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朦胧中又看到他了,峨冠博带,气质雍容,膝上是一把形状古朴的胡琴,“铮”的一声清响,悠悠不绝,仿佛幽谷中黄鹂婉转长鸣,那把陈旧的胡琴在其人手上似焕发了勃勃生机,声韵明亮,清越刚健。舟外细雨潺潺,琴声却似洒满了整个江面,透人心脾。
琴声渐弱,音韵在几不可闻之处慢慢回响,在将断未断之处传来清丽女声,仿佛由天边传来,由远及近,声音似出于幼童之口,还未沾染世俗尘埃,明亮婉转,细听其中又悠远雅致,平淡委婉。琴声逐渐变大,如同溪涧留滞,又徘徊溯游而来,与人声相互和应,仿佛曲水流觞,此刻即使是身处梦中,我似乎也在侧耳倾听这天籁之音。
直到这夜莺般的清冽之声完全消失之后,我才看到舟中那随着琴声娓娓吟唱的女子,一身素衣,静静而坐。不知怎的,她的脸模模糊糊虽然总是看不清楚,但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似的。
有如平静的水面上被投入一颗石子,波纹由近及远,打破了厚重的帷幕。微雨淅淅沥沥自长亭滴下,秋风萧瑟,吹打在亭外密密的竹林中,万叶千声,声声寒凉。他们执手相诉许久,无奈天色渐已深沉。他纵马而去,再未回头,她遥望天际,抚弄着碧绿的玉珏,如同一座亘久不变的雕塑,永远沉睡在青灰色的深空。
天色更加晦暗,夜深雨急,破败的僧庐中,一个小沙弥为他奉上一盏清茶,转身离去。此刻的他已是两鬓斑白,面容枯槁,凝望着窗外滔滔而去的江水,大雨笼罩了江面,如同一张雾帘,没有舟船敢于在这样的天气里出行,江阔云低,断雁哀鸣。那把褐色的古琴仍平放在他的膝上,他摩挲着这陪伴了他几乎一生的七弦琴,纵然弹出的声响依然明亮,却敌不过雨声隆隆。他沉默着,倔强地抚弄着琴弦,寻找着昔时附和着琴声的婉丽歌声,但斯人已去,如江水奔流,一切再也无法回头。他长长叹息,猛然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将怀中所抱古琴径直投于涛涛江水之中,转眼间,古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惊呼,我在迷茫中猝然醒来。是梦?是幻?
清晨的时候,雨还在淅淅沥沥敲打着车窗,我终于在浑浑噩噩中恢复了神智。又是这个奇怪的梦,那素衣女子,那弹琴老者,到底是什么人?
火车停在皖北一个小镇的车站,车站左边不远的地方是稀疏的村落,没有鸡鸣狗吠的声音,只看到几间茅屋飘起淡淡的炊烟。村庄背靠着翠绿色的大山,因为下雨的缘故,山腰以上都笼在弥漫的浓雾中,深邃厚重,山风吹来,不停变幻着离奇的形状,仿佛海中的蜃怪在吞吐呼吸。我被这乱碧寒烟的景色迷住了,下了车点上一根烟,静静地看着最近的一家院子中转出一个妇人,弯下腰去似乎在用清水淘洗着什么。一滴雨不经意间飘进了我的后颈,秋雨寒凉,我想了想,扔掉手中的烟蒂,走上车扯下硬硬的行李包,跟随着稀稀拉拉的旅人走出了小站。这是一次没有目的地的旅行,也许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亲近自然与慢节奏生活能够让我忘记掉这些天来充斥在心中的烦恼—这是那个收费奇高的心理咨询师给我的建议,虽然我认为这根本不可能有作用,但身体却还是诚实地按照她的建议做了。
雨并不大,飘在脸上凉凉的感觉让我精神一振。走出站台,人更少了,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延伸在远处濛濛的水汽中,我不紧不慢地沿着小路向前走去,只有一个年青人跟我顺路,奇怪的是,我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脸好像也隐藏在凝重的雾气中。但这并不关我的事,我把清新的空气吸进肺里,感受着世外桃源一般的绿树青瓦,心想至少这景色是真实的、亲切的,不像我所在的那个喧嚣都市,尽管处处都是修剪精美的绿植与设计感十足的公园,但总让我想起一个字:假。
我在镇上一家客栈中登记身份的时候又碰到了那个曾有一段顺路的年青人,这次看清了他的长相,国字脸,干净、朴素。他似乎朝我笑了笑,我给他递了根烟,他诧异地看了看我,可能在想一个女人怎么会随身带着味道这么冲的男士烟。他拒绝了,于是我拎着行李走进客房。房间不大,却有一个让我惊喜万分的阳台,从阳台向远处看,青山绿水尽收眼底,甚至能嗅到泥土特有的芬芳气息。我想像着自己坐在阳台上硕大的摇椅中,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静静眺望烟雨空蒙的小镇,而脚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还真是慵懒写意的轻松生活!
第二天,第三天,到了第四天,下午的时候,雨停了,但浓云密布天色阴沉,安静的生活被打破了,那个曾与我顺路的年青人敲开了我的房门,他自我介绍说他叫方知痕,是一个报社的记着,来拜访我的原因是在一份报纸上看到一副照片,照片上的人和我很像,然后他拿出了那份报纸,并问我是不是叫谢采薇,感谢的谢,采薇南山下那个采薇。我点了点头,微笑着给他一支烟,这次,他熟练的接过点火,很自然的坐在房间中唯一的沙发上,吐出一口细腻的烟圈,说,那我们可以谈谈了。
谈什么?我故作不解地问,其实,这样的开场白我已经经历过不少次,找上门来的,大都是我的同类,而他们找我谈谈的目的也不会有什么好意。
“我知道你手上有一把琴,一把很珍贵的古琴。”烟圈散去了,露出他很大很亮的眼睛。
“但它不属于你。”我淡淡地说,在所有觊觎这把琴的人中,方知痕的直白倒让我莫名地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对那些拐弯抹角旁敲侧击的人,通常我回答他们的只有沉默,直到他们暴跳如雷被我轰走。
“它当然不属于我,我也从来没想过占有这把琴,虽然我是你的同行。”他认真地看着我说。
“哦?那你要跟我谈什么?”
毫无疑问,我们是一类人,这我早猜到了,令我稍有些讶异的是,他的目的并不是这把古琴。此刻,古琴就随随便便被我塞在那破旧的行李包中,其实,我巴不得有什么人顺手牵羊把它拿走哩!
在我们这个圈子,从来都是巧取豪夺明争暗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身携珍物游走于世间本身就是一种危险,这三年的逃亡生涯让我意识到,如果要避开这把琴所带来的灾祸,也许只能像梦中的老人一样,把它远远的投于江中----事实上我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可惜的是,无论我把它丢弃在哪里,第二天等我清醒的时候,它总会静静地躺回我的床头,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你是不是也曾丢弃过这把琴,可是它又总是会回到你身边?”他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带着暗暗的嘲讽。
他似乎知道些什么,我不说话了,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表演。
他又用那双很有神的眼睛看了我很久,重重地把身体深陷在沙发中,吐了口气说:“看来你虽然得到了这把琴,却对它一无所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已经有几百年了,你或许也听过,但是…”
他说的是南宋诗人戴复古的一段或令今人不齿的往事,戴复古师从陆放翁,其人志气远大,耿介正直,可是,据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四中一段记载:“戴石屏先生复古未遇时,流寓江右武宁,有富翁爱其才,以女妻之。居二三年,忽欲作归计,妻问其故,告以曾娶。妻白之父,父怒,妻宛曲解释。尽以奁具赠夫,仍饯以词云。夫既别,遂赴水死。可谓贤烈也矣!”这段故事我是知道的,站在今日女性的角度看,戴复古当然是一个活脱脱的渣男,家中已有贤妻娇儿,却在游荡江湖之际诱骗富翁父女,之后一走了之导致富翁女赴水自尽。然而,如同那个时代所有求爱不得的女人一样,富翁女至死也并没有留下对戴复古的痛恨之语,其诀别词有云“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更是无比惨烈,曾令古今多少人为之动容。其后十年,戴复古在妻子坟前满怀愧疚作词悼亡,但故人早已逝去,再惺惺作态又有何意?从此这一代文豪被人印上了诗品高洁,人品低下的标签。
“你的意思是说,这把胡琴与戴复古夫妻有关?”
“这把琴就是戴复古与其妻子的定情之物,你在梦中看到的堕入江水之物也是它。”
原来如此。
“戴复古年轻时慷慨不羁,少負盛名,本想在仕途中大展身手,可当时南宋朝廷偏安一隅却整日里纸醉金迷,他根本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于是志气消沉之际远涉江湖以游山逛水为乐。他是大诗人,又工音律,与传说中的富翁女以音乐相知,称为一时佳话,可人性是复杂的,戴复古抛妻远走,带走了她最爱的那把古琴,十年后,戴复古故地重游时惭愧之余将古琴投入江中作祭,从此这把琴就寄寓着女主人的哀思飘荡在世间。而你,现在成为了它的主人。”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在…”
他打断了我的话说,“你在一座古坟中发现了它,是吗?你只是想把它卖出个好价钱,却发现无论谁买了这把琴,第二天总会莫名其妙的回到你的手中,开始,你觉得这是个赚钱的好办法,因为你可以不停的买卖,可做的久了大家都知道了你的龌蹉,有人开始登报寻找你的踪迹。于是你只能隐姓埋名想处理掉它,可是你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丢掉这把琴,它时时刻刻纠缠着你,让你在梦魇中一遍遍重复戴复古妻的故事,你肯定也想过其中的原因…”
他说的很委婉。是的,我就是个为人所不耻的盗墓贼,以挖掘贩卖古物为生,几年前的一天,我在一座古墓中发现了这把胡琴,我欣喜若狂,不料从此却被一个哀伤的梦境永远纠缠。为此我患上了严重的失眠,不得不在城市乡村间穿梭,在每个可能的地方妄图将它遗弃,却一直无法摆脱它的羁绊。
他弹了弹最后一缕烟灰,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中,起身朝我微笑着告别,“你没想到吗?也许你就是那个悲惨的女人!你的生命就是用来寻找那个负心的戴复古,你爱他,爱到可以为他殉情,千百年来你一直在寻找着他,如果找不到,你一辈子就只能背负着这枷锁慢慢的老去,直到这把琴再次沉入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