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回到奶奶家,还没走进院子里,隔老远就看见前院那里搭起了高高的、葬礼用的蓝白色门拱。
门拱上的哀悼横幅并没有细细看,心里胡乱琢磨着,又是哪位老人走了呢?
奶奶家这里,是一片平房的老区,最近两年镇里头在施行改造棚户区的方案,这片平房老区拆得差不多了,就地建起了一座高楼。所以到时候高楼里住的依旧是这下老邻居。
说是老邻居,真的全是“老”邻居----整个平房老区里,住的几乎都是老人。五六十年前,这个小镇还只是洞庭湖的一片湿地,正是这群老人响应国家号召,从各地赶来围湖造田建起了这个小镇。
这些老人念旧,几十年了,也没有跟着儿女搬出去住楼房,依旧住在平房老区,大家各家各户理出一片小菜地,一到丰收的时候就串门、送菜,天气好就一起坐在院子里打麻将,或约着一同去钓鱼。
老平房里住着一些老头儿老太太,倒也热闹、自由。
但是啊,真的有这么好吗?在我看来,这片平房老区,更像一个倒计时的钟,老人们就像一根根指针,指针走过一圈了,走到了,也就走完了。
老人们日益疲惫、日益衰老,有的人指针突然被调快了,直接到了终点。邹奶奶就是这样去世的,听说是跌死的,第二天女儿来探望她,才发现她倒在了天井里。
有的人指针像是出了故障,抑或是没电了,指针头在12点那里一退一进,一退又一进,迟迟不能标准地指向那个结束的刻度。就像俞爷爷一样,身体一再恶化,多次宣布病危,又多次用一口气挺了过来。
他快去世时,我握过他的手,他眼睛一片浑浊,好像在看着我,又好像没有。但是他握着我的手,我能感受到一点点力度。他说不出话,我也不确定他能否听见我说话,但我还是在说“俞爷爷,你一定会好的。”----我希望他活下来,但是我知道他很痛。
衰老、疾病是每天上演的戏码,甚至死亡也是这里的常客。
蓝白色门拱一搭,灵堂往院子里一建,老人躺在水晶冰棺里,道士来做场。亲朋好友拜一拜老人,烧一烧钱纸,孝子孝孙麻绳白衣单膝跪拜前来吊唁的人。
到了晚上戏班台子搭好,热热闹闹一堂花鼓戏,喜闻乐见一场歌舞秀,街坊四邻紧凑地坐在灵堂里,吃着瓜子花生为台上的人鼓掌叫好。----这就是一场葬礼。
但这只是我冷眼中观察到的葬礼的流程而已。
在奶奶的眼里,那些葬礼是怎样的呢?去世的是她的邻居,她的朋友,和她一样吃着药,种着菜,打着麻将的人。她恐怕是热着眼看着这一切的吧。旁观葬礼后,奶奶常会说“以后我走了,你们不要办这个... ...”我到现在都体会不了,这句话里是看透后的释然更多,还是无奈和悲哀更多。
进了家门,奶奶就跟我说,前院的王爷爷去世了,我“哦”了一声,就放下背包开电脑去了。王爷爷去世了,算是意料之中吧,因为上次国庆回来就听说他身体已经很不行了。那次去他家里找他孙女倩倩玩,看到他一面,老人家脸色蜡黄,颤颤巍巍地窝在沙发里坐着。
到了晚上,奶奶又叫我出去,“你应该去灵堂里给王爷爷拜一拜,烧一些钱纸。”我听从了,跟着奶奶来到了前院。
晚上了,戏班子的舞台已经架起来了,一个男主持在上面报幕,说些笑话吆喝着台下的观众们鼓掌。
舞台对面就是祭拜王爷爷的地方,那里还摆着冰棺,王爷爷就躺在那里。
我心里说“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然后我走过去,在蒲垫上跪下,三叩头,胳膊上绑着黑纱的倩倩也给我回敬礼。我抬起头时,看着倩倩,她也看着我,我不知该说什么,觉得安慰好像又没有重量,索性不说了。我想,她心里应该已经做好准备了吧。
烧了一些钱纸之后,我就找个地方坐下和奶奶一起看戏。头往右边转,一眼就能看到那副冰棺,还有挂在那里的王爷爷的遗像。我盯着王爷爷的相片,心里不停在重复一句话“你要做好准备。你要做好准备。”
没念叨几声,眼睛就忍不住酸了,我脑海里浮现出他健康的和我们说话的样子,他为我和倩倩做麻辣龙虾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
我不是已经做好准备了吗?不是早就知道他身体不行,能够接受他已经去世的事实了吗?结果还是很难过,感觉接受不了。我明明在脑海里还能看到他鲜活的形象,怎么就躺在那副冰棺里了呢?!
舞台上一男一女两个歌手在唱串烧歌曲,每唱一句,下一句就恰当好处地接上了另一首歌。身边的老人们看得津津有味,我抹了抹泪眼模糊的眼睛,直了直背坐好。
“你要做好准备!”心里那个声音依旧在说。
谁要做好准备?
活着的人要做好准备,接受逝者离世的事实,振奋精神继续活下去。
那么逝者呢?他们意料到生命即将消耗完之前就已经做好准备了吧。他们每天都感觉到了身体上的消耗,他们清醒之时一点一点做出最后的交代,他们自己抱着那个倒计时的钟,盯着那个指针。
我同样不知道,他们的心里是看透后的释然更多,还是无奈和悲哀更多。
下一个表演是一个小姑娘的草裙舞,身边一个老奶奶想用手机拍下来,鼓捣半天还是没打开,我接过去帮她打开摄像功能,却发现她的内存太小,已经满了。
你们做好做好准备了,但我没做好啊!脑袋里出现了一个任性的小孩,耍赖着在地上边哭边打滚。
我就是不想要老人家去世!我还想看见他们!王爷爷的菜我还没吃够呢!我还要听我外公讲故事呢!外婆太早过世,我还没记清她的样子呢!我还有好多话要跟我爷爷说呢!我还想看看大舅舅大舅妈呢!
那些过世的亲人一个个浮现在我脑海里,那个任性的小孩哭着喊着不许他们死,不许他们离开她。她多想再看他们一眼,和他们说说话,因为她说她根本没有做好准备。
“等你做好准备了,就可以让他们走了吗?”
“不行!我永远都不要做这样的准备!”那个鼻涕眼泪哭成了一把的任性小孩说。
回到家里,奶奶跟我说起了葬礼的事,“这样的场合我一般都不愿意去的。但是王爷爷他们家和我们家是亲戚,他们平日里待人也很好的,你去拜一拜是应该的。”末了,她去里屋烧水去了。
其实我有注意到,她眼圈红红的,有哭过的样子。
就像以前清明节她给爷爷包钱纸时一样,她一声不响包着,但是总能看见她擦眼泪的样子,听见她擦鼻涕的声音。偶尔说几句话“张老倌啊... ...”----她一开口就直呼“张老倌”(老倌即方言里的老头),她直接用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对话,好像爷爷就坐在她的对面,听她絮叨这些话一样。
奶奶已经八十岁了,爷爷去世已经十多年。不知奶奶做好准备了吗?
“这要准备什么,习惯不就好了!”我猜奶奶可能会这么说。但是每年的清明节祭,奶奶总要念叨一声爷爷的名字,然后红了眼眶。
那她自己呢?----我不愿说完整这句话,然而奶奶有时会拿这件事说道,一般都是很豁达的话,拿死亡开玩笑。而我一句都听不得,因为我不愿想象没有奶奶的生活。
我一点都不豁达,一点都不开朗,一点都没有慧根看不透生死。一想到奶奶越来越老就要哭,后面都不敢继续想。
我一点都没做好准备去面对那个“以后”。我甚至想把我的一部分寿命和健康“移植”到奶奶身上就好。
“你要做好准备。”
“我不要!”
“你要做好准备!”
“我不要!”
“听着,你是大人了,成熟一点,不要让长辈担心。”
“... ...好。”
所以,做好准备的我,是看透后的释然更多,还是无奈和悲哀更多?
“人不可能永远和挚爱的人相聚在一起,无论多么美妙的事情都会成为过去,无论多么深切的悲哀也会消逝,一如时间的流逝。”----《厨房》吉本芭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