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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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是栀子花的季节。

但对于我来说,栀子花一直是一个触手可及但又缥缈依稀的梦境。

我对栀子花寤寐求之的历程能追溯到遥远的童年时代。

对于那些生长在偏远山村的七零后的孩提时代来说,像我,温饱已是奢求。在上小学时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里,我们姐弟几个和邻居的孩子们一道,总是背着背篓四处游弋着,不是在光秃秃的山上搜罗枯枝败叶回来做柴火,就是在长着青黄不接庄稼的田边地角找寻猪草。在饥肠辘辘的童年记忆里,周遭的一切都是那样的贫乏荒芜。

                            初遇

在某一个初夏的课间,大家都被教室里一种奇异香气吸引了,四处探询之下,角落里一个瘦瘦弱弱的女生从书包里拿出一枝带着绿叶的洁白花朵。

“呀,栀子花!”有人惊呼。

大家纷纷围拢去观赏把玩这枝花,短短的枝丫上几片青碧的圆叶簇拥着一枚硕大饱满的花朵,白玉般的花瓣层层叠叠堆砌着,乍放未放的样子。

相比在山边田间偶尔遇见的朴素单薄的野花,栀子花别有几分阳春白雪的庄重高雅。

我一下子被它深深吸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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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里,教室里总会有栀子花洁白的踪影和淡淡的清香。后来,我也得到了一枝。

我把这枝花带回家去,母亲从繁忙的农事中直起腰来,脸上流露出少有的温情。

“我在女孩子的时候邻居家就有棵栀子树,夜里常常摘来放在枕头边上,第二天一整天头发都是香的。”

我从母亲满眼的笑影里看到了她少女时的清纯妩媚,仿佛她不再是一个终日为一家生计而挣扎的愁苦主妇。

我按母亲教我的办法,把这枝花插在装满清水的瓶里,这样好使她能够开放得久一些。

要是我们家也有一棵栀子花树该多好啊。我打心底喜欢这不同寻常的花。我喜欢看到母亲满眼含笑的样子。

“这花很难活呢,必须栽在潮湿而向阳的地方。”母亲告诉我她小时候试着栽种但一次也没有成功过。

但我就是不甘心,我把那开败了的花枝偷偷插在水井旁的泥地里,没过几天真的就枯萎了。

在那个年代,大人们谁会有心思去种一棵毫无用处的栀子呢,如果种一棵桃或杏,除了看花,至少还有果可以充饥。所以栀子花在那时的农村是可有可无又极稀有的存在。

然而,想拥有一棵栀子树的愿望却暗暗埋藏在我心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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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之不得

有一回偶然听到有人说,如果把栀子花剪枝插在稻田的秧苗中,等到稻子成熟的时候它也会长出根来,那时再把它移栽在土里去,就能活下来了。

我心底的那个愿望立刻被唤醒了。

那时候家里已经分得了属于我们自己的田地。我于是就巴巴地等春天到来,等田间水暖,等谷粒发芽,等秧芽成苗,再等到那些秧苗把荒芜了一冬的水田织绿。我把从同学那里讨来的一枝栀子树枝,小心翼翼、稳稳当当地插在那簇精心选定的最翠绿最茁壮的秧苗中间,心里充满着神圣的喜悦,好像完成了一桩伟大而隐秘的使命。

从此往后,稻田成了我独自最喜欢的去处,我常常趴在田埂上去考察那棵小枝的长势。当我看到它安安稳稳、青青绿绿地挺立在那簇秧苗当中,和着满田碧绿随风起舞时,我的心也随之飞扬了起来。

我已经物色好了一个又潮湿又向阳的地角,踏实而耐心地等待稻子成熟收割的日子。我仿佛看到了一棵开满洁白花朵芳香四溢的栀子树,在初夏的和风里招展着。我要在母亲的枕头上放上盛开的栀子花,让终日劳顿的母亲重温她少女时代甜美的梦乡。我要把它送给喜欢它的每一个人,与他们分享它的美丽和芬芳。

漫长的炎夏终于结束了,刚过立秋,早晚的风里开始带着一些凉意。那些挨挨挤挤的沉甸甸的稻穗渐渐把田野铺成一片金黄,躲在稻陇那个葱绿的小苗也拔高了一截,并在顶端长出几片嫩绿的新叶。

“秋前十天无谷打,秋后十天遍沟黄。”过不了几天就要收割稻子了。那棵小小栀子树也将随着那簇稻桩一起移到土里去生根发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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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突然传来外婆生病的消息,母亲于是打发我去给外婆送药。刚到外婆家,恰逢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河水暴涨淹没回家必经的小桥,我不得不在外婆家多滞留了两天。

回到家时,我陡然看到母亲正在院子里翻晒稻谷。我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往稻田狂奔,只见空荡荡的稻田里一方方浅水印着雨后的碧空,我好不容易找到那簇稻桩,看到栀子树苗已经被拦腰和稻穗一起割去,拔出来的只是一段寸把长带着几个细细根须的光秃秃的残茎。我颓然坐在田埂上,眼泪脱眶而出。

原来正是这场可恶的暴风雨,把大部分带着沉甸甸的、将熟未熟谷粒的稻苗打倒在水田里。情急之下,母亲不得不请人提前抢收了稻子。

回家看着疲惫不堪满面愁容的母亲,我默默扔掉了那段栀子树的残茎,同时也默默抛弃了在现实挣扎中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后来因为学业和工作,对于那片土地,我已经渐行渐远了。等再见栀子花开时,我已经嫁作人妇漂泊异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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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逢

那是在长沙居住的日子,有段时间我赋闲在家照看孩子,为了让孩子有玩伴,我成天混迹于小区里那些带孩子的爷爷奶奶之中。

有一天去幼儿园接孩子,我看到一位奶奶手上拿着一枝带着青枝碧叶的洁白的花朵。

呀,栀子花!我感到一种久违的惊喜。

凑上去才得知她是在附近的一处小院摘的。于是等孩子们一出来,大家就浩浩荡荡地跟着这位奶奶去看栀子花。

一户人家的院门旁,静静地站在一棵高大的栀子树,树上满是怒放的和将放未放的白玉一样花朵,夕阳给整个院子镀上一层金色。我恍惚觉得我正在走入一副绝美的画中。

大人孩子们叽叽喳喳围拢在树下。我停下来远远地望着,一种恍如隔世的忧伤渐渐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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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错爱

后来有一回走在街上,我看到路边卖着一棵盆栽栀子树,碧绿的叶子间密密匝匝数不清的青绿色的花骨朵,就再也迈不开腿了。这盆花被搬进家门,我感觉搬回来的是久存心底的那个遥远的迤逦的梦想,仿佛一瞬间我就拥有了整个世界。

然而的确,栀子好看不好养,不管我怎么呵护备至,那些花骨朵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枯黄然后纷纷坠落,我终于偃旗息鼓,索性把它丢在阳台上让它自生自灭。

一日来家里打扫的阿姨看见了,她找来一个铁棍,把盆里的土仔细翻了一遍,然后再用水把它浇透。

“一看就是没种过地的人,土壤板都结成这样,你每天浇那些水有什么用啊?”她看着我半嗔半笑。

“我可是地地道道农村出来的人。”但这话到了我嘴边又咽回去了。

也是啊,农村出来的就一定会种地吗?就像宣称读过书标榜自己是文化人一样,我怕再被她耻笑了去。

枝头残存的几个花骨朵终于热热闹闹地开了一阵,每一朵都像一个嘲笑。我也暗暗在心里嘲笑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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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丽的邂逅

没多久我们搬家去了上海,也许是气候适宜,或许是城市文化层次的提升,一些名贵的花木在居住的小区里随处可见,而栀子居然像冬青树一样簇种在道旁。

每到夏初栀子花盛开时,我便日日在那些花路上流连,感叹着每条道路都如黄金铺地般的奢靡,因为有了它,那个季节整个小区甚至每个人身上都仿佛弥漫着一种香雅的气息。

在融融月色下漫步,那一朵朵簇开成片的皎洁,让人恍惚觉得只要沿着这洁净芬芳的花路徐徐前行,就可以漫游到缥缈安谧的月宫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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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弃难舍

再后来我们移居到了这偏北的海滨城市。冬天的野外是一色的铁灰或枯黄。南方的花木不再寻常可见,只在花市的大棚里才能弥见踪迹。

栀子在春天的花市上也常看得见,我曾经兴致勃勃地养过好几回。土栽的,水培的,牡丹栀子,四季栀子,单瓣复瓣……结果往往花落叶黄。一次又一次不甘心,一次又一次被嘲笑和自嘲。

最后我终于彻底断绝了这个念想了。

一晃就过去了好几年。去年初夏与一个朋友聊到养花,她说她有一棵养得半死的栀子被她母亲拿去随手栽在院子里,没想到熬过冬天活了过来,最近居然还开了很多花。

她这句话就像一个火种,立刻便在我心里燎原起来。我没想到栀子花在这北地的野外也可以成活。我想既然它不愿意囿于花盆和阳台,她一定喜欢生长在来去自如的风中和阳光雨露之下。

如果,如果我有一方空地的话……我突然想起楼下的公共草坪上有人种的一棵什么植物最近枯死了,目前正好有一个空当。如果在那里补栽一棵栀子树,也算是件好事吧。念头一起我便马不停蹄去花市,于是很快一棵健壮的牡丹栀子便安安稳稳地站在那里了。

此后,我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楼去看望栀子树给它浇水。尽管刚从暖房移出来它的花骨朵大多还是枯黄了,但没过多久它就开始长出新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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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出门和回家,我都会站在草坪边向它遥望,看到她和那些月季,牡丹,芍药,桂树站一起,葱葱绿绿地迎风招展,我就仿佛看到来年它举着洁白芬芳的花朵,引人驻足流连的样子,心里充满了憧憬。转眼就入冬了,草坪日渐褪去绿色,周遭落叶纷纷,只有栀子树依然葱绿着。但我还是有点担心,专门去找人请教栀子的过冬事宜,得到的信息大都是说没有太大问题,即便遇到极端天气,大不了临时给她罩一层塑料膜防寒。于是我就彻底放心了。

开始降霜了,枯黄的草坪上结着一层白霜,牡丹芍药一类只剩下几支枯茎在寒风中瑟缩着,月季也被贴地剪去了枝干,但栀子还是葱葱茏茏地挺立着,好像这片沉睡的土地上唯一醒着的眼睛。

寒潮一次次袭来,眼看快要到冬至了,她依然精神抖擞地独立在那里,一点畏惧也没有。

只要熬过第一个冬天,它就能成功地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了。它将渐渐长成一棵高大的栀子树,每年初夏,她将是这里最美的风景。

                            失爱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隆冬清晨,我一如既往兴致勃勃地走下楼去,我突然觉得眼前少了些什么,便使劲揉了揉眼睛,我发现那棵栀子——它,不见了,原地只剩下一个黑乎乎的空坑。我呆立了好一阵,又茫然失措地绕草坪找了好几圈,期望能在某一个地方突然发现它的踪影,但除了满目枯黄,什么也没有。

我终于知道它一定是被什么人挖走了。

一连好几天我都不相信这是真的,我期望它会突然再出现在那里。但终究什么也没有。那残留的空的坑,就像被谁无情剜去了眼睛的空眶。每当路过,目光不经意触及,顿觉灼痛,愤懑就会从心中陡然升起。

等到春来,我一定还要再买一棵特别大的栀子树重新种上,看谁有本事再把它偷走!我愤愤不平地下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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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释怀

春天终于如期而至。这个春天格外料峭。接连两场春雪,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席卷全球的瘟疫。

很长一段时间大家整日被禁足在家,阳台上的那棵茶树上浅粉色的花骨朵也莫名其妙地纷纷坠落,伴随每天成百上千的人的死去的消息。

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白雪覆盖的草坪,我想起那棵栀子。如果它还在原处,极有可能它也对抗不了这一次接一次的酷寒。也许它被移走,去到某一处温暖的家中,使它反而得以幸存下来了。它现在应该正郁郁葱葱地站在那窗前的阳光里,想必那些青枝绿叶间正悄悄萌发着青碧色的玉一样的花骨朵……

想到这里,面对生命的无常,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放下了一切。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苦苦追寻,总期望拥有世间的一切美好。没想到每当抓住什么并攥紧拳头,那些东西便如细沙般从指间纷纷滑落。等摊开双手,才发现从来没有什么可以永远属于自己。

于是我把阳台上那棵茶树移栽到栀子花曾经生长的地方,把她也一并交还给了大自然。

至于栀子,我心里早已有了一座“芭蕉叶大栀子肥”的院子。

她已经永远在那里了。

每到初夏,玉树临风,花香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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