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有个笑话,很多年以后,王建新喜欢拿来同学会上去说。
说郑云龙起来撒晨尿,回来时闭目阖眼,迷迷糊糊竟然跑到阿云嘎铺上。青岛人长手长脚,厚厚一大张,把个内蒙人挤得清早四点半爬起来默戏。
你们不知道,嘎子好可怜,坐在床沿上只是叹气。
王建新冲一满圆桌旧交挤眉弄眼,众人都笑,郑云龙道一声好王八,手拿青啤过来和他对杯。人人用杯,唯独他直接对瓶吹,行动间酒沫直溢出来,丰柔白沫碎在虎口,响声轻微,像旧故事,笑语喧哗中无知无觉。
阿云嘎在旁边看,独他一个喝果汁,玻璃杯后藏起一个甜笑。见状哎呦一声,抽纸巾送到郑云龙跟前。众人忙说,哎呦,老班长,还是一样没变,你尽请放心,大龙如何吃得了亏。
一口一个老,其实不过正当盛年,世道里站成一杆飒沓青竹,风吹不弯雨淋不透,唯独一卷笋心幼嫩,只给那一个人尝过甜头。他头天吻过郑云龙,窘得不敢朝人看,走路也要特地绕开那人八丈远。王建新看得莫名其妙,将他俩当成赵本山与范伟,在一旁直喊拐了拐了,班长拐了。
阿云嘎气得说不出话,一跃上铺,将自己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双脚离地了,病毒上不去了,聪明智商又占领高地了,这才有空懊悔自己强吻好兄弟有多唐突,往后同食同寝同唱都成泡影。郑云龙早早上床躺下,脸对着墙壁,看样明早两份早点有一份要拿来喂猫。阿云嘎思及此,懊丧得简直要哭出来。别说长生天待他不好,眼前一切分明是自己亲手搞砸。
再一想明天还要去见王晰,他翻来覆去折腾,后半夜才肯入睡,难过得一脑袋汗。睡了不知多久被热醒,迷迷糊糊睁开眼,顿时吓得一头汗尽数飞走。
青岛人不知何时翻上了他的铺,胳臂撑在他身侧,一双大眼盯着他,眼中困倦一丝一缕,不知看了多久。
阿云嘎有种被狼盯上的恐慌。他刚要出声,青岛人低头,一口叼住他唇片,稳准利落,也像狼扑羊羔。舔吮几个来回,阿云嘎一肚子话都叫他吃进去,再说不出一个整字。郑云龙歇一口气,在他耳边悄声说,别出声。
唇片濡湿耳轮,说不上是哪一个烫哪一个热。阿云嘎整个人轰地烧起来,他捉住郑云龙的胳膊,捋着那坚实筋肉线条一路向下,最终滑落至枕席之上。不是作态,是整个人无力到抬不起手来。郑云龙杀人不必用快刀。
不是梦吧,因为他已经又来吻第二回,。这次不再是少年莽撞的吻法,舌尖悄悄探进阿云嘎齿缝,如同十三岁的男孩第一次在大排档上喝到青岛啤酒,学着大人样先干一大杯,第二杯才终于有空细细品一品杯沿泡沫。阿云嘎的嘴巴能醉人,郑云龙吻来吻去,眼中泪已越积越多。他向来眼眶浅,激动上头先红眼睛。阿云嘎伸手触碰他眼睫,摸到一指尖湿润。
那是你凌晨五点钟碰落的露水,每一滴都和你的爱人有关。你必如黏土入水,从此坚固。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同清泉流过。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狼在羊身边躺下了,爱是最好的牧人。他们两个都不好意思朝对方看,奈何眼睛发馋,一刻看不见那人胸中便生出饥饿。阿云嘎拉着郑云龙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向下,接近肋骨的地方。他瘦骨嶙峋,薄薄一层皮囊快要叫心撞破。跌跌撞撞走了这么久,那门是窄的,路是长的,如今终于摸着了门边,门里闪出太阳光来。
你想再睡一下吗,阿云嘎问。
郑云龙把下巴搁在阿云嘎胸口上点点头,脸颊如同一只苹果,浮着健康的血色。
床太窄小,睡不下两个人,恋人们像睡在天上,一翻身唯恐坠落。阿云嘎把郑云龙安置在自己枕上,翻身坐在床沿。他低着头,心怀从降生伊始到如今每一个清晨对长生天的感激,开始回忆他们排练音乐剧的台词。
有什么需要我们学习终生
关于我们常常提及/一年又将过去
你要如何度量每一年的时辰
用工作/用热情
用美食来治愈/用酒精来忘却
为何不用爱/何不以爱度量
于是那天王晰发现阿云嘎整个地变了一个人,倘若以爱衡量。
约好三点半钟,两点过一刻他先到,下了车边走边按手机,见到王晰,先遥遥挥一挥手,再跑过来叫晰哥。
他步子迈得大,金姐在后边小步快走才好跟上,一步裙施展不开,高跟鞋笃笃,紧着敲在地板上。阿云嘎一吐舌,回头冲她予一个抱歉眼神。王晰见状,也不作声,先冲阿云嘎张开手,叫他来自己怀里,再给他一个额吻。
男孩僵着脖子受了,脸上却依然笑吟吟。一般穿着衬衣牛仔,整个人看上去却鲜亮好些。仿佛一夜之间烦恼事都消减,像冰河解冻,一江春水直泻而下,眼睛里有了活泼气,连带着神色都焕然起来。同他虚与委蛇这么些天,唯有今日,他瞧上去是实打实高兴。
王晰舔舔唇,如同毒蛇发信。嘎嘎今天怎么这样开心,他带笑问,可是哥哥好些了。
他看着男孩一愣,如同当头受了一棍,心中微觉舒坦,随即一阵锐痛慢慢翻上来,针脚细密。深深即将大婚,除他之外王晰看不得世间有人快乐,可此刻一见阿云嘎淡白唇色,唇角下挂,明明是他见惯形容,他却愈发觉得痛不可当。
圣经里说,不可含怒到日落。他侧转头去,避开阿云嘎黯然眼睛,再将他重新揽到怀里。没事,有哥呢。
他向金姐做个手势,阿云嘎在他肩上微弱点头。王晰抚一抚他鬓角碎发,明白眼前一切分明是自己咎由自取。他欲吻他鬓角,教他不要忧愁,自己却知既无道理,也无由头。他幼时,父亲曾教过他,用剑之人,必亡于剑下。
这时深深应在查看礼堂布置,点验香槟年份,或是什么都不做,仅陪准嫁娘说笑取乐。周家规矩大,婚礼前夜新人不需见面,小羊对周深格外依恋,这两天拉着他不许他离开半步,谁见都要笑,说是两个人这么要好倒是少见。
他亦曾对深深打趣,要这么好上七八十年,才是好本事。周深脆生生说一句,我借哥的吉言,脸容鲜焕,正如今日阿云嘎,教人一望即知爱情珍贵。谁也分说不明何时爱生根发芽,起初虽微小,终究必发达,心动至极,便生愁苦。
这件不行。阿云嘎身着一身蓝丝绒礼服在他面前站,身旁一溜衣架,婚宴当天他两个须得一同光鲜出现。王晰摇头,金姐随即上前,带阿云嘎前去更换。
这件也不行,小气。
黑色太庄重,不合适。
紫红色太轻佻。
谁选的月白色,是不是要他去当新郎官。
左一件右一件都是不行,衣架上西服越换越少,王晰千挑万挑,只是百般地不顺眼。他觉出自己今天举止失当,是大大地不妥。然而就是满腔燥郁,无法遏制。周深婚礼是悬在他头上的达摩克斯之剑,初时提心吊胆,如今只剩下死灰般心酸;阿云嘎却像是火星,叫死灰复燃。看他漂漂亮亮站在那里,自己说什么便做什么,王晰只觉一股火直燃上来,想要他做个娃娃,永远任自己摆布。
这一套斑马条纹更加不行,阿云嘎原本生得打眼,穿上更是艳光四射,他可不想婚礼当天满场向别人介绍自己何时找来的爱宠。
带下去换,他示意金姐。阿云嘎低着头戳手机,脚下迷茫,走得稍慢了些。王晰眯起眼睛来。
嘎嘎,和谁聊天这么认真。
他本是出言试探,不想阿云嘎手一抖,望向他面上带几分惶然,如此没事也成有事。王晰起身向他走来,阿云嘎如同犯错孩童似的把手背到身后。郑云龙发来的短信尚未回复,只说自己要吃煎饺,盼他快些回来。
王晰冲他点一点头,伸出手来示意。阿云嘎绷着肩膀面朝他,又成了初见时心存提防的少年,得不到,是不求;求而得不到,是妄求。如今王晰亦说不准,自己是只想讨要一个吻,还是妄求更多。
他二人正僵持着,身后突然铃声大作,阿云嘎手一软,手机砰一声掉落在地板上。他慌里慌张蹲下,王晰眯着眼看他,他咽一咽喉咙,明知是大龙还要装模作样问出一句,喂,你好哪位。
却不是大龙。请问是阿云嘎先生吗,这里是第二武警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