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发现自己开始喜欢听爷爷讲饥荒、讲生命里隶属于他自己的骄傲了。
五岁前大概都是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块。老妈二胎生妹妹的那一年,我也是住在爷爷奶奶家。
说起那一年,印象里只有每天熬夜做作业(因为奶奶家离学校远)的苦行和 记忆里 汶川地震、举办奥运的事情。
奶奶是那种最普通的农村妇女。多舌、脆弱、贪图小便宜、甚至是重男轻女。但是我仍能想起每次奶奶给我不厌其烦地讲述故事谈论鬼怪的经历。
奶奶会教我画画、识字。喜欢用她保守愚昧的乡村迷信约束我。
我一直都不觉得迷信是个贬义词。我仍旧相信那是乡人对于无法解释的事情的无端揣测和特定环境下滋生而成的信仰。而人是需要信仰的。尤其是之后生病的奶奶。
我那闭塞、保守但是刻苦的思想和习惯大概是在那时候开始初见端倪。
识大体、坚韧且刻苦。 我奶奶每次拉着我的手去外面时都会这样要求我。
聪慧成了奶奶逢人炫耀我的谈资。
我一直以为像奶奶这样斤斤计较的人反而能平安无事地生活好久。
直到确诊是肺癌。爷爷从那天起突然很少再抽烟了。
我其实不确定爷爷和奶奶之间是否真的有过爱情。那个年代的包办婚姻比比皆是,爷爷奶奶也不能因此遭受豁免。我也不知道奶奶的癌症是否真的是爷爷二手烟的危害。
但是从那天后,爷爷平日里的暴躁乖戾开始渐渐消减了。一直以来对爷爷百依百顺的奶奶倒是开始苦闷、抱怨爷爷了。
奶奶最后的几天是在 家里度过的。她只是躺着,我不知道这样的躺着和死亡真正意义的区别是在哪里,就算是在弥留的时候奶奶也没留下一句话。我不知道那时候奶奶是不是太疼了。疼到姑姑把耳朵凑到奶奶的嘴边才知道最后是叫在我的名字。
死亡是在那年是第一次闯进我的心脏的。
这么多年之后,总会想起那时候年幼的自己。其实并不是有多想奶奶,我只是会因为对奶奶的所之甚少而羞愧。
我不曾试图了解他们平凡但是坎坷的一生。
而18岁的这一年,突然有了想了解爷爷奶奶他们一代人的冲动了。
爷爷在我心中一直都是威严、暴烈、独裁的象征。
奶奶去世后也很少听爷爷谈起他和奶奶的事,每次提到奶奶只会说起病症的种种、那年家里的负债和我当时的年幼。
我在爷爷眼中始终不是一个优秀、有出息的人。
爷爷总喜欢训导我是家族里四代单传的独苗。从小都是生活在宠爱与众星捧月的生活里也是真的。
只是作为长子总是会被很多条条框框的东西约束。
那些都是隐匿于生活中的要求和期许。就比如我从小就被要求要面子、识大体、多读书。被要求世故、隐忍、懂取舍。
今天去了爷爷住的小区,两个跨越时代的男人,对生活处境的理解都各不相同。
我对爷爷和爸爸每次讨论的医疗、官司、诉讼案、房产和婚礼庆典之类关于工作生活的细节不感兴趣。
也对爷爷在奶奶去世之后又购置了一套房子、搬进市区、重新找了一个老伴的事情不感兴趣。
就像我无法理解那个时代一样,我终究无法完全理解爷爷,无法评判他的一生。
但我知道我能充当一个听众。当我谈起学校、考研、政策、电子科技、社会现状之类的事情,我能明显感到我面对的是一个畏手畏脚、落伍时代的老人。这些新奇的东西已经不属于他了。
所以我更喜欢听他讲些过去。讲过去的时间和过去的法则。听他陈述那些陈旧但社会巨变的转型期。听他讲时代之下人们的张皇无措和命运悲剧。
我其实挺庆幸自己还在可以听故事和传说的年纪。
爷爷已经到了讲故事的年纪了。一生的过错、悔恨也都成了谈资。我只是希望我能守住那些关于饥荒年代的故事和村子里奇闻怪谈的传奇。不至于让他的一生无人可诉,像奶奶的一样潦草尘封。
而我是到了写自己故事的年纪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很少去数着计算自己可以糟蹋的一生。但是今后的日子谁又能知道呢。
我想我还有很长的时间能听爷爷讲故事,从那些只言片语中搜罗出爷爷奶奶的形象。
饥荒年代的幸存者,不应当只是捱过那段岁月便了无痕迹,就像卡拉马佐夫兄弟说的 “最重要的是永远不要相互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