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
电视显示屏代替灯照亮了屋子,墙壁笼着白烟,更显出戴胜的影子的漆黑。踢踏两步,摸着拖鞋,他走到窗边——窗外是夜景,下边是平着身子的星灯,上边是亮的天。不到黎明,夜晚仍是亮的。
戴胜觉得这时该做点什么在窗边能做的事,和小黑盒子的影视剧里的所有站在暗处的人一样,他打开了窗。香烟试探着向外挪去,很快被雨水打得乱窜了。淅淅沥沥。戴胜吸了吸鼻子,潮湿的味道,大概是六月了。
鬼使神差地,戴胜出了屋子。声控灯像对待每一个住户一样亮了,可戴胜却着实吓了一跳,怕被人觉察到了。他是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他自己这样认为——二十六年了,他依然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
戴胜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抓他去心理医生那里,大致也是医生不喜欢的类型——他下半张脸上是溢出下巴的胡渣,鼻子上的毛孔很大,每只都贪婪地吸着油;一张粽黑色的脸上,只得注意他的眼睛——血丝在灰色的眼白上肆意蔓延,像无奈趴在白草上的藤蔓,开出一朵最肮脏的、黑色的眼珠;灰粽的眼袋挂在脸颊的骨架做的斜坡上——肮脏的乡下人吧!
医生无奈地开口:“今年几岁了?”他的长睫毛遮住眼球,必然衣服也是正灰色的——那显黑显胖的灰白!他张开嘴,先是太久说不出话的沉默,但没有犹豫地说出了:“十七岁。”医生的眉攥得更紧了。这是个没人信的答案。
当然戴胜是绝不可能去看心理医生的,至少在他自称“十七岁”的这个时候。
戴胜两手插着裤子口袋,瞅了一眼薄薄的雨幕,更觉得自己暴露了。自己的黑暗,连黑夜也遮不住。可是,出于一种自我毁灭的暴露癖,跳楼也要选个较好的商场不是?他出去了。
戴胜从骨子里有种傲气和固执。
戴胜出生在一个年轻的上海家庭里,父母都是职员,稍稍富裕。作为次子,戴胜从小被父母双手抱在怀里,一路上着较有声誉的私立学校。十七岁的他,较高的个子,一双像筷子的双腿,还有一张白团团的脸,两颗清明的眼珠子,还有一双大大的耳垂。他总是挺着背听讲,肩膀和臀部一条线,——他觉得这是一种高贵的做法,他一定拥有这种气质。虽然那两只大耳垂有时让他显得脸宽而滑稽,“那是福相,你懂什么?”他鼓着腮帮子为它们辩论,虽然他自己也不喜欢他们,但谁叫它们长在自己身上呢?戴胜是骄傲的,他为所有事情骄傲。
走在雨中,他很快被雨吞噬了,现在的他一无所有,除了那份藏在骨子里的骄傲。
戴胜的骄傲在十七岁时终结了。虽然他仍然还是骄傲的。就像在墨水里掺了清水,墨丝儿就能显现出来了。他的骄傲更被自己看到。
走了不知道多久,反正戴胜对时间的敏感就像鼹鼠对光一样,他毫无概念。街上已经没有人了,店员也都在干自己的事。这一块地方都有长长的屋檐,他滴滴答答地走在灯光间,雨水黏在背上,被光照着,他更感受到一种毁灭般的暴露了。
他在一家装饰典雅的店前停下了。这店的门面是粉蓝色的木头,上方整齐地挂着一串暖黄色的小灯泡,中间凹进去一块是乌黑的木门,中间挂着一个小木牌子“正在营业”。当然,这都不是戴胜关注这家店的原因。——里面窗边有个小女孩,一个弹钢琴的小女孩,一个弹着圣歌的女孩,约摸十七岁。女孩穿着一件纯白的裙子,没有蕾丝边,一双细手臂在橙黄的灯光下尤为白净——引人犯罪的十七岁的女孩!戴胜站在店外,细细地、贪婪地听着那钢琴声。他听不懂,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声音了——他待在屋子里的时间是静止的,静止是没有音乐可言的。这美妙的歌声,他连好不好听的参照物也找不到,电视机的电流声、雨的淅淅沥沥、穷人的吆喝……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是安静地听着这一个个音符的挪移。圣歌是单调神圣的,只是听着一个敲响的音,在其它辅音的衬托下一点点消失,再敲响下一个音……戴胜觉得此时挪出一步都是不允许的,眨下眼都是不允许的——他抬起头,闭上了眼睛。
……曲终了。他缓缓睁开眼,耳中又充斥着吵闹的淅淅沥沥。门店的最上面是四个字——“福音书房”,头低下来,再看向女孩的时候,发现女孩也在看他,他的脸有点烧了。
女孩长着一双十七岁的干净的大眼睛,水露露地粘在眼底,乌黑的头发梳成高高的马尾辫,薄薄的粉红色的嘴唇紧闭着。
戴胜觉得自己应该进去了。他咳了两声,想必说话是不可避免的了。手搭在门把手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的手有这么粗糙,和女孩那么不一样。店里用小筐子装的是福音书籍和周边,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亲近感。戴胜摸着自己的胡渣,假装是在看商品,眼睛却不停瞟着女孩的后颈——洁白的淫欲的象征。女孩转过身来,手撑在琴凳上:“弟兄!有什么需要的吗?我来帮您找。”戴胜躲到柜子后面:“没有的……,我慢慢找。”戴胜听到了十七岁的球鞋踢踏的渐近的声音,女孩走来了:“嗨!别这么见外,都是弟兄姊妹!……我叫加恩,就是恩上加恩的那个加恩。”加恩探头,补充:“这么晚来,您一定是有重要的东西要买吧!……嗯……您要是不怎么需要帮助的话,我就走咯……”加恩想了想,退出了柜子。
戴胜用一只粗糙的手抚摸书皮,另一只的大拇指咬在嘴里。可爱的十七岁。
十七岁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他能游走在很多不同的人中间,在麦黄色皮肤的健壮的其他男子之间,显得尤为突出的白灿。打篮球、班级活动,他不会冲在最前面,别人来请他,他不说话,三十度点头,典雅得像古美男子。两只耳垂微抖,好像是他随身带的两只精灵,一只是傲气的天使,一只是傲气的恶魔。他拥有做王的潜质,他是主角。
可是,就同时是那样一个安静的十七岁的下午,汗水、学习的味道充斥着班级。戴胜忽然觉得,他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了。再也没有人来请他了。他坐在主角的窗角的位子,阳光依然撒在他的桌子上,脑袋被阳光熏得难受,昏昏沉沉的。眼睛闭上了。再次睁开,一个人也没有了。他失去了这种骄傲,他失去了他身边的人,那些观众!骄傲需要观众!
再次睁开。就是灿白的LED灯,照着黑暗的郊区的屋子。没有人烟,没有观众,没有骄傲。
戴胜站在柜子之间,他的腿有点发抖,他有点待不下去了。天哪,多么愚蠢!怎么能擅自走出来!他的手也在抖,安静而灰暗的柜子之间,也容不下戴胜的黑暗!戴胜的骄傲!是黑暗的。他努力地看进福音书的内容:自亚当以来,人都有罪……“我是有罪的,我是有罪的!我是罪大恶极的……!”他喃喃地自言自语。戴胜真是该去看心理医生了。
戴胜紧紧地捏着那本书,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的声音。戴胜用尽理智合起书。他的五感突然变得异常敏锐,自己的踏步声,心脏的砰砰声,骨骼间的摩擦声,眼睛里的血丝流动的声音……
罪孽。
“我的出生是不是错误的。”
“你在说什么呢,弟兄?”加恩抱着诗歌本站在门边。可戴胜什么也听不进,他只能听见自己的黑暗的声音,在引他往更深的黑暗前进。“弟兄?弟兄?主啊!你怎么了!要喝点水吗?”
戴胜立在她面前,他停下了。他低下头,盯着加恩眼睛里的清明的高光,空气都安静了,并且柔和了起来。十七岁的女孩子……戴胜发现自己要低下九十度才能看到她,……戴胜想了很久很久。他问女孩:“今年是几几年。”
“嗯?2019年,弟兄。你真的没事吗?”加恩抬着头,黑色的辫子垂下来,戴胜不再看她的脖子了。2019年,……那他已经……戴胜张了张嘴,仿佛一个刚出母胎的婴儿,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医生温柔地轻拍了一下婴儿的屁股,“哇——”婴儿才发出凄厉的哭声。
加恩看到戴胜的灰粽色的、干燥的面颊上流下了两行泪。她早觉得这弟兄和别的弟兄不同,灰色的面庞、粗大的耳垂,他像是圣经上说的那只羊一样——好牧人丢失的那只调皮的、自作自受的、幼稚的羊。
戴胜任由加恩把他带到钢琴边。
窄小的琴凳上,一个洁白得像天使的女孩,和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乞丐样的男人并排坐着,因为琴凳实在窄小,两人仿佛是依靠在一起似的。福音书房,像是其他很多的福音书房,和街上别的店隔离开来。妓女可以来,穷人可以来,一切有罪的都能来,一切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世界的都能来……这里有天使,这里是属于你的另一个世界。
白衣服的女孩弹起了琴,深情地摇晃着身子,用手指尖用力地砸在暖白的琴键上。她弹得很慢,嘴里唱着大本诗歌230首——一遍一遍地弹,旁边那个男子伸了伸舌头,终于在几遍之后也跟上来了。他们好像与这世界隔离了。那里没有女孩的后颈,没有男人的耳垂……
那里有什么,就在灰色衣服和白色裙子中间,两肩相靠的位置。
淅淅沥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