
贾小蝈把红烧肉吃完了,还剩下小半碗米饭。如果不泼出那些肉,他那又光又溜瓷砖砌的喉咙,能连饭带碗都吞进肚子里。他表哥缺酒没胃口,他缺肉没食欲,哥俩是城隍庙的一对瓜槌①,身上的毛病也成双相映。贾小蝈四顾无人,三步并做两步,跑到空坝边,把剩饭泼向绿化带的灌木丛中。
①渝州土话:比喻两人经常在一起。
“背时砍脑壳的,”有人厉声喊骂道,“把剩饭倒在这里,净给我们招苍蝇!”
贾小蝈吓了一跳,偷睛观看,只见与他隔着绿化带的单层厂房有一扇敞开的窗户后面,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胖大嫂,正对他横眉瞪眼。
单层厂房是方便面车间,属于渝州市粮食中转库的副业之一,为经济创收,也为安排内部职工家眷就业。
“小心老娘去你们厂办告你!”胖大嫂威胁道。
贾小蝈用鼻子哼了一声,轻蔑地说:“告告告,老子吃酒你喝尿!喝老子一泡臊尿!”
“龟儿子等到!”她指着他怒发如雷道,“等老娘出来收拾你!”
“我等到的!我要嘘嘘,等你尿壶嘴儿来接!”贾小蝈呵呵笑道,一面捂着裆部扭腰撒胯。
“街娃二流子,不要脸,等老娘出来弄死你!”她气得暴跳道,扭头不见了。
“快跑哇!她‘母猪疯’发了,追来啦!”贾小蝈大叫道,跳跳舞舞的,径往渝州面粉厂的老车间大门奔去。
老车间在方便面车间对面,中间隔着空坝。渝州面粉厂和渝州市粮食中转库的地盘相互交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单位牌子都挂在一个正大门左右。其实二者并无归辖管属关系,前者是由市粮食工业公司(正处级)管辖的国营企业,后者则是市粮食局直属正处级事业单位。
渝州面粉厂在全市是生产规模最大的面粉加工企业,小麦日加工能力达300多吨。而渝州市粮食中转库作为西南地区最大的粮食中转集散地,其占地面积、有效粮食仓容及物流中转量,都是首屈一指的,并且拥有和国家铁道干线相连的铁路转运线。这样两个单位在一块,很容易让人误会粮库是老子,面粉厂是儿子,以为老子英雄儿好汉。
“是英雄莫跑噻……是好汉莫躲……”胖大嫂边追边嚷道,手中紧握一把笤帚。
贾小蝈转回头,瞧她像一只又肥又笨的大白鹅,摇摇摆摆,瞠乎其后,便高声催促道:“你跑快点呀!歪①婆娘!”
①渝州土话:泼辣,厉害。
胖大嫂气哈哈的,喘息如牛道:“面粉厂的……灰包蛋……老娘踩……踩你个稀巴烂!”
贾小蝈站下吆喝道:“莫奈何,莫奈何,结个婆娘歪又恶。要我给她洗裹脚,臭得狗儿满山跑,臭得猫儿钻鸡窝。鱼儿臭死几十个,虾子臭死几条河……”
胖大嫂急得三尸神咋,七窍烟生,扔出笤帚掷打贾小蝈,却被他轻易躲过。贾小蝈朝她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到机器轰鸣的老车间里,一阵风似地冲上二楼。
老车间总共五层,各楼层被楼梯间分隔为粉间和麦间,构成面粉厂最基本的两条生产线,即制粉生产线与清粮生产线,什么磨粉机、高方筛、清粉机、麦筛、打麦机、去石机、洗麦机、精选机及风选设备一大堆。其中制粉生产线全系成套设备,数量众多,又都是大家伙。另外,老车间内还有工具房、电工房、油料房、拉丝间、打包间等专用房。如果贾小蝈想躲猫猫的话,各楼层藏身之处不胜枚举,胖大嫂累折骨头也难找着他。但他好像不屑于这样做,打开楼梯间过道边的工具房,只是进去搁碗,然后晃晃悠悠地径归二楼磨粉间。
贾小蝈背对着磨粉间出入口,面向18台左右对列、整齐划一的复式磨粉机,听着它们发出轰隆隆的研磨物料的噪音,看着金属网罩下那些飞快旋转的皮带盘,在他眼中出现了两支威风凛凛的装甲纵队,雄赳赳地闯过硝烟弥漫的北非战场,一路播土扬尘,由远而近隆隆地驶来。他瞅见自己站在最前面一辆坦克炮塔上,穿着美式战斗夹克,胸前挂着一副望远镜,头戴三颗星钢盔,叼着大雪茄,手执马鞭。他听见自己在怒吼:“我是他妈狗娘养的巴顿!我身后这些活着的或者牺牲的英雄们,都是狗娘养的好汉!只会为《星期六晚报》写你们的狗是杂种的你们,除了你他娘的交配外,对真枪实弹一窍不通的你们,看到了吗?我反正看到了,看到敌人在屁滚尿流地哀呼,‘我的天呐!又是那个挨千刀的第三集团军,又是那个狗娘养的巴顿!’哈!哈!哈!哈!”
丁小萌也出现了,捧着一束玫瑰花,驾着一朵彩云,笑语承迎。但见她:髻鬟拥翠,粉面生春。白妆素袖,绡裙飘飖,楚楚若仙。
贾小蝈用马鞭猛敲炮塔外壳,急令坦克加速前进,一面抬头举目,张开怀抱……
胖大嫂追到磨粉间,见他伸腰展臂,立刻嚷道:“嚯!摆开架势了!你娃坟头打拳——吓鬼!”
尚在想入非非的贾小蝈,凝思若痴,仿佛木雕泥塑一般,竟毫无一丝反应。胖大嫂在他背后敛袖道:“你娃是擤把鼻涕往脸上抹——自找难看!”举起笤帚,照后脑勺一通乱打。
“啊唷妈妈!”贾小蝈疼得大叫,拱肩缩背,扭回身觑着胖大嫂,倏然梦醒,撒腿就跑,沿着两边磨粉机组夹立的中间通道,径直逃往拉丝间出入口。胖大嫂哪里肯放,紧追不舍,骂声不绝。贾小蝈一头钻进拉丝间,连呼“江姐救我!”
江姐立于磨光拉丝机旁边,正埋头观察着作往复运动的工作台上齿辊拉丝质量,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回眸张顾,见贾小蝈在拉丝间内藏藏躲躲。
江姐,江婉玲,湘妹子,风华正茂,一朵江梅春带雪。江梅孤洁无拘束。只温然如玉。自一般天赋,风流清秀,总不同粗俗。江婉玲端重寡言,上班时安分工作,从不串岗;下班后安静看书,很少串门。她在读电大,业余时间一般都用来学习。其实她已是相当优秀的拉丝工师傅,独自保障着老车间四大班组对磨损磨辊的修复需求,还给将投产的新车间送去了一个她带出师的徒弟。
拉丝工岗位独立于四大班组编制之外,该岗位人员全厂仅有两位,江婉玲和她徒弟。不像电工、化验员每班各配一名,他们跟班组三班倒,拉丝工则上常白班。丁小萌、二姨太和三姨太都在乙班,上白班的时候,喜欢聚到拉丝间里神聊。她们与江婉玲合住一间宿舍,同室几年亲密无间。
三姨太,本名陈丽娟,渝州人,三十多岁,净麦清理工。二姨太,本名吴淼,渝州人,年龄比三姨太大几个月,也是净麦清理工。两人在厂里那是形影不离,连上厕所都要一起去,手纸对半分着用。
三姨太花容娇媚,说话时眉目流转,嗲声嗲气。二姨太清冰神彩,矜持端重,在外人面前跟三姨太交谈,总是倾头耳语。三姨太发脾气时,暴跳如雷,崩然一响,“爆炸头”①青烟飞腾,毛发根根直竖,丫丫叉叉。二姨太生气时,含怒不语,往前一甩“大波浪”②,一头长发遮盖了半张脸,一只冷眼放出一道寒光,直逼人面。三姨太上班要深涂口红浓抹粉,要穿紧绷绷的踩脚裤③。而二姨太则素面朝天,一身工装。但她下班洗完澡,便施朱描翠,穿红着绿,把自己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有时也让三姨太鼻子哼哼不舒服,在寝室里气鼓鼓地翻箱倒柜,欲换行头与她争艳斗妍。
①爆炸头:流行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一种发型。
②大波浪:流行于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一种女士发型。
③踩脚裤:凸显下半身曲线的高弹力健美裤,脚底环状带子拉伸腿部,使其显得修长,上世纪90年代,从老大妈到小女孩,从胖子到瘦子,几乎所有女性都穿。
丁小萌在一旁拿玻璃杯当麦克风,乐呵呵地宣布“504寝室时装表演大赛”开始,又唱道:“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④
④这句脍炙人口的广告歌词在20世纪80年代末的中国家喻户晓,盐城燕舞集团的收录机产品也红遍大江南北。
江婉玲嫣然而笑,走近窗前写字台边,把手伸向燕舞牌收录机,按下EJEC键,打开磁带仓,放入一盒《87狂热》⑤迪斯科专辑;在关上仓门后,按住FF键,将磁带快进了一会儿,再按下PIAY键——“嘿!在那盏路灯的下面,有一个小姑娘在哭泣,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①
⑤《87狂热》:由粤省音像出版社于1987年发行的迪斯科专辑,是国内音乐人在《荷东》、《猛士》的影响下,制作出了以翻唱英文原曲并用中文填词为主的《狂热》系列,其中《87狂热》最为著名,在当时创造了惊人的销售奇迹。
①粤省歌手邓洁仪翻唱的中文版《路灯下的小姑娘》,由黄浦生填词,原曲是《Brother Louie》,原唱者是著名的摩登淘金合唱团(Modern Talking)。
“我来啦!”三姨太操川普娇啼宛转道,轻移猫步,扭着屁股,腰肢袅娜地径至屋当中,驻足转眸,搔首弄姿,但见秋波湛湛妖娆态,春笋纤纤妖媚姿。
“首先出场的是3号选手——娟娟!”丁小萌也操着川普解说道,“她上穿露肩款豹纹蝙蝠衫,底下搭配黑色紧身牛仔裤和豹纹高跟鞋。豹纹,性感狂野的代名词,多么符合她狂躁粗暴的气质!”
江婉玲掩口微哂,二姨太冷冷讪笑。三姨太怫然作色,纵身跳起,将丁小萌扑倒在床上,咆哮道:“我咬死你——丁丁猫②!”
②渝州土话:蜻蜓。
丁小萌被她百十来斤肥肉压着,力弱难展挣,瞅着她睛突于眦,牙出于喙,狰狞可畏,忙将小脸左右闪躲,一面嘻嘻哈哈地求饶。就在两人交缠如饴糖状时,二姨太又换了一身衣装。三姨太听到江婉玲美言相赞,便一骨碌翻身下床,凝睛观看。丁小萌也跃然而起,向二姨太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对着玻璃杯用川普解说道:“现在出场的是2号选手——淼淼!她穿着黑色露肩吊带连体服,小腰身紧收,尽显婀娜之美。袖子不对称的设计很特别,一边阔袖拥香风,一边无袖裸玉臂。下半身的设计也很夸张,裤管大得像直筒裙,轻盈飘逸。整体风格闲适洒脱,而不失端庄典雅,娴静怡人!淼淼走两步,我们鼓掌!”言罢,领着江婉玲啪啪地拍手。
二姨太似笑非笑,摆动双肩,迈开纤纤之步,好便似醉春烟柳,无风摇拽婆娑影。三姨太气得蛾眉倒竖,粉面呈青,只见她握拳吼咤,跃入柜中,像一条孽龙在翻江搅海。折腾了一阵,她猛地转过身来,引起丁小萌一声尖叫。三姨太含笑不语,走到二姨太背后,一撅屁股将她撞得踉踉跄跄,险些跌一跤。三姨太仰首伸眉,双腿轮番交叉地跨着台步。丁小萌见状,赶紧解说道:“3号选手又登场了,她换了一款灰常有女人味的裙装——一步裙!这条紧身包臀的裙子似乎与生俱来,好像她的皮肤一样,让丰腴浑圆的屁股暴露无遗。高饱和度的柠檬色裙子与黄白条纹针织套衫搭配,使得3号选手立刻青春焕发,一下年轻了十岁!娟娟,你穿这种惹眼的裙子出门,千万记住一步做两步走,身子也不要乱扭,才不会摔筋斗,否则就是歪嘴婆娘照镜子——当面丢丑哦!”
“呵呵,放心嘛,我是老猫上锅台——熟脚熟路!”三姨太昂头挺胸道,样子雄赳赳的。忽然,她停履呆立,瞪目谛视着二姨太。
“嗬,西西里印花连衣裙!”丁小萌惊叹道。“闷声不响的2号选手,正在上演西西里的浪漫印花情怀!遍布长裙的大花朵姹紫嫣红,加上极具质感的面料、皱褶、蕾丝、网眼、透视元素的综合运用,让她瞬间变淑女,拥有一份意式独特优雅!”
三姨太心中如烈火烹油,迅速脱掉裙衫,只剩了内裤和胸罩,半裸着身子冲到门旁,唿喇一声,拉开了门,回过脸来对二姨太说道:“你不认输,脱了裙子,上外头跟我比身材!”
江婉玲陡然吃了一惊,羞晕朝霞。丁小萌先一愣,继而笑弯秋月。二姨太赧颜彻颈,慌得趔趄着上前掩了门,又挽住三姨太,哀告道:“我认输!我认输!死婆娘,你是歪嘴和尚念经——越念越歪①!”
①渝州土话:厉害,凶恶。
三姨太傲睨得志,道:“你不是要跟我唱对台戏唛?我俩个就来歪嘴吃螺蛳——歪对歪!”
“我歪不过你,我的姑奶奶!”二姨太俯眉承睫道。
三姨太趾高气扬地拨转脚头,双手托着胸前半露的两坨肉,往上抬了一抬,突然嗤嗤笑不已。
“你……你啷个了?”二姨太怔怔地审视着她道,“你莫上茅房不带纸——想不开(揩)哈!”
“我为啥子事想不开?”三姨太忍住笑说,“我是想起矮冬瓜,有一回遭鬼追②,撞到了我的胸,我正要冒火,发现他鼻血长流,又听见他惊咤咤地叫唤,‘啊唷唷!你用暗器伤人嗦!’我说,‘老娘这个不是暗器,没给你亮出来而已,它是百花公主③的流星锤!”
②渝州土话:形容着急忙慌跑路。
③《杨家将》森罗国国王孟天能长女,配与杨文广为室。
在矮冬瓜逃入拉丝间之前,三姨太正对挨她坐的二姨太织的毛衣指指点点。她吐出一口烟圈,骂道:“二憨包,我给你讲过了,门襟用12号针织搓板针12行,反面按单螺纹收针,扣眼留三个!你看你织的啥子嘛?完全是豆芽炒鸡毛——乱七八糟!扣眼也不留,又不是织麻袋!你要麻袋唛,找尤老爷噻,还织个屁哟!”
二姨太央浼她道:“老三,你心灵手巧,就帮我织了嘛!”
三姨太把手伸到她面前,说:“拿钱来噻!”
二姨太拿毛衣针打她手板心,嗔责道:“死婆娘,你硬是卖水的看大河嗦?眼睛里头尽是钱!”
“你才是刺笆林的斑鸠——不知春秋哦!”①三姨太缩回手道,“你没发现曾管家最近查岗次数多了?他那双抠眼睛盯我们像盯贼一样?”
①渝州土话:看不清楚形势,不识时务。
“他最近查岗查勤了?我啷个没发现?”
“你是肉骨头打鼓,一天到晚昏(荤)咚咚的。”
“他那是发‘羊儿疯’,一阵一阵的!”
“不管啷个讲,我在粉间吸烟、当班喝酒打牌、无故脱岗,都遭他逮过现行,扣了我好几次钱了。哎,你不拿钱先垫背,我又遭他逮到就是耙红苕插屁儿,要倒巴一坨②哟!”
②渝州土话:倒贴费用。
“怪你各人以前太猖狂了,他不逮你逮哪个?”二姨太埋怨道。“你现在把尾巴夹紧点,阴悄悄地帮我织,还有我望风,没得事!”
三姨太刚想说“让你望风,那是背起娃儿推磨——添人不添劲!”却见贾小蝈如鼠失窟,慌慌张张,惶窜而入,嚷着“江姐救我!”
“矮冬瓜,”三姨太也冲他嚷道,“你胡子拉碴的,喊我们一个闺阁弱女子救你,硬是不要脸嗦?”
贾小蝈闻言顿立,摸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道:“我哪有胡子嘛?”
三姨太骂道:“说你瓜,硬是瓜,人家的婆娘你喊妈!”
“我明明喊的江姐,哪个在喊她江妈?”贾小蝈呆头呆脑道。“你莫乱讲,人家江姐还是单身!”
三姨太哗然大笑,咤咤叱叱。二姨太神态矜持,微微冷笑。江婉玲晕红上颊,羞缩垂首。
“妈呀!‘母猪疯’来啦!”贾小蝈惊呼道,急匿拉丝机后。
“看你往哪里躲!”胖大嫂自门外哮吼而入,踉踉跄跄的,直奔他藏身之处。
江婉玲于前截住道:“大姐,您别追了!我这儿满地都是磨辊,把您绊倒了,可了不得!我扶您去歇会儿,喝口水,好不好?”
胖大嫂咻咻汗喘道:“好!喝口水,歇歇脚!他再跑,老娘再追!追得他像旱地的乌龟——无处藏身,最后给老娘下跪求饶!”
江婉玲带上自己的水杯,搀着她走到长椅前,挨着三姨太坐下。
胖大嫂倚了笤帚,抓过水杯来,一扬脖子喝得罄尽,吐口粗气,抹抹嘴,将杯子还给江婉玲,然后解开白大褂门襟,当扇子挥扇不停。
“大姐,他做了啥子缺德事?”三姨太好奇地问。
胖大嫂望着贾小蝈藏身之处,恨得咬响钢牙道:“他龟儿子的耍流氓,手都摸到裤裆了!”
“他摸你裤裆?”三姨太睁圆眼大惊道,“手伸进去啦?摸到你那里啦?”
二姨太捶了她一拳,骂道:“骚婆娘,你问得还仔细!”
“不是,”胖大嫂摇头道。“他各人的裤裆!”
三姨太冷不丁地尖叫道:“啊呀!他在掏家伙!不得了,不得了,简直是禽兽!鸡穿大褂狗戴帽子的衣冠禽兽!”
胖大嫂瞥了一眼自己的白大褂,双手偷偷松开门襟,不用它扑扑扇扇了。
“陈妖精!”贾小蝈嚯地立起身喝道,“你看到我掏啦?你放屁砸个坑——乱造谣(窑)!”
三姨太也跳起来,指着他叫嚣道:“再喊一遍‘陈妖精’!老娘一巴掌把你打到墙上,抠都抠不下来!”
胖大嫂见她揎拳掳袖,抓起笤帚递给她说:“拿扫把打,伤不到你手!”
贾小蝈不假思索道:“陈妖精,你抱鸡婆打摆子——又泼又癫!陈妖精,你不打扮比鬼难看,你一打扮鬼瘫痪!”
三姨太气得五灵神暴躁,三昧火烧胸,举着笤帚要冲过去,却被江婉玲伸臂阻挡道:“陈姐,别别别!”
二姨太站起来,上前拉着三姨太附耳低言一番。三姨太咬牙恨齿,瞅了贾小蝈一眼,径奔拉丝间出入口。二姨太又走近胖大嫂身边,也对她悄悄嘀咕了两句。胖大嫂伸拳敛袖,等三姨太到了拉丝间出入口,好便似出山的白虎,张狂哮吼施威猛,霹雳一声,咄道:“灰包蛋,挨打的狗,看你还乱窜!”
贾小蝈忽闻虎啸惊人胆,吓得战战兢兢,又见胖大嫂钢牙错啮,提着双拳,逼将拢来,急拽步逃往拉丝间出入口。三姨太心中暗喜,抖擞精神,待贾小蝈跑到跟前,即举笤帚望他劈脸就打。贾小蝈疼得哇哇乱叫,抱头缩颈,一面左冲右突,夺门窜去。三姨太忙抽身追赶,胖大嫂紧随其后,俩人一路呼呼吼吼。
贾小蝈依着旧路奔至磨粉间出入口,不料一头撞在牛屎虫怀里。牛屎虫倒退数步,失惊落碗,跌在地下,碎片迸起。贾小蝈仍往楼梯间跑,牛屎虫拦着他,要他赔钱。听到背后喊声渐近,他灵机一动,回转磨粉间,果见配电柜旁的电工房木门半开半掩,立刻闯将进去,随手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第2章 黑老大电工房问案
电工房内正闹得乱哄哄的,突然安静了,众寂不动,只有满屋子烟雾还在弥漫。贾小蝈挥手驱散眼前的烟雾,看清楚他姐夫罗兴泉、假正经、庞公公、黑老大、棒老二、尤老爷、潘驼背、朱二娃围挤在一起,也都呆呆地盯着他呢。
“哪个来了?”假正经紧张地压低了嗓门问。
假正经也叫假正神、鸡脚神和痰盂,本名谭渝,渝州人,四十余岁,排行老幺,乙班班长。他骨瘦身长,却不显高,因为经常向领导卑躬哈腰,伛偻承顺惯了。前任车间主任尚未退休时,他竭力仰攀,趋奉巴结,献谄效勤,溜须拍马,获上提拔当了班长。但他一无磨工技术,二无管理能力,为人又假仁假义,鸡脚神戴眼罩——假充正神,班组里除了朱二娃,谁都爱洗刷①他,可从没见他脸红过。脸是涎脸,皮厚防弹。那张晦气色脸,青不青,黑不黑,碰到领导变馋脸,柳媚莲开。尤其一口烟熏牙的大嘴,能说尽人间阿谀美言,教神仙亦喜谄。
①渝州土话:指当面嘲讽讥诮。
“莫,莫得事!外甥你们,打灯笼照旧(舅) !”贾小蝈傻呵呵笑道,强作镇静,走步大摇大摆。他语无伦次的调侃,无异于扔手榴弹炸公厕——激起民愤(粪)。
“你个背时的舅子,想死得邦硬嗦?”棒老二喝问道,眼光掣电睛珠暴,凶如瘟神。
棒老二,渝州土话指土匪,棒老二经常自称棒老二,也喜欢别人叫他棒老二,更希望人人都敬畏他棒老二(他师傅除外)。早在娘胎里时,他不等瓜熟蒂落,拳打脚踢的,如麻布袋中的菱角——硬要钻出来,痛得他妈号极声嘶,额上大汗淋漓,心想这回是儿了,像他爹的脾气。他爹和他妈生了梦娣、盼娣、招娣、来娣四个丫头。他爹要跟镇计生办的拼命,扬言下一个不管是儿还是女都叫做仁照生,原来仁照生的幺爸在县府当官。仁照生二十五六岁,渝州郊县人,是乙班平筛工学徒,也是他师傅黑老大的狗腿子。黑老大教育他说,出来混别破马张飞①的不讲究,注意形象,注意素质。他努力克制,学狼头上挂竹笋——装羊,怎奈何自己长了一对斗鸡眼。
①东北方言:行为失控,动作狂野。
庞公公媚眼含嗔,扭一扭粗脖子,拖着尖嗓子骂道:“王八羔子,肿么咧②?今儿个晌活③在茅房吃撑咧?”
②保定方言:怎么了?
③保定方言:晌午。
庞公公也叫假太监,本名庞作善,乙班电工,保定人,将近五十岁,体肥躯长,声似莺啭乔林,行动偏爱扭腰摆臀,把身子扭得软绵绵的。不过,他可不是什么软货。他圆头光溜溜的,两耳垂肩,面如美玉,慈眉善目,仿佛罗汉临凡,喜孜孜满怀春意,笑盈盈一团和气,却是一个损阴坏德的主儿,或黑地里射暗箭,或旮旯里藏毒蛇,或白糖里放砒霜,或饺子里包钢针,不露声色地报复开罪于他的人。他在车间里戴斗笠坐席子——独霸一方,将电工房视为其私人领地,若不高兴了,大门一锁,谁也甭想进去。电工房关上门,在其内听不到磨粉机的噪音,环境幽静又安全,冬暖夏凉,是工人们在当班时间很好地劳逸结合,尊享健康人生,而聚众赌博、浪酒闲茶和打盹小憩的好去处。
潘驼背藏头缩颈,冷眼偷瞧左右,嘀咕道:“烂泥巴下砖窑——烧不成个东西!”
旁人若只用耳朵听,而不过脑子琢磨,不一定都明白潘驼背在骂贾小蝈。潘驼背就是这样一个人:言三语四,指桑说槐,暗相讥刺,而且还像出洞的老鼠——东张西望一番,偷偷摸摸的,悄悄冥冥的,口里嘤嘤声细,害怕自己像蚊虫遭扇打——吃了嘴的亏。他性格馁怯,忌惮跟任何人发生冲突,但他看见别个吃肉,馋得喉咙里伸出手来,连飞过的麻雀也要扯根毛。正所谓:虱子背上抽筋,鹭鸶腿上割股。古佛脸上剥金,黑豆皮上刮漆。他经常半夜做梦啃猪蹄——尽想好事,偏偏又是胆小鬼当兵——上不了阵。好在他平时杂览博学,满脑袋的鬼点子,人称为狗头军师,效仿孔雀耍掸帚——出计不出面。他本名潘富贵,渝州人,毛麦清理工,才四十多岁,衰发花白,脸皮皱纹多,牙齿稀疏,腰驼背屈。令他唯一感到欣慰的是他那犹太鼻,如犹太人下垂的大鼻头。犹太人最精明,擅长用小本钱做成大生意。据说鼻头垂肉的人吃着鸡,抓着鸭——贪心不足。
“矮冬瓜,”酡颜醉眼的尤老爷鼻口醺醺道,“你娃光脚光爪地跑进来充大辈,硬是癞子当和尚——不费手续嗦?今天你提前下班,去苍蝇馆子①预定两桌酒席!麻辣烫的不要哈,我们都吃厌了!”
①渝州土话:路边小饭馆。
“你们要吃啥子?”贾小蝈伸长颈问道。
尤老爷喉咙里咽唾沫道:“烧白、蹄花汤、毛血旺、红烧肥肠、粉蒸羊肉,其他的随便你点。你给老板讲,毛血旺里面耗儿鱼、猪肝、肉片、豆皮都要有,分量要足,乱七八糟的毛毛菜少来混充数!不然,你就不结账!”
贾小蝈听言,急得胀红脸,跳起来高叫道:“你们都是较场坝的老鸹——飞起吃人!”
尤老爷慢条斯理道:“我们不是飞起吃人,是坐下来吃四菜一汤!都是些家常菜,你娃激动啥子?又没喊你摆‘七星’席、‘八仙’席、‘六大四小’席、‘十二碗’席!”
尤老爷是麦麸间打包工,厂里考虑到他年过半百,手脚不利索,专门给他安排了一个临时工。这临时工是无酒不欢,而尤老爷离了酒,好似旱地的鱼虾——活不长。他辣酒刷牙,啤酒当茶,成天朦胧恍惚,乐以忘忧,跟三姨太、二姨太打情骂俏,调笑无厌。他上班经常带着一瓶老白干、一包盐花生和炒胡豆,喜欢坐在磨粉间或电工房桌子边,招呼全班人陪他喝豆豆酒。他的口头禅是:豆豆酒,好朋友,围拢来,你一口,我一口。
三姨太、二姨太围拢来,只吃花生不沾酒。有时候尤老爷把酒瓶递与二姨太,说:“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
见二姨太仍然摇头,尤老爷转而递给三姨太,又说:“酒是长江水,越喝貌越美!”
三姨太按捺不住,抓过酒瓶来,一扬脖子就往嘴里灌。尤老爷对她竖起大拇指,夸称道:“耿直婆娘,爽快!你以后就是我二姨太了!”
三姨太喷了他一脸的酒,骂道:“三十晚上的阳沟——找掏哇?”
尤老爷抹抹脸,睁开眼,告诉二姨太说:“她不乖,降职当三姨太!你当二姨太!”
三姨太叫二姨太跟她一起动手,脱下尤老爷的裤子。
“莫急,莫急!雀儿在我裤裆里头飞不了!”
贾小蝈问:“骚鸡公,你一天到底要喝几瓶酒哦?”
“我呀,”尤老爷答道,“一瓶两瓶漱漱口,三瓶四瓶不算酒,五瓶六瓶摇晃走,七瓶八瓶还在吼,喝到半夜就累了。”
贾小蝈又问:“你就困觉了?”
尤老爷笑道:“我跳在酒缸里头泡澡!”
尤老爷酒醉了睡大马路,醒后说:“你不喝我不喝,酒厂的酒往哪里搁?你不醉我不醉,国家的马路哪个来睡?”
除了马路,厂区花园中、黄桷树下和车间里很多地方,他都睡过。有一次他烂醉如泥,倒在电工房桌子上死睡,臊溺横流,撒了一地,弄得满屋子尿骚味。庞公公进来撞见,掩鼻跺脚,又扭着屁股,惊呼而去。尤老爷被吵醒了,下地扶着墙,一步一颠道:“你怕啥子嘛,水大又淹不死鸭子!”
书归正传。黑老大阴沉着脸,抬起手腕,指尖对准贾小蝈一弹,将燃烧中的烟头射入他的衣领里,慌得他抓胸挠背,遍处乱搜未果,又翻筋斗,又竖蜻蜓。朱二娃见状,鼓掌哈哈大笑,也连蹦带跳的。
“瓜得伤心的现世宝!”罗兴泉苦恨不息道,“你不去守机器,就去锅炉房洗煤炭耍嘛!跟斗扑爬②地跑进来做啥子哟?电工房这里又没得你捡的耙和③!”
②渝州土话:形容着急忙慌跑路。
③渝州土话:便宜货。
罗兴泉,川西人,三十五六岁,中等身材,浓眉搠搠,牛眼炯炯,白面长瘦,直鼻削腮,厚唇边、阔颔下胡子拉碴。别看他颧骨崚嶒,筋挛硬如钢,却是个怕老婆的“耙耳朵”,外人送他绰号“偏三轮”。他对父母很孝顺,对儿女爱如掌上珠,常不忍一诃。但在单位领导的眼中,他这个磨工师傅技术虽好,却不正经干事;头脑虽精明,却不为自己前途打算。不知从何时起,他这个生产标兵、副班长当班喝酒、赌博,还睡大觉。袁厂长、曾主任都狠批过他,也扣过他奖金,结果就像往死人身上贴膏药,毫无作用。
庞公公拿一块骨牌敲着桌子,提醒众人说:“都杵着干甚么蔫?来来来,二四大头六④,喃们⑤继续玩儿!”
④二四大头六:牌九牌型,至尊宝之一。
⑤保定方言:我们。
“该哪个当庄家了?”棒老二问。
“骚鸡公!”假正经朝尤老爷努努嘴,滴溜溜两只眼不时瞟门,好像曾管家会冷不防闯进来似的。
尤老爷开始砌牌,一面哼哼卿卿道:“不嫖不晓得身体好,不赌不晓得时运到。来来来,上有天堂,下有赌场。小赌怡情,大赌致富。喝酒养胃,吸烟健康……”
电工房木门忽地砰砰作响,贾小蝈急纵步闪在人堆后面。假正经神经过敏道:“是曾主任!赶紧收,快快快!”
尤老爷闻言,将大堆骨牌往庞公公面前一推了事。庞公公叹口气,扭扭捏捏地拉开桌子抽屉。
“都搭把手噻!”假正经催促道,带头忙乱起来。收拾完骨牌,又屁股颠颠地跑到门后,整束了工装,胁肩谄笑,开门迎驾。
三姨太领着二姨太、胖大嫂和牛屎虫站在门外。乍一见假正经大张着痰盂口,三姨太哇哇作呕,捂着嘴道:“假正经,快点把你痰盂端走!我不是你领导,没得臭痰吐给你。端走端走,莫挡路!”
假正经本是无耻山寡廉洞的鬼王,即涎脸大王转生。他那厚脸皮任由刀劈、箭射和靴头踢,从不曾红的一红。面对三姨太的冷嘲热讽,假正经把脸抹一抹,将谗脸变回涎脸,笑嘻嘻道:“小陈,我大小是一班之长,有外人在唛,你多少给我留点面子嘛!”
三姨太哼哼冷笑两声道:“电线杆上插土豆——大小是个头哈!你不说你是班长,外人他啷个晓得?何况你里子都没得了,给你面子有屁用?”
“小陈,你要说清楚哦,我啷个没得里子嘛?”
“假正经,你上班不穿内裤,就是没得里子噻!”
“你晓得我挂的空挡?走,我们去厕所,我脱给你看!男厕女厕,随你挑!”
三姨太俏皮一笑双靥媚,轻挪慢步,身子扭得如摇摇柔柳,近前倚着假正经,转秋波送娇滴滴情怀,启朱唇吐软温温悄语:“脱给我看了之后,打枪的要不要?”
假正经斜眼频频窥觇旁人,一面扭捏作态,腼然笑而不答。
“心不在焉的!”三姨太转笑生嗔道,“你敢说我还不够漂亮?”
“不敢!不敢!”假正经连声应道。“西施跟你比,她都要羞让三分!”
三姨太洋洋得意道:“我不敢自夸美赛西施!说各人有一副花容月貌,绝对不是豆瓣煮汤——冒皮皮①!哎,你看我——蛾眉带秀,凤眼含情,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檀口樱唇,齿若编贝。你摸摸我的粉脸,嫩得像豆腐脑儿,吹弹可破哟!假正经,你摸噻!”
①渝州土话:自我吹嘘。
“摸!”矮冬瓜上蹿下跳道,“老虎屁股摸得!”
电工房内的人也都跟着叫喊起哄,喧笑盈室。尤老爷慨然应允道:“你摸嘛!我不吃醋!你是班组领导,搞点特殊待遇应该的!”
“民意难违呀!”假正经乐呵呵地搓耳揉腮道。话虽如此,但他还是有些畏手畏脚的。
三姨太听到矮冬瓜的叫嚣,已是衔愤在心,又见假正经微微颤抖的一只手伸过来,蓦然蛾眉倒蹙,凤眼圆睁,一声叱咤如雷吼:“摸!”
假正经那只手哆嗦了一下,猛地缩了回去。三姨太怒目昂首道:“不怕老娘跟你撒泼,你就摸!”
“我的妈呀!”假正经怯怯惊惊道,“你温柔点嘛,我心脏不好!”
“给老娘爬开!”三姨太喝道,将假正经撞了一个趔趄,径闯入电工房里。
“我看陈三妹来势汹汹,怕是理发匠抖兜兜——要倒毛②哦!”罗兴泉捻着下巴的胡茬寻思道。
②渝州土话:形容人遇事冲动,想打架。
三姨太闻言停步,咄咄逼人道:“你说错了!我是要扯毛,扯你兄弟的毛!把他一身的臭毛扯个精光!”
罗兴泉愣了一楞,问道:“咋个搞起的?”
胖大嫂先抢一步答道:“你兄弟对我耍流氓,还脏话连篇羞辱我!”
假正经不住地打量了她几下,忽然欣喜起来,道:“哎呀,我看你好面熟啊!”
胖大嫂也瞅着他道:“我是对面方便面车间的,都在面粉厂食堂吃饭,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有不面熟的?”
假正经解释道:“我是说,上回我们袁厂长在食堂跟你打招呼,我无意中听到他在问候你家人!”
胖大嫂呵呵笑道:“我男人是袁厂长的幺舅娘的妹夫的表弟。”
假正经陪笑道:“川省人竹根亲,老表的老表理不清。我晓得了,你是长辈!请老辈子放心,袁厂长对我恩重如山,我绝不会辜负他的一番栽培!我作为一班之长,为官清正,不惧势利,忠正可嘉,鬼神钦仰。在我下方有此妖怪为祸害民,吾若不与汝除之,则黎民不胜其毒矣,恶在其为民父母哉?”
“栽你个倒栽葱!”三姨太骂道,“你一哈儿①是猪八戒读诗文,冒充圣人,一哈儿又是张天师下凡,要降妖捉怪!你在红萝卜里头撒花椒面——麻②外国人看不出来。我们还不了解你——一个龟儿子的神经病!你蚱蜢大的官,有啥子能耐?除了像癞疙宝③舔牛沟子④,又蹦又跳地给当官的舔肥⑤,就会抱你屁股上楼——各人抬各人⑥!”
①渝州土话:一会儿。
②渝州土话:欺骗。
③渝州土话:癞蛤蟆。
④渝州土话:牛屁股。
⑤渝州土话:溜须拍马,讨好巴结。
⑥渝州土话:自我吹捧。
假正经嘟嘟囔囔道:“你看了电视剧《红楼梦》学王熙凤,看了电视剧《封神榜》又学妲己,我整两句《包公案》里头的话,就遭你一顿踏谑⑦嗦?”
⑦渝州土话:挖苦讽刺。
“你爬!”三姨太叱道,接着又对罗兴泉说:“偏三轮,你兄弟也羞辱了我!你是没听到,他那些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只因为我路见不平,帮了两句腔,他就像中山狼钻出书袋子——凶相毕露,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噢,对了!他刚才还骂我的脸是老虎屁股,你们都听到的哈!”
罗兴泉瞪大牛眼,扭着头怒喝道:“矮冬瓜,你滚过来!当面锣对面鼓抖抻展⑧,到底是咋个搞起的?”
⑧渝州土话:讲清楚。
“我没有耍流氓!”贾小蝈梗着脖子嚷道。
“喊你滚过去抖抻展!”棒老二催道,上前推他,反倒被他抓住胳臂。两人你揪我扯,纽做一团,绞做一块。
棒老二喘吁吁地叫道:“猪儿八,看啥子闹热?过来帮忙!”
贾小蝈也气呼呼地喊道:“猪儿八,你吃我几顿蹄花汤,心头要有数哈!”
朱二娃支支吾吾,欲进难进,欲退难退。他同贾小蝈一般年纪,生得黑矮壮实,也乐于助人。与贾小蝈缺心眼儿相反,他是实心眼。贾小蝈鲁莽轻率,经常帮倒忙;而他温柔敦厚,做事踏实,教人放心。潘驼背常将自己的活儿派给他做,碰上这种实心眼学徒,不占尽便宜,等于暴殄天物。再说,毛麦清理间不是什么好地方,潘驼背连一分钟也不想多呆,因为在里面灰头土脸的,白口罩脏得像抹布。
棒老二恼得心如火发,咬着牙恨道:“猪儿八,再不过来,老子把你猪屎打出来!”
金口难开的黑老大忍不住训斥道:“净他妈扯犊子①!瞅你那个熊样,连个缺心眼儿的都对付不了,还不如人家娘们儿!囊了不揣②的货,只会拉屎攥拳头——装横!”
①东北方言:说没用的话。
②东北方言:窝囊废。
“我来帮你!他龟儿子打烂我的碗不赔!”蠢蠢欲动的牛屎虫在电工房门口喊道,一面捋袖揎拳径奔贾小蝈,与棒老二合力将他双手反扭,推到黑老大跟前。
“滚犊子③!”黑老大厉声喝叱道。“是谁的小舅子找谁去!”
③东北方言:滚蛋、滚开。
两人押着贾小蝈,至罗兴泉身边,立定脚。
“你中午吃了狗肉喝了白酒——里外都发骚(烧)?光天化日见母的就发情?”罗兴泉问。
“我没发情!”贾小蝈只顾快嘴否认,不长脑壳的傻话惹得人人耻笑,教他慌忙改口道,“我没耍流氓!我又不是才从鸡圈④里头放出来,头回见母猪!”
④渝州土话:指监狱。
胖大嫂闻得此言,气急暴跳,恶口大骂,又猛地扑上来,要撕他的嘴,被他把脸偏一偏躲过,便揪住他头发薅羊毛似的疯扯,痛得他号叫不休。罗兴泉瞪目大骇,眼睁睁地望着胖大嫂发飙,却不敢近前阻止。
罗兴泉是渝州面粉厂技术最好的磨工,乙班每月产量都靠他一双巧手操控,全班十几号人的超产奖要仰仗于他。假正经作为一班之长,带头劝胖大嫂放了贾小蝈,一来对大家有得交代,二来也卖个人情给罗兴泉。于是假正经故意咳嗽几声,引人注目。然后满脸堆笑,走向胖大嫂,从旁甜言媚语道:“老辈子虽然辈分高,毕竟你是嫩蕊娇花,跟他又粗又硬的鬃毛动手,糟蹋你纤纤玉笋。我们这些晚辈都像吃了二十五只耗子,心头有一百个爪子在抓呀抓,难受得很啰!”
三姨太又哇哇作呕,冲地下嚷道:“鸡脚神,你要老娘的命!”
“三姨太又有了?”尤老爷煞有介事地问,“是我的不是?”
“你爬!”三姨太揩了眼泪道,“去茅房抓屎,堵你嘴!”
尤老爷假意发怒道:“你信不信我脱你裤子,打你屁股?”
“呸!”三姨太鄙薄地啐道。“脱了裤子你还有心思打我?”
胖大嫂停住双手,腾出一只翻来覆去看,自言自语道:“红了,肿了!”
潘驼背唧唧哝哝道:“你一个人给她当儿还嫌不够,非要拉我们一路?你发奖金的时候,又恨我们是跟屁虫!说你纤纤玉笋,是让你收回熊掌,居然信以为真喊‘肿了’!你脑壳才肿,肿好大的包!”
“老辈子你先放了他!”假正经得一步就进一步说道。“放心嘛,发霉长毛的烂冬瓜滚不远!”
“你们没长毛?”贾小蝈仍旧嘴强。
胖大嫂啪地一掌打去,把他打个满天星,骂道:“狗咬秤砣——好硬的嘴!”
假正经连忙又解劝:“老辈子,不要打了,凡百事情有我。你要啷个罚他,说来我听,我给你作主!”
胖大嫂松开贾小蝈的头发,响允道:“好!有你班长作主,按定了坐盘星,命令他下跪认错!”
“你半夜做梦啃猪蹄——想得倒美!”贾小蝈冷笑道。
“清蒸鸭子——周身稀烂嘴巴硬,”胖大嫂狞笑道,“跪不跪由不得你!”
假正经抓耳挠腮,左右为难,转过馋脸,向罗兴泉谄笑道:“罗班长,你看……”
“副的,”罗兴泉告诉他,“你是正的,该你管!”
假正经把潘驼背叫到一边,低声道:“狗头军师,该你献计献策了……”
潘驼背翻白眼儿打仰,并不答话。假正经赶紧改口道:“军师,潘师爷,救场如救火,请你快快献出锦囊妙计!”
潘驼背哈欠连天,闭眉合眼道:“没睡好,体倦乏力,脑壳也转不动了!”
假正经嗤然笑道:“下了班,请你喝豆豆酒!豆豆酒,好朋友,坐拢来,你一口,我一口。如何?”
潘驼背摇一摇头说:“炒花生吃了燥火,干胡豆我又嚼不动!”
“那你要吃啥子?”假正经问,“猴脑熊掌,还是龙肝凤肉?”
潘驼背双目微启道:“你放心,我晓得你和我都是用挖耳勺刨地——小抠!你买两包烟打发我,如何?良友、箭牌这些外烟,我就不想了,想也是棒槌敲竹筒——空想(响)!阿诗玛或者红塔山,随便你买哪样!”
“潘师爷,”假正经嬉皮笑脸道,“你平时抽惯了山城、红岩、鹅岭,还有嘉陵江这些几角钱一包的本地烟,突然抽六七块的好烟,嘴巴里头要淡出雀儿来!这样,给你买三块一包的夔门,桫椤也可以,价格都一样。”
潘驼背也问他:“啥子叫‘嘴巴里头要淡出雀儿来’?”
“就是‘口中淡出鸟来’,鲁智深的原话。”假正经答道。
“哦,”潘驼背失望而叹。“那算球了,你各人想办法!”
假正经见他转身欲走,慌得一把扯住他道:“好好好!阿诗玛!你硬是把我当核桃里头的肉——不敲不出来嗦?”
潘驼背心中暗喜,嘴上却不以为然道:“哎呀,塞牙巴缝而已,何足挂齿!”
“废话少说,献计!”假正经催促道。
潘驼背倒退一步,紧挨着他附耳如此这般,咕咕唧唧了几句。
假正经又问:“你没给我打烂条①噻?”
①渝州土话:出馊主意。
潘驼背偷睛窥觑着黑老大,悄言道:“你看我像打烂条的人唛?”
假正经道:“那好,你给我敲边鼓!”说罢,拉着他直奔黑老大而去。
黑老大不等他俩开口,警告道:“烂眼子事儿②别来烦我啊!”
②东北方言:乱糟糟的事。
假正经对潘驼背丢了个眼色,潘驼背畏缩不前地搭讪道:“是……是好事!你龙哥的好事!”
黑老大依旧阴沉着脸,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似乎要挝人,唬得那潘驼背往后一跳。黑老大却是伸手一招,让他靠近些讲。潘驼背战战兢兢,腿软脚麻,跬步甚艰,被假正经一下推到黑老大跟前,早已将舌头吓短,吞吞吐吐了半天,不知所云。
黑老大烦了,喝道:“葫芦下水啊,吭哧瘪肚的①!你刚才不还小嘴儿叭叭的②吗?”
①东北方言:形容说话吞吞吐吐。
②东北方言:形容说话敞快、明白。
假正经忙道:“呃,我才听说新车间正副班长人选里面有老大!”
黑老大问:“听谁说的?”
假正经回道:“曾管家,车间主任老曾!”
黑老大又问:“究竟是正的还是副的人选?”
“正的,正的!”假正经点头哈腰道。“凭老大20年的工龄,绝对是正的!”
黑老大嘟囔道:“如今当官的也知道任贤使能了?”
黑老大开地下赌场,靠着抽头、放爪子③,赚了几年钱,手底下还有一帮成天打打杀杀的“刀枪炮”④,为他抢夺由其他黑社会团伙掌握的一些地下赌场的控制权。黑老大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在单位里却把光阴虚度,快四十岁了,连个小小的班长哪怕是副的也没混上,当着父亲自觉得面子不好看。
③江湖黑话:指在非正规赌场等营业性娱乐场所从事高利贷行为。在赌场中,将现金高利借给那些赌输了的客人,有时也承担向赌输的客人暴力讨债的工作。
④东北方言:流氓打手。
黑老大本名狄应龙,在老家冰城念完高中后,千里迢迢奔向渝州面粉厂,顶替父亲工作当平筛工。报到第一天父亲嘱咐他,学好技术,干出成绩,争取年年评上先进工作者,甚至是劳动模范。黑老大很快弄明白,面粉厂除了磨工、拉丝工有技术含量,其余工种皆熟能生巧。比如平筛工,最重要的日常工作是用肉眼观察每架高方筛各出口,即筛体底部布筒内的物料流量与质量,及时查处来料不匀、筛理不净、筛理过度、筛网破漏及筛网堵塞现象。尤其要对各出粉点勤于检查,发现不合格的面粉尽量拨回本系统相同的其它筛格重筛。一架架高方筛有集装箱高,外观像一个个偌大的铁皮柜,严丝合缝,貌似神秘,不懂的人以为里面藏着什么精密仪器,猜不到就是几十层筛网筛格。平筛工学徒接受老师傅言传身教,不用照本宣科。而磨工学徒要参加专业培训,学习书本理论知识,如常用机械、电器、气动元件的工作原理和基本常识,特别是磨粉机的基本结构与工作原理,还熟悉工艺流程,如筛绢配备、物料流向、各磨口作用及各项操作对后继工序的影响及小麦的工艺品质对生产操作、面粉品质的影响。这是保证安全生产、提高产品质量的前提和基础。磨工学徒出师自动晋升为副班长,无需领导任命。平筛工学徒出师还是平筛工,放屁不响。
黑老大教育手下弟兄喜欢讲:“东坡目穷万卷,才压千人。你们一天打打杀杀、吃喝嫖赌之余,应读书博学。我不要求你们成为饱学之士,腹中记诵五车书,胸内包藏千古史。但要读孔孟之书,习周公之礼,别他妈整天舞马长枪的①!”
①东北方言:此处形容一身匪气。
黑老大喜欢看书,最爱武侠小说。明代施耐庵《水浒传》、清朝褚人获《说唐》、石玉昆《三侠五义》、文康《儿女英雄传》、民国朱木贞《七杀碑》、张恨水《剑胆琴心》、白羽之《十二金钱镖》、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还有金庸、古龙和梁羽生,以及孙晓、黄鹰、黄易、温瑞安、柳残阳、诸葛青云等人众多作品,黑老大达旦不寐地看,白天在胳肢窝夹了一本,随处坐着,聚精会神地看。
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中写道:“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尔!”
武侠小说看多了,黑老大将司马迁这句话铭刻在心,用于自励。黑老大深受书中英雄好汉人格的影响,性情变高傲,从不主动找领导套近乎,并非妄自尊大,只不肯拣着好脸蛋儿贱兮兮地赶着巴结谁。
黑老大是彪形大汉,相貌狞恶,目光阴冷,不怒自威,城府深,有黑道老大气质。棒老二偏好在人前说他是黑老大,意在蚂蚱上豆架——小东西借大架吓人。同事们虽背后称他做黑老大,其实没人摸清他的底细,包括他徒弟。黑老大却不以黑老大自居,他老家冰城的黑老大乔四威震东北,名扬四海,甚至都惊动了中央。
1991年6月初,乔四被哈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立即执行。黑老大从此后,无论是赌场或夜场都不轻易去露面,显得更谨慎、更低调。他铭记马里奥·普佐的长篇小说《教父》中一句话:“我花了一辈子时间,就学会了小心。女人和小孩能够粗心,可男人不行。”
“单位现在到了用人之际,”假正经正色道,“新车间跟老车间一样实行四班三运转制②,一下急需八个正副班长。另外工人也不够,还要招些临时工。”
②四班三运转制:甲、乙、丙、丁四个班组轮换倒三班,即白班、夜班及中班,每个班次由每个班组连续上两天,三个班次上满六天,然后休息两天,八天一个循环。每天有三个班组在工作,一个班组在休息,以此保证生产车间24小时运转,同时各班组人员能得到适当休息。
“这个情况我知道,”黑老大插嘴说。
“要开全厂大会了,”假正经继续讲道,“宣布新车间正副班长和各新班组人员名单。老大,我们恭喜你!预祝老大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官运亨通……”黑老大沉吟道,“嗯,鸡公头上的肉——大小是个官(冠)嘛!”
假正经奉承道:“今天是班长,有朝一日可能是厂长或者书记喔!”
“难怪你躲着我们,在朱二娃面前学癞蛤蟆倒背手——愣装地方小领导!”黑老大奚落道。
正说处,周围传来了一阵讪笑声,假正经陪笑道:“我真的看好老大的前途!”
黑老大不以为意道:“谁管你蒸的煮的,我对做官没兴趣。”
假正经竖起大拇指夸道:“老大是绝品的高人,天生就一副侠肠傲骨,视功名如敝蓰,等富贵犹浮云!”
“你大粪勺子刮土豆皮——臭匙(词)乱用,”黑老大诃讥道。“我当班长只为咱家老爷子,使他相信我没有不玩活①。”
①东北方言:不认真干活。
“老大孝德感神,孝德感神!”假正经连连赞叹道。“我们有目共睹!”
黑老大仍然板着脸,但往日一双冷眼犀利的目光变得柔和些了。见自己拍到了马屁,假正经暗自欢喜,又道:“从我们班上抽调到新车间的人员,可能都要交给老大领导。”
黑老大环视人群,望着所有熟悉的面孔。假正经移步挨近黑老大,悄悄道:“一个个懒散惯了,需要帮他们紧发条。老大威严,搞一堂政治课,反面教材都是现成的。”
看黑老大默默无言,假正经回头圆睁两眼左右瞧,提高嗓门说:“《旧唐书·狄仁杰传》载,‘仪凤中为大理丞,周岁断滞狱一万七千人,无冤诉者!’狄梁公审案神明,老大是他的后人,天资聪慧,超群出众。我们当请老大展妙高,无边智慧非凡用!”
众人盯着假正经,又听得他吩咐潘驼背:“老潘儿,你博学广识,老大的刑名师爷非你莫属。现在,电工房临时改作三尺法堂,你快请老大——不,县太爷高坐法堂!”
潘驼背原本怯懦无胆,偏爱贪图别人的好处,总藏在背后出主意,可这回假正经一再叫他出面,他像黑瞎子坐月子——吓(下)熊了。他支支吾吾道:“师爷是县太爷私人出钱聘请的幕友,不能在大堂上露面的。”
“虚啥子嘛!”假正经劝慰道,“你给老大当法律顾问,那就是碓窝里头栽葱——根子硬!你要雄起!这样,你兼任值日差,在老大旁边伺候。不废话了,赶紧搬椅子!”
整个老车间只有电工房庞公公屁股底下一把独椅,其它全是长椅。潘驼背偷偷地瞟了庞公公一眼,不知所措。棒老二撇了贾小蝈,雄雄纠纠若凶神,急急忙忙如恶鬼,冲到庞公公身后,抓着椅子靠背乱摇。他横眉怒目,厉声喝道:“起来!起来!”
“王八羔子,我楔死你!”庞公公气得大骂,双手按,肥臀压,尽平生之力,护住自己的宝座。
俩人恨苦相持不罢休,黑老大叱道:“嘎哈啊,破马张飞的,能不能消停点?”
棒老二悻悻而退,忽又迈步向前,将电工房的写字桌挪到了屋子中间,恭恭敬敬地请他师傅高坐。他师傅骂了一句“虎逼朝天你”,却还是走近写字桌,转身坐了上去。假正经瞅着“县太爷”升坐公堂,即招手喊道:“老辈子、陈丽娟和吴淼,来来来,你们都围拢来!”
三姨太嗲声嗲气道:“都围拢来做啥子?方便你乱摸唛?”
“老大坐堂问讯了!”假正经肃然正容道。“小牛放了贾小蝈,你跟仁照生、朱二娃都是书差皂役,站在老大左右两边。贾小蝈原地不动,听候问讯。”
“假正神,”牛屎虫松开了手道,“你作古正经说的是啥子官衔?”
“差爷,当差的爷!”假正经答道。“老庞,麻烦你把椅子移到边边上。”
“我奏(就)坐这儿咧!”庞公公慢慢悠悠道,“这是我的地盘,都他妈给我出气(去)!快着歪!电工房重地,闲杂免进!”
牛屎虫三人在黑老大两侧侍立。棒老二双臂抱胸,睥睨着庞公公。牛屎虫往朱二娃脑后打了一巴掌,道:“你也当爷了,硬是猪头上套袜子——能出角(脚)啦!”
朱二娃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腆然俯首。
“老庞,借宝地一用,感之不尽,谢之无已!”假正经拱手央告道。“你是监宫①,代表上级领导,请上坐——上桌子坐!”
①监宫:太监。
“我不稀罕省卖②监工,”庞公公嗤之以鼻道。“滚一边儿喇子气(去)!”
②保定方言:什么。
假正经再三恳求他坐到一旁观审,几次欲搀他离座。庞公公被他搅烦了,娇嗔满面道:“干省卖焉!干省卖焉!你小子真腻歪人儿!”言罢,扭扭捏捏,极不情愿地搬走椅子腾地儿了。
“三位差爷,”假正经笑嘻嘻叫道。“威武!威武!”
牛屎虫抖擞威风,丁字步站定,滴溜溜,牛眼睁圆,一手在腰间攒紧了拳头,一手高举,仿效李天王托塔姿势。只听得他朗音高诵:“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假正经愣了愣神,夸称道:“好叭哒!(内行,是把老手)”
牛屎虫洋洋得意,道:“天下大耷拉!(不吹牛,闯过大队头。)”
假正经问:“脸红啥子?”
牛屎虫答:“精神焕发!”
假正经再问:“啷个又黄了?”
“防冷,”牛屎虫沾沾自喜道,“涂的蜡!”
“涂的黄屎粑粑,”贾小蝈在旁挖苦道。
牛屎虫闻言,作怒道:“他房上没瓦,非否非,否非否!(不到正堂不能说。)”
假正经忍俊不禁道:“抹哈抹哈?(以前单独干?)”
牛屎虫跳上前,一把揪着贾小蝈,揝着拳头骂道:“天王盖地虎!你好大胆,敢来气你祖宗?老子捶死你龟儿子!”
假正经慌忙从中劝解道:“杨子荣,杨排长,杨英雄,你现在是差爷,回到你位置上喊‘威武’。快去!快去!”
潘驼背低声提醒道:“谭老幺,他们喊‘威武’,还要敲棍子,表示王法不容私情,应该人手一根水火棍③。”
③水火棍:指衙役使用的半红半黑的棍子,代表王法。
假正经思量道:“他们的腿就是王法,喊了‘威武”都跺跺脚。”
牛屎虫回到自己位置上,假正经一声令下,差爷们齐喊“威武”,又将地板跺得咚咚响。假正经教潘驼背从写字桌抽屉里取出一张骨牌,递与黑老大,可黑老大只瞥瞥眼,未曾伸手接。潘驼背无奈硬着头皮将“惊堂木”一拍,喊道:“带原告上堂!”
胖大嫂、二姨太和三姨太早已围拢来,假正经于是报道:“民人老辈子告进!”
潘驼背吆喝一声,道了一个“进”字,胖大嫂含笑向前道:“我还是名人嗦?”
“老辈子贵姓?”潘驼背问道,“尊驾上控,有啥子冤抑?”
“免贵姓窦,”胖大嫂回道。“中午我看见矮冬瓜倒剩饭,倒在方便面车间窗子外头的绿化带,给我们招苍蝇。我说去你们厂办告他,想不到他居然侮辱我!从今以后,我这张老脸要往各人裤挡里头藏了,让我老公、让袁厂长跟我一起丢人,我对不起他们呐!”
潘驼背听她提及袁厂长,仿佛瞧着身材魁梧、相貌轩昂的袁厂长自门外挺胸而入,神态威严端肃,背着手遍视众人,目光如电。最后,他死死盯着潘驼背,倾耳伫立,久之不动。潘驼背恍恍以惊,颤抖着嗓子道:“老辈子,请你讲一讲受辱经过。”
胖大嫂摇一摇头,扯衣揩泪,无语暗恨。二姨太轻轻拍着她肩膀,温言慰藉。三姨太喧嚷道:“矮冬瓜手伸进各人裤裆掏家伙,要大姐用嘴,嘴……我的妈呀,太龌蹉了!太恶心了!还是人不?”
贾小蝈急得色青气促,满地乱跳道:“陈妖精造谣!陈妖精造谣!她就是路边边的一坨屎,还不如狗撒过尿的口香糖,我都懒得去踩她!”
“面汤里煮灯泡——说你混蛋还有一肚子邪火!”黑老大骂道。“抓起来!”
三姨太、棒老二和牛屎虫一拥而上,团团围了贾小蝈,抱的抱,扯的扯,捉臂的捉臂,扳脚的扳脚,合力将他拿住。贾小蝈左挣右挣,挣不得脱手,一面骂不绝口。黑老大皱了双眉,便问潘驼背:“咆哮公堂,如何惩治?”
潘驼背毕恭毕敬地禀道:“按《大宋律》,轻者掌嘴一十,重者杖脊二十;按《大清律例》,轻者掌嘴四十,带枷游行三天,重者会被流放;若按《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规定,如果诉讼参与人或者旁听人员违反法庭秩序,审判长应当警告制止;对不听制止的,可以强行带出法庭;情节严重的,处以1000元以下的罚款或者15日以下的拘留;对聚众哄闹、冲击法庭……”
“嘚啵嘚啵①没完啦?”黑老大打断他的话,“嘴欠,扇嘴巴子!”
①东北方言:说话絮絮叨叨。
潘驼背怕得矮了三寸,吐舌缩项,呆若木鸡。
“啊,不!”黑老大改口道,“打人不打脸,打他屁股吧!”
潘驼背暗自庆幸道:“龙哥,打几下?”
黑老大注视着贾小蝈道:“这瘪犊子今年二十岁,打二十下!”
“随年杖①,二十!”潘驼背又吆喝道。
①随年杖:五代的滥刑之一。杖击数与受刑人年龄相同。
话音未了,三姨太早已脱掉一只中跟鞋,拿在手里,对定贾小蝈的屁股,乒乒扑扑猛力敲打。贾小蝈双臂被反拧在身后,不能展挣,屁股左扭右扭的,咬牙忍着没有哼哼。棒老二、牛屎虫一齐将他双臂拉直,并往上提得老高,把他疼得撅着屁股动弹不了,只是啊唷啊唷喊个不停。牛屎虫眉花眼笑道:“你龟儿子安逸,又坐喷气式②又啃猪蹄子!”
②喷气式:亦称“坐土飞机”。红卫兵的批斗方式。批斗会上,红卫兵强按被批斗者头、颈或肩,使其身体折成90度,乃至更甚;将其两只胳膊向后上方提拉,如同喷气式飞机翘起的一对翅膀。
三姨太用鞋后跟指着他的嘴,喝道:“你也想啃?喂你!”
牛屎虫瞅着马蹄跟,求饶道:“口误口误,我错了!”
三姨太转背回身,叫道:“大姐,还有十下给你打。我手劲小,像稻秆敲锣——不响。”
膀大腰粗的胖大嫂卷起两袖,近前脱了一只劳保皮鞋,拎起来道:“我让他响,保证像大铁锤敲铜锣——当当响!这个劳保皮鞋是钢包头,鞋底板夹层中间还有一块钢板,打他屁股只怕坐骨都碎成渣了!外面的人听到他鬼哭狼嚎,肯定以为电工房在杀猪!”
“好,好,好!”三姨太鼓掌笑道。“让我们回味一下年味!”
贾小蝈闻言,大怒道:“我要告你们冤枉好人!告你们私设公堂,滥用非刑!”
“你虎了吧唧③,四六不懂④,也会整戏词儿,跟罗锅儿⑤学的吧?”黑老大讥讪道。“呲毛撅腚⑥,欠削!”
③东北方言:又鲁莽又笨,缺心眼。
④东北方言:什么事理都不明白。
⑤东北方言:此处指潘驼背。
⑥东北方言:形容刺头或不听摆弄的人。
潘驼背词钝意虚道:“你没看到青天大老爷头顶‘明镜高悬’匾,背靠‘海水朝日’图?还有一副大堂楹联——‘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贾小蝈气呼呼道:“你无中生有,大白天睁眼说瞎话!”
黑老大问众人是不是瞎话,除了罗兴泉漠然不语,大家都说不是。黑老大喊打,两旁威武一声,胖大嫂举鞋就打,贾小蝈顿觉臀肉爆裂,痛极号呼。潘驼背在一旁咕咕哝哝道:“一二三四五,皮肉受点苦。六七八九十,回家坐上席。打你二十板,郎中抢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