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无声处:评《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鲁迅散文随笔精选》

在民国那批文人学者群体里面,有一个人总会给予三十几岁如我这样的读者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说是熟悉,回头悉数,会发现对他文字的阅读量竟然超过了绝大多数的其他作家,而每一篇文章付出的认真和下的心血,挖掘之深度,又是前所未有,以至于时至今日我都还能清楚地回忆起“孔乙己也许真的死了”里面“也许”与“真的”之间诡异搭配和更加奇特的用法解释,“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那种隐含神秘主义色彩的婉转与孤寂;说陌生,大概也不会再有另一位作家可以不轻易受到世俗观念,娱乐八卦所左右,最终几乎所有的印象只存在于教科书、课堂、老师以及试卷的正确答案之中,当然他的那个学生,和身高除外。

正是这种印象中“片面的丰满”,让大多数时候的读者感知中的鲁迅更像是书面,宣传,口号,人生信条中的某个符号,愤怒、呐喊、战斗、无比正确、棱角分明、不食烟火。若果真如“文如其人”所言,他的身上被覆盖裹挟了太多意识形态鲜明的旗帜和勋章,反而漫漶了本身该有的模样,以至于后来的我们只有在各种标签的映衬下,方可望见先生影影绰绰的些许身形。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鲁迅散文随笔精选》,这本鲁迅先生散文集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最让我惊讶的地方是,书标题中这句“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竟然真的来自鲁迅先生的文章。在被各种微博,短讯,朋友圈所杜撰的各种鲁迅名人名言充斥的今天,真的也容易被当做高仿,更何况是这样一句如此不“鲁迅”的文艺短语。

1936年8月23日,重病中的鲁迅在他的《且介亭杂文末集》里《这也是生活》一文中写道:“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温柔,感人,伤感,孤寂,包含了对芸芸众生的全部期盼和祝愿。仅仅两月后,先生带着对这个世界深深地眷恋和对妻子儿子无尽挂怀离开人世。一生都以笔为剑的战士,在生命的最后,铸剑为犁,曾经的孤愤幽怨,此时此刻倒有了近乎透明的宁静。此处心安,即是吾家。

于是,当我们尝试着用各个文体角度去观察鲁迅先生时,倒生了许多生疏与隔阂,千人千面,不一而足。


杂文里的鲁迅,长篇布局严密,短篇一针见血,擅长分析,逻辑缜密,精于辩论,观点鲜明,往往能一招制敌,直指人心,形式丰富多样,手法不拘一格,下笔澎湃若雷霆手段,心怀胸襟念天下苍生,用一颗颤抖热血的心,和一支坚定有力的笔,支撑起苦难岁月里中国人的精神脊梁;

诗歌里的鲁迅,可以是“花开花落两由之”的哀怨,可以是“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愤慨,可以是“蜗庐剩逸民”的老辣,可以是“无处觅菰蒲”的悲凉,无怪乎郭沫若会说无心作诗的鲁迅,偶有所长必臻绝唱,,或犀角烛怪,或肝胆照人。诗以言志,鲁迅志在天下,立于高处,无奈当时当地,高处不胜寒。

小说里的鲁迅,有《阿Q正传》的戏谑,有《故乡》的沉郁,有《孔乙己》的封建迂腐,有《狂人日记》的癫狂多疑,有《伤逝》中对于个性解放与社会解放密切关系的思考,而到了《故事新编》中,作者将古今杂糅,时空错位,依托于历史人物事件,通过荒诞夸张幽默的手法,以今比古,借古讽今。

于此三者,或者是天地,或者是众生,或者是古今,或者是家国,鲁迅一直都站着,战斗着,呐喊着。大概只有散文里的鲁迅,才回归到自己的生活和内心,短暂的从激扬文字中,热血战场上众人眼中的鲁迅形象里剥离而出,得以一个鲜活的人物周树人的形象所存在。

诚如本书编者李新宇先生在序言中所说那样,“收在这个集子中的,多是一些轻而柔的文章,而不包括鲁迅那些血泪蒸腾或横眉怒目的文字。”

轻,柔,在那个需要高亢,呐喊的日子里,周树人找了一方净土,收藏自己的软弱和回忆,然后整理衣袖,振作精神,投入下一次的战斗。


其实随着年长,反而会在这些不怎么激烈的文字中看到鲁迅想要表达的力量。

《我之节烈观》中,鲁迅从女性天生被赋予“节烈”之责任出发,抨击古已有之的偏见歧视,淡薄生命,残害妇女。文中最后写到:“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自己和别人,都纯洁聪明勇猛向上。要除去虚伪的脸谱。要除去世上害己害人的昏迷和强暴。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我们还要发愿: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这种几乎跨越一个时代才拥有的敏锐的目光与智慧,让这本本应该被半文半白文风所阻隔的文章,即使放到今时今日依旧闪耀着跨越一个时代的光芒,以及宛如一柄匕首深深扎入所有的卑微和阴暗的心脏。

《灯下漫谈》中,鲁迅从沉浸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中的旧文化,旧制度,旧传统出发,看到了在黑暗反动腐朽不堪下国民的畏惧麻木和自我满足,根植于中国民族文化中深入骨髓的奴性,独立思考之缺乏、平等精神之丧失、权力顶礼之膜拜,于是大声疾呼国民的自我觉醒,用他炙热的笔杆总结出“求做奴隶而不得”和“自己被人吃,也想吃别人”的国民奴性文化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作者少见的收敛锋芒,把自己带回到少年时期的种种记忆中,整篇文章言辞真切,充满童趣,让读者引发记忆的共鸣,同时又隐含着作者深邃的洞察力和思考,正是这样一个“种满了碧绿的菜畦,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的园子才让少年人有了“无限的趣味”和今后美好的回忆。

作者总是在自己的散文中更加追求内心自我的真情抒发和内心思考。因为有别于杂文就事论事针砭时弊的犀利,反而多了几分返璞归真,所做的回忆更加真切,所做的批判拥有更强的生命力,如同《五猖会》中孩童时期自己激动又担心父亲检查的焦虑刻画的栩栩如生,如同《秋夜》中作者并没有单纯的借景抒情,而是把夜空的黑暗融于到现实的黑暗中,表达自己孤身上路的反抗和斗争,如同《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中对于那些所谓“为艺术而艺术”供人消遣的文学加以批判,如同《论睁了眼看》中对于那些欺世盗名,毒害群众的冒牌爱国文艺揭露与警醒,指出那些满嘴铁和血的赞颂,“满足地以为中国就要中兴。可怜他在‘爱国’的大帽子底下又闭上了眼睛了——或者本来就闭着”

记得鲁迅在他的《且介亭杂文附集》的《死》一文中立过一个遗嘱,说死后“赶快收敛,埋掉,拉倒。”早年看到此时,总觉先生生性豁达,洒脱非常,人世漂泊,早已看淡生死。十年后再看全文,方知以前还是看浅了他,此句之后追加道:“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读来不禁莞尔,只有这样的“一个都不宽恕”的鲁迅才当得起那位“有字皆从人着想,无时不与战为缘”的文坛斗士。天下汹汹,尔自来去,何人阻我,可愿一战。我想大多数情况下,先生会说:“诚然,无毒不丈夫,形诸笔墨,却还不过是小毒。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半夏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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