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无比荒诞的世界,也是一个永远都无法逃脱的牢笼。
作为晋国大宗之主侯缗的女儿,公子华自记事起,就不得不父亲严厉的训斥下,在保傅、女阿、寺人和婢女的环绕中,像一个木偶一般,从早到晚浸泡在各种礼仪、诗书、驾驭、射箭……的学习中苦熬度日。
曾经多少次,她都想要逃离宫廷,到无尽的原野放肆奔跑,到葱郁的森林中纵情欢歌。像无拘无束的飞鸟一般,翱翔在自由广阔的天际,像纵情恣意的麋鹿一般,穿梭在芬芳馥郁的山水之间。
然而,任凭她竭尽所有的想象,都不会料到有一天,这个憧憬多年的梦想,会真的走进现实。只是与她设想截然不同的是,与理想接踵而至的,并不是她期盼的美满与自由,而是逃亡奔命时的惶恐和惊惧。那些充满了拘束的生活,将会是她一生中最为安稳,且永远都无法找回的美好时光。
她至今犹记,七年前的那个冬日里,曲沃的兵马如天降神兵一般无约而至,将那座几乎承载了她所有记忆的城池踏为齑粉;带着鸣镝的戈矛如席卷残云的狂风一般,将她熟悉的家园扫荡一空,最后只留下了累累的白骨、成河的鲜血,黝黑的断壁和颓危的残垣。
父亲死后,公子华在渠危父的保护下,带着懵懂无知的弟弟妹妹,告别了她生活了十几年的翼城,踏上了漫无目的的逃亡之旅。她曾经去过遥远的齐鲁大地,流连过宋卫的繁华盛景,见证过天王殿宇的庄重威严,也曾体会过食不果腹的艰难岁月。
可终究让她感到失望的是,经由天王的授命、虢公的加冕,曲沃代晋早已成为无可撼动的事实。任凭她如何哭求许愿,那些高坐华夏正宗的天子、冠冕堂皇的列侯全都视若无睹,他们既不愿意帮助早已失去天命的晋国大宗恢复宗庙,也不情愿收留这些来路不明的晋宗滋孽。
孤苦无助的一行人,在四处碰壁所求无果之后,不得不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偏居西陲的秦国。可让人深感绝望的是,当他们途径渭水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夺去了弟弟的性命,更夺去了他们谋求复国的唯一希望。
不期而遇的灾祸让公子华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希望的破灭,这一次的打击让她彻底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万念俱灰之中,她也同样染上了一场持续数月的重病。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不是高烧不退,就是昏睡不醒,各种奇怪的症状反复出现,始终都不能见好。
在这段最难熬的岁月里,幸得骊山之王的眷顾,给了他们容身之地;幸得少年狼升无微不至的照顾,她的身体才慢慢康健起来,这让她对骊山之戎充满了感激之情。
而让她同样没想到的是,素来深沉老练的渠危父早已失去了活着的希望。看着她一天天好起来,这个一直悉心保护着她的老者终于松了一口气,于是便选择了一棵老树、一条绳索,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草草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个令人悲痛的消息,再次将她拖入了无尽的深渊,拉入了绝望的漩涡。
无论如何,逝者已逝,生者总要把生活过下去。为了不引起当今晋君的警惕,她从此隐去了自己大宗嫡女的身份,并改换了一个不怎么顺口的名字——陵苕。同时,为了报答骊戎王子救命的恩情,公子华许下了诺言,答应等狼升成人之后,就委身下嫁给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弟弟。
她满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回到晋国,回到那个承载了她所有记忆,又同时带来深刻苦痛的故乡。生活就会这么波澜不惊地一直过下去,就在这苍茫的草场上、浓郁的山林中,直到沧海横流、直到地老天荒——这不一直都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吗?
然而,她终究还是天真了。
在以陵苕的身份生活的第三年里,如同噩梦一般的兵祸再次不期而至。为了抓捕那个传说中可能会威胁到晋君地位的“公子华”,晋侯诡诸尽起大军征伐骊戎,再次打破了她宁静的生活。
只是与上次的兵祸不同,这一回她的身边没有了英武老成的渠危父,也没有了卑微的幸运。骊山之王在保护他们逃亡的时候,被一支穿林而过的箭矢射穿了喉咙,而陵苕则与众多的山民一道,被晋人抓上了囚车,迎着漫天的飞雪被押送到了那个让她生来就感到恐惧的城市——曲沃。
十二月十五日,又一个十二月十五日,一切又回归到了原点。
去年的十二月十五日,陵苕满怀着对晋人的恐惧,满怀着对晋侯诡诸的仇恨,满怀着对不测未来的忧愁,第一次看到了曲沃的模样,那是她过去二十年的人生中最感屈辱的日子。
而如今的十二月十五日,原本已经放下了仇恨,放下了恐惧,放下了对未来的幻想的陵苕,却又迎来了一个更加屈辱的日子。
一直以来,陵苕都不禁会感到疑惑,为什么自己来到曲沃之后,似乎自己的所有的举动,所有的言语,都被一个躲藏在黑暗中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
尽管她没有切实的证据,但经过了这么多的意外,让她不得不相信,在自己的周围一直都潜伏者一个令人生厌的黑影。它对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可自己哪怕倾尽全力,也无法找寻到它一点点的蛛丝马迹。
当自己被关在武库中,与妹妹倾诉心事的时候,这个黑影就躲藏在屋外,偷偷记录着她们所有的言语。
当自己被偷换出宫,被富顺送往绛城等待晋侯的时候,这个黑影就好像爬在了车顶,密切关注着自己的行踪。
当狼升扮作鬼魅在曲沃城中寻找自己踪迹的时候,这个黑影便暗中伏脉,引导着狼升找到清扬藏匿的地方,潜入公宫找到了自己的栖身之所。
当狼升终于救出了清扬,并暗中与自己约定在清原的别居会面的时候,这个黑影便又设下奇谋,故意将其引入别途,无法在约定的时间赶到约定的地点。
当自己终于逃出公宫,在丑奴的帮助下赶去相会的时候,又是这个黑影,诱导狐偃闯入别居,蛮横地将自己带回曲沃,让这样一次期待已久的会面化为泡影。
当自己从北方的狐氏千里奔走,准备潜入曲沃找寻清扬下落的时候,又是这个黑影,将自己的行踪透露给了游盈父,让自己再次沦为囚笼中的雀鸟,被人以一种极端羞辱的方式带回了曲沃。
……
这个黑影究竟是人是鬼?
它为何就能有如此通天的本领,能够在黑暗中如臂使指一般,轻而易举地左右自己的命运?它为何能够将事情做到如此精细,却又让人无处寻觅其行踪,无从觉察其所在?
而回想到这几个月来,发生在曲沃城内所有的事情,陵苕的心中更是充满了不可捉摸的恐惧。
狼升所扮演的鬼魅,从国君到大夫,从士人到庶民,人们里里外外搜寻了几个月,都无法掌握行踪,可这个黑影偏就不费吹灰之力,从始至终都能掌握得一清二楚。
除此之外,秦国行人公子载与其副使之间的明暗纠葛,杨国司马与司寇以及魏国公子成阿、公孙庆沈之间的水火不容,国君与大夫之间的进退博弈,桓族与庄族之间的争权夺利……甚至包括申氏、富氏、瑕氏、吕氏、荀氏几个少年之间的丝缕联系,自己与国君、与狐氏之间微妙的情绪……
所有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事情,都被它用一条看不见的绳索串联起来,纵横交织、左右穿插、前后相续,被利用到了淋漓尽致,共同演化出了富辰弑亲、富氏出奔的这么一场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惊心动魄的大剧。
究竟是什么人,能够做到如此不着痕迹,就能挑动曲沃风起云涌,却从来都不会将自己暴露出来……它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