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东晋太元年间,武陵有个人以捕鱼为营生,和凡尘中的你我一样,为了养家糊口而奔波忙碌。
他生命里最美好的瞬间,出现在茫然不觉时:突然间忘记了来路,不记得走了多远,眼里只有溪水两岸长达数百步的桃花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于是他舍了船,舍了凡俗世界,从仿佛若有光的小口钻过,去寻访一个全新的世界。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始见桃花源。
那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田地肥沃,池沼美丽,有桑树有竹林。
没有神仙皇帝,没有苛捐杂税,不必争名夺利,不必勾心斗角。人们来往于田间耕种劳作,老人和小孩都怡然自乐。
对美好环境、品质生活的好奇和向往,这是千百年来人类永恒不变的追求,在抛下了繁琐世事之后,久久萦绕在心头。
于是千百年以来,那些被世俗捆绑住手脚、被痛苦禁锢住灵魂的人们,个个都成了南阳刘子骥,他们日日向往桃花源,又得不到桃花源,辗转反侧,几乎要害起相思病来。
终于有一天,有人将书卷一抛,行囊一掷,长吟一声:不找了!桃花源,且自己造罢!
然后,就有了中国园林的魂。
中国园林是一处真实的梦幻佳境,一个小的假想世界。
园林自建造之初,就被寄予了关于隐匿和安逸的幻梦,又揉进造园人的一腔赤诚,三分假想,七分执着……才成了人间的桃花源,成了这个真实的梦幻佳境。
高楼易筑,佳境难得。中国园林,是难得却真实存在的人间桃花源。
顾城说:“中国人只创造了两个理想,一个是山中的桃花源,一个是墙里的大观园”。
陶渊明希望进桃花源,曹雪芹希望进大观园,他们二人都觉得现实世界不合己意。
但他们二人的精神境界和思想品味之高低,一比之下,已经判然两分。
山中的桃花源,生活恬淡优雅,而不为人知;墙里的大观园,尊贵奢华之余,生活又多了些束缚。
中国园林是对桃花源的幻想,也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投射。
这也是中国园林活在今天的意义。一种介于出世与入世之间、想象与现实之间的园林观,堪为中国文人性格的最佳写照。
张潮在《幽梦影》里说:“艺花可以邀蝶,垒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
“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这样的园林,才算成熟。
而游园的心境,同样宜慢不宜快。
慢游园林,让生活的速度渐渐放缓,让焦躁的心灵变得平和,才能自内而外地触摸到园林的精髓,在时间的魔法里,找到通往内心桃花源的密径。
进入园林,眼前的立体山水画让人体会到丘壑之心、林泉之致。
而在很多普通人家,即便没有假山和水池的园林,也会在小院里种上一棵树,摆上两块石头,或者在阳台上养花种草,桌子上摆放菖蒲、碗莲,悬挂山水中国画,都是一种园林寄托。
《浮生六记》中,沈复和妻子芸娘一生都不富裕,夫妻二人没有自己的园林。但挨着沧浪亭居住的他们,借景沧浪亭,一样自得其乐。
芸娘渴望的理想生活,是一座占地十亩的小园子。在这个园子里,平时沈复画画,自己绣花,还可以种花种菜,维持日常的诗酒之需。
虽是粗茶淡饭,但是可以与爱人一起共对美景,神仙居住的仙境也不过如此吧。
每逢园中荷花初开,蕙质兰心的芸娘会把装着少许茶叶的小纱包放进花心里,第二天清晨取出浸透了荷花香气的茶包,用天泉水煎煮,就是被沈复称赞“香韵尤绝”的荷花茶。
后来搬家后,住的地方连景也没得借了,索性就用书桌上的碗莲愉悦自己。
对他们来说,园林的形式并不重要。怀着一颗风雅趣味之心,碗中水就是池中水,碗中莲就是接天映日的莲。
少了那份风雅趣味,即使坐拥豪宅,又有什么意思呢?
中国园林就是有这样的底气,方寸之间容纳乾坤:一池之水,包容江海;几撮山石,喻指众岳。一石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
这时候园林已不仅是一座建筑,更是一种向往,一种生活态度。从无定式,由心而定。
心中怀着园林雅趣,眼前便处处可化作桃源。
清晨雨后的西湖雾气蒙蒙的好像被盖了一层薄纱,透出别样的美。
这是中国人独有的精神力量,早已超越了时间,也超越了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