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我们所谓的精神病人

        关于精神病人,有人曾问曾奇峰:你赞成通过心理学和医学手段,消灭这个世界上一切精神病人吗?

        曾奇峰是国内心理学界精神分析学派的领军人物,学养深厚,德高望重,堪称大师。我想,这样一个看似美好的愿景,曾老师应该会赞成吧!

         但出乎我的意料,曾老师的回答平静而坚定:我不赞成消灭这世界上的精神类病人。因为从更高的人本的角度,不是心理学的人本主义(心理学流派之一),以及从更高的哲学的角度来看,精神病人、各种精神类疾病,也是这世界上一种合理的存在,正是因为有了他们,我们这个世界才更加丰富多彩。一方面,消灭精神类病人,是违背伦理与自然的事;另一方面,从更高的角度来看,我们并不知道,是我们更正常,还是我们所谓的精神病人更正常。

        我愕然。

        这世上心理形态太多,超乎我们的常识。我们不知道,这世上种种极端的心理体验,可能就是某些人的常态,诸如彻骨的恐惧、浓重的忧郁、深刻的痛苦、无尽的焦虑、黯淡的悲哀,还有升天一般的欣快,以及在天堂和地狱之间反复的冲撞。然而,这还不是最坏的情况,有些人在长期心理折磨之下,心理结构最终崩溃了,他们再无所谓人格,再无所谓三观,不能认知,不能思考,不能反应,仅仅是生理上活着而已。

       精神病人的心理体验大多极端而强烈,生存之于他们,更像是被玩弄,被折磨,无穷无尽。他们的身体,生理平衡往往陷入失调,强烈持久的体验,过度消耗着早已透支的生命能量,催人早衰早逝。在社会上,他们无法与环境保持良好的互动,生存都成问题,更无从谈起生产力;更甚者,一些精神病人还会危害社会。很多精神病人只能靠着消耗亲人的付出而活,漫长无尽头。

        生命质量如此,不愿再评论什么,只剩下一声叹息。

        我常常想,一个人的一生,如果注定是痛苦无穷无尽,那么,要不要选择结束生命?



         想到了两个案例。

        第一个案例,来自我的老师。故事发生在郑州市,一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要去公共厕所,却被环卫老大爷拦下,被告以厕所正在维修中,不能使用。青年怀恨,夜间揣刀寻至老人住处,向老人捅了100多刀,其间老人拼死逃命,滚下金水河;但青年紧紧追至金水河中,又向老人连捅70多刀。老人当场身亡,面目全非,尸体零碎;而青年若无其事,甩手离开。

        第二天,青年被抓到了派出所,之后又被转送到精神病医院,由我们老师为他做精神病鉴定。结果老师发现,这个青年是反社会人格障碍。最终,青年没有被判刑,只是被要求监护人加强监护。老师说,这孩子从小和父母没有情感交流,不具备情感功能;父母离婚后,母亲又经常向青年灌输:你爸是个混蛋!这世上没有一个好人!从小到大,青年在网吧打攻杀游戏度日,错过了人格建构期,没有社会能力,现在的他,也仅仅是作为一个生物活着而已。

        第二个案例,来自曾奇峰老师。二战时期,希特勒大肆宣传种族优劣论,鼓吹德意志民族是优等民族。但事实上,德国数量众多的精神病人使优等民族论大为受损。一名精神病学家向纳粹政府建议,将德国精神病人尽数捕杀,德意志民族的基因就会得到净化,希特勒随即采纳了这个建议。二战期间,纳粹政府杀害的德意志民族精神病人不计其数,犯下了滔天大罪。

        二战结束后,德国深刻反思了历史。一名德国心理学家花费了几十年心血,致力于调查和统计纳粹在二战时期杀害的精神病人,把他们的名字,他们的遇难地,一一记录在册。后来,这位心理学家获得了德国政府颁发的一枚荣誉奖章——这枚奖章是在和平时期,一个德国公民所能获得的最高级别的国家荣誉。这位心理学教授,就是曾奇峰的留学德国时的导师。曾奇峰回忆说:那时,精神病院后有一扇常年闭锁的大铁门,门栏后面,就是一个个小墓碑,密密麻麻,那是二战时期被纳粹残杀的德国精神病人的墓地。那位曾经向纳粹政府建议捕杀精神病人的精神医学家,是有史以来全世界心理学界和精神医学界的耻辱。



        我曾很困惑,为什么,我们的政府没有惩罚那个残杀老人的精神病青年,纵容这个社会累赘、害群之马继续苟活于世,危害大众。后来,我渐渐明白,在生命之初,这个青年与我们并无二致,是他的成长经历,造就了他的病态人格,他是受害者,尽管他不自知。他从未融入我们的社会,从未融入我们的文明,所以,我们不能以我们的文明框架惩罚他。

        我也曾很困惑,为什么纳粹捕杀精神病人的历史,造成的震动如此之大。后来,我渐渐明白,捕杀精神病人,不只是因为这项行为主观粗暴,违背了这个世界的自然规律,更重要的是,它否定了人类社会中,人与人之间自然、深刻的情感关联;试想,只有功利而没有爱的社会,是魔鬼的社会,是地狱一般的社会。捕杀精神病人,是对社会文化、伦理、乃至整个人类文明的冲撞和攻击。

        现在,年龄渐长,经历了更多事,回味曾奇峰老师的回答,竟有几分感动。我意识到,我对精神病人的角色,对曾老师的角色,都有深深的认同。

        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每个人都是神经症病人,但同时,每个人也都是自己的救赎者。岁月流逝,年龄渐长,我们的情感,受到越来越多的冲撞,诸如孤独、痛苦、焦虑、迷茫……我们的认识,也被一次一次刷新和颠覆,诸如人性、社会、资本、爱情、……经历过多少颠簸、经历过多少次崩溃,我们终于变得强大,包容,一边从容不迫、不离不弃地疗愈自我、发展自我,一边风轻云淡、认认真真地行走世界,体味世间种种。

        人之于自然世界,之于浩瀚宇宙,其渺小局限,迥异于常识。而人之生存,总是要建立一套坐标,生活其中,然后有了善而美丑,高低上下。然而在这人类文明框架之外,世界究竟是怎样?我们又将如何看待人世种种?

        想到了前段时间去世的金庸先生,灵堂中央,遗像中的金庸先生温厚含蓄,面带微笑,上面一副横批:“一览众生”。

        曾奇峰老师眼中的世界,大概和金庸先生类似吧!


2019.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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