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生死寄

原创:Blaster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她的头发总是很毛糙的,遮脸短发,更显得阴沉无声,从不懂得抗争,也许是无力抗争,就像在森林里被顶端优势淘汰的腐败菌落。

这样的人通常都会被班里人悄无声息地忽视与排挤,事实也的确如此。

陆明会注意到她是起于一个黄昏。

学校所处的地方破旧,工业化的痕迹还不明显,但是处于沿海。下课后蹦上自行车奔驰到海岸去看落日,这是属于年轻人的浪漫。

陆明摔下自行车坐下的时候,压塌了一排野草野花,太阳正朝着海岸线坠落,释放着最后一丝生命的光热。眯眼看黄昏的陆明在睫毛的遮挡下隐约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也在坠落。

“扑通”一声,只见那团黑影落水,陆明心道:“哪里来的寻死的?”

也幸好是海水离崖的距离不算大,有海水缓冲应该死不了。

陆明的人生信条就是死不了就行,死不了就还能过活。

秉持着“助人为乐”的念头,他向海那头摔倒的身影大喊:“你没事吧!”

结果那个身影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海深处走。

惊得陆明只能向海里狂奔,脚踏起的水花沉重,他终于一把兜住了那人的后衣领。不顾那人的撕咬硬是将人拖上了岸。

凭着黄昏的光,照亮了一头毛燥的短发。

陆明的脑瓜转了一圈,终于定位到了一个名字——

“李盎?”

李盎狠咬了陆明的左手虎口,转身就跑了。

01

陆明至今不知道她那天的坠落和前进是意外还是故意,但是正常人脑袋一转大概都会偏向后者,于是陆明坚定地相信李盎试图自杀。

今天周三,早自习是语文,老张是他们这一届的班主任,白胖脸,方脸下围着一圈胡须,将方脸硬生生裁剪成了圆形。老张脸长得亲善,但是性格火爆,没人敢在他的早自习迟到。

但是,李盎的座位还空着。

铃响后十分钟,那盖着大半张脸的毛糙短发才从窗户那头冒出了边,映着她后边上升的太阳,整张脸有些晦暗不明。

同桌方小桐用手肘捅了捅陆明的胳膊,轻声说:“李盎又迟到了。”

可不是嘛,一句“报到”也没说,一个人直挺挺地往教室里走,直接被老张吼去外面墙根罚站了。

陆明竖起语文书,凑到方小桐边上问:“我记得你家就在李盎家边上,你对她了解多少?”

方小桐斜眼瞧他:“你问这干嘛呢?”

陆明将“她自杀”的想法在脑内拨弄了一圈,还是按捺住了,只是捡着李盎的日常表现来作挡箭牌:“我就是好奇,你看啊,她几乎天天迟到,老师骂她她也一声不吭,身在魂不在的样子,而且啊,头发总是遮住脸,没人知道她究竟长什么样吧?”

而且从来没有人过问,就像是遗忘了这个人一样。

方小桐挠挠脑袋,“你问我这个的话,她家就是正常家庭吧,父母都是工厂工人,平时上街遇到他们都会打招呼,互相也会送送东西,但是我倒是从来没碰见过李盎出门,嗯,暑假寒假都没见过……”

“是这样吗?”可是他明明看到李盎在海岸……陆明正想着,突然前方出现一只手扯掉面前的课本,老张大吼的声音震彻耳膜,“陆明,早自习不读书在讲什么悄悄话,给我去外面站着念!”

陆明抱着书站到李盎对面时,李盎正低着头揪弄着采来的野花,听到对面传来的读书声,她抬头疑惑地看了一眼,陆明这才看清那双黑漉漉的双眼,转眼又被毛糙的短发遮住了。

“喂,我问你,你那天是不是想要……”自杀这两个字陆明用口型吐了出来。

李盎显然是看到了,但是依旧摆弄着那朵蓝紫色的小野花,这野花应该是今早上路上摘的,还沾着露水。

陆明电光一闪,紧紧盯着那朵花,这或许不是露水,可能是……海水,难不成她早上又跑去了海里?

陆明的视线从那朵小蓝花移到李盎的灰粉色短衫,再到衣角纠缠着的线头,到那双填满污泥的白鞋子,试图找到潮湿的痕迹。

“不是。”

视线中的脏鞋移到毛糙的黑短发,陆明一瞬间以为自己耳鸣了,“什么?”他这么问。

“我在找自由。”菌落掀开一角,陆明看到李盎的嘴在轻轻动。

自杀是为了自由?

不是自杀?

什么自由要到海里去找?

陆明翻江倒海地思考,没有再说话。

总不能对着一个女孩子问:“你是神经病吗?”太奇怪了。

02

冷瑟的风裹挟着夏末的最后一点温度,稀稀落落地滚走了。

寒风凛冽,呼出的一口气转眼就成为可见的白色雾气。

自那以后,陆明没有再见过李盎。他那天进办公室交作业时听到老张在打电话,他手边的记事本敞开着,被他拿起又放下,在桌面上甩得啪啪响。电话中话里话外提及了李盎,陆明猜测对面是李盎的父母,结论是暂时休学,没有理由。

班级未受到李盎离开的影响,依旧按照课表生活,这也是自然的事情。

十月中旬的一天,陆明没有像往常一样和方小桐在校园门口道别。

“那个人让我去你那边街道的超市买点日用品。”陆明将自行车从学校的车库里拉出。

“稀罕事,你爸今天回来了?”方小桐瞪着眼睛诧异道。

“嗯。”当然是没有,只是想去那个街道看看,但是这种事,方小桐就没必要知道了。

两个人一道骑车往返,先到了方小桐家,陆明看着隔壁那个黑漆漆的楼房,自言自语:“怎么这么黑?”从方小桐口里得知,李盎一家在一个月前就搬走了。

陆明不着急回家,奋力蹬着车,自行车摔落在同一片海滩,看着席卷而去的退潮,陆明无法不想,李盎是不是跟着海水走了。

但是她身上的确有很多的谜团,让他不能忘却,还来不及留下痕迹,就像一阵风一样跟着夏天一起走了。

望着翻涌的海水,映衬着夕阳的光辉,闪着光,陆明有些怔然。

陆明很早就明白了,命这东西有时是很轻贱的,只要一个晚上,或者一眨眼间,一双平时会笑出鱼尾纹的眼就会凝固成灰暗的石雕,温热会化为手掌下一寸寸的阴冷,对于幼年的他而言,母亲离开的那晚永远是一个弥漫着雾气的谜,如今,李盎的消失与母亲的离去的图影相重合,激得陆明奋力投出一枚石子。

石子入海,寂静无声。

陆明盯着自己斜斜的影子出神,看得那个影子出了重影。眨眼再看时,那重影仍在。

李盎在陆明的边上坐下。

李盎的出现是陆明意料不到的,而且令他有些不自在,毕竟刚刚他还在臆想对方的死亡。

陆明有些尴尬地挠挠头,轻声询问:“老张说你休学了……”

李盎仰起头,遮盖着脸的短发向耳后垂下,露出了半张脸和左脸颊的红色印记。

03

陆明和李盎静静坐着看海,直到月色降临。

陆明假装不经意地看向右边,接续着刚才的话题,“方小桐还说你家都搬走了……”

李盎没有理会问话,指着两人相叠的影子说,“就要消失了。”

夜幕遮挡了黄昏,也逐渐吞没了人影。

陆明沉默不语。

“我现在是我自己了。”李盎的声音哑哑的。

陆明无言地望向她。

片刻后,李盎双手后撑,从地上站起,她的围巾边缘沾染了沙土,站起的时候些许飘落下来。

她往前走到海水边缘,任由冰凉的海水冲击着鞋面,她向陆明招手。

陆明往前走,听到了李盎的故事。

“我有个姐姐,她叫做李央。”

“……”

“李央死了,在我这个胚胎成型的那天。”

故事渐渐晕开了轮廓和情节。李盎的父母顺应着时代潮流自由恋爱,结婚后不久就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在字典中翻翻捡捡,最终取了“央”这个名。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李央从小就开朗活泼,而且很懂事,睁着那双明亮带笑的眼睛给下班的父母按摩肩颈,又会分担家务,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她会听着楼道里的脚步声,嗒嗒嗒地在他们拿出钥匙之前把门打开,喊道:“爸爸!妈妈!你们回来啦!”

爸爸妈妈以为他们一家三口会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直到李央放学回家途中去看海,被一辆货车撞得血肉模糊……

警方逮捕了货车司机,监控室里的录影一遍遍地倒带着李央的生死一刻,那摊鲜血在录像中呈现出一片暗黑,父母泣不成声,母亲晕倒在警察面前。

醒来后,人已经在医院,医生告诉这对夫妻,女方子宫中有胚胎已经成型,要静养,情绪切忌不稳动荡。

父母以为这是佛祖可怜,让李央重新投胎到了他们的家,于是强忍着悲痛悉心等待新生儿的降生。在撕心裂肺的一声啼哭声中,婴儿的头部排出,左脸颊的鲜红胎记分明。

他们给新生儿取名为李盎,就像是车祸后的李央在新的躯壳中脱胎而出。可是,他们又不得不承认,李盎完全不像李央那么活泼开朗,如果说李央像一只永远向上飞的小鸟,沐浴在阳光之下,那么李盎就是阴暗森林重重包裹下的一丛菌落,散发着腐败的气息。

李盎的父母很失望,但是他们不愿意放弃。由于害怕李央死亡的事情再度上演,他们日日夜夜地监视着她,不许她外出,但难免还是有漏洞,于是李盎就会趁机跑到海边。

“他们总是期盼一个死人的影子,却不愿意正视一个活人的心灵。”

珠玉在前,李盎总是显得透明而愚笨,被涂鸦得一塌糊涂的作业本、被海水浸湿的衣衫、木讷的双眼……这一切都在日复一日地累积,消磨着他们的耐心和毅力,终于在最后说出了放弃。

但其实,在消磨他们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在消磨自己的灵性呢,所以李盎在那天坠落在海里。

李盎将手里的花递给陆明,那句话伴随着风一起传递到了陆明的耳朵里。

“陆明,谢谢你那天拉我一把。”

“他们离开这里了,他们……总要接受现实。我跟着这边的奶奶,休学一年后再读书。”

“我就是我自己。”

“我找回了自由。”那晚的最后,陆明只记得李盎那双明亮的眼看着他,然后凝视着月亮。

04

命有时是很轻贱的,有时却也硬气得很。

李盎再次进学校时,由于休学一年,需要在原来的年级从头来过,年级还是这个年级,但是身边的同学都换了面貌。

方小桐在校门口挤眉弄眼地推搡着陆明,示意他往前看,只见前方的女孩子穿着灰粉色的短衫,她的短发留长了些,但是打理得很干净,用黑色皮筋扎了个低马尾,在脖颈下轻轻拂动。

“我就说李盎以前散着乱七八糟的头发是有原因的!”方小桐悄悄指向李盎左脸的红色胎记,被陆明一巴掌打下来。

“哎呀,我就说说而已嘛,没有别的意思!而且,你不觉得李盎整个人都像打开了一样吗?”

方小桐在那边比划着一朵紧闭的蘑菇打开的样子,陆明不禁失笑。

他为李盎获得新生而感到高兴。

太阳和月亮如同一体的两面,小鸟的直线飞行触碰到了灼热的太阳,于是融化在了太阳之中成为标本,而海水潮起潮落,在变动之中固守着永恒。

陆明没有告诉李盎,他有一个弱智的幼弟,叫陆昭。他也曾想到死,在五年前的那个新年。

那年的春节前夕,母亲心脏病犯了,父亲聚餐醉酒,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让妈妈硬生生挣扎着断了气。

陆明牵着陆昭的手,看了妈妈冰冷的身体很久很久,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和荒诞。

随着父亲一声痛苦的吼声,滚动着光怪陆离的画面,医院的消毒水味、警察的问询声……

父亲他不是一个糟糕的人,他就是全天下普普通通的父亲群体中的一个分子,在新年即将到来之际出门聚餐,而就是在那天……陆明的世界持续扭曲旋转,通向一个未知的黑洞。

正因为父亲不是什么坏人,所以他还是发了疯,疗养院治疗一年,后来靠吃药控制。他放弃了本地稳定的公务员工作,去了外地,每月把生活费寄给陆明,偶尔回来一趟。

母亲去世、父亲离开,他曾起过念头,假如带着弟弟陆昭一起一了百了,又怎么样呢?

陆明的手抚在小孩柔软的后颈,这么纤细的生命,轻轻一用力便会夭折,化成死寂。他闭眼又睁开,一双眼柔柔地看着小孩的眼睛,背后的手却逐渐收紧。

但是陆昭用他那不大的手团住了陆明的左手,“哥哥,哥哥?抱?”

陆明松开手,放声哭泣。

他根本没有权力夺取任何人的性命,他难道要让弟弟跟着他一起死无归所吗?活得不清不楚,死得难道也要这么窝囊?

他带着弟弟散步,在海边坐下时,夕阳正在慢慢坠落,铺洒着最后的余热。弟弟的脑袋靠着哥哥的肩膀,甜甜地睡着了。

在那个黄昏,陆明想,他活着,陆昭就有家,陆昭活着,他也有了家,一切都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

生和死,仅在一念之间,而那天过后,陆明就秉持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生死观。因为这个念头,他在去年“多管闲事”地拉住了坠落在海里的李盎……

陆昭还在身边,李盎回来了,一切都在好转。

……

“喂!陆明!你快点,今天老张早自习,你忘了吗?我可不想开学第一天就罚站走廊!”方小桐的尖叫声让陆明回神。

两个人一起往教学楼狂奔,路过李盎身边时刮起了一阵风。

李盎望着两人的背影,手指探到口袋里的小花朵,娇嫩而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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