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献给一位勇敢的老太太_

葬礼后赶回武汉的机场


        奶奶是在端午节早上走的,那时候我关了一切消息通知,正在与数据结构你死我活,不知今夕何夕。直到第二天凌晨两点,爬上床之后莫名其妙的打开了微信,然后看到妈妈的消息,她说,奶奶走了。

        相比想象中亲人过世该有的激烈情绪,那一刻不知是因为磨人的考试月亦或是别的什么,我很平静。回复消息,关上手机,闭上了眼。一片黑暗中我突然想起,我是不是应该难过,于是艰难地从鼻腔内逼出一点酸意,转瞬即逝,又重归平静。一片黑暗中,我蓦地感觉到天旋地转,伴随着尖细的头疼,我平静而冷漠地想,为什么奶奶走了,我却不想哭呢。

      我的奶奶是一位很勇敢的人,这并不是说她曾做过什么非凡的贡献,相反,她人生的最后十九年过得十分狼狈,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毫无建树,她生命的最后,全都在与病魔抗争。

      因此对于奶奶去世这件事,我们都有心理准备,从十多年前就有了。那时脑溢血抢救过来,医生说好好照顾也许还能坚持个三四年,可谁也没想到,这位小老太太一咬牙,就让我们准备了十九年。叫人白担心那么多年了。

        十九,和我的年龄一样。从小到大,每当提起我和奶奶,总算要听到这么一句感慨:这孩子多大了,她奶奶就病了多少年了呀。

      当年奶奶突发脑溢血和我的出生前后不过三天,于是小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个灾星。后来长辈们对我说奶奶当时病危通知书都下了,大家都觉得回天乏术,可我出生三天后她却奇迹地醒过来了,虽是落下了后遗症,总归活了下来。灾星还是福星,事实究竟如何已不可考,但因此,我总觉得奶奶与我之间有着与其他兄弟姐妹不同的联系。

      所以带着这样隐秘的特殊感,我总会暗自想象,没有生病的奶奶会是什么样的呢?

        从长辈们的描述来看,年轻的奶奶很强势,凶巴巴的,有着农村妇女惯有的能干与精明,当然,我猜想也不可避免的带着些许市侩与粗俗。

      也许会是一个对我妈妈万般挑剔的婆婆,也会是一个对孙子孙女百般溺爱和照顾的奶奶,难得属于自己的时间,是在夜幕降临时走到不远处的广场,伴随着各种神曲融入我国欣欣向荣的广场文化;也许是一个固执而耐不住清闲的庄稼人,不肯住到县城里来享福,非要留在老家,把几百亩的土地打理得井井有条。总之不会有多高尚,也不会有多特别。

        但是诸多猜想都只是如果。我的奶奶,自我有记忆以来就是一个总坐在一把厚实的木头椅上的小老太太,半边身子动弹不得,话也说不清楚,唯一叫人听得清的就是一句“天菩萨”,这句简单的祈祷语,被她灵活的运用在感叹,难过,惊讶以及骂娘等多种情绪中,中气十足,颇有往日雄风。

        后来随着多年不运动,中气十足胃口很好的小老太太慢慢发福成一个大老太太,爷爷和她没心没肺的儿子们总是笑她,气得她的“天菩萨”都要掀翻屋顶。

      再后来,曾把大木头椅子视做庞然大物的我也能抬动它了,厚重忠实的椅子也变得吱吱嘎嘎了。每次我们大老太太坐上去我都要狗胆包天地担心一下,害怕它下一秒就寿终正寝了。不过直到最后我也没看到这位老伙计散架,奶奶病情加重后换了把带便盆的椅子,她已经不能像以前一样虎虎生风的拄着椅子去厕所了。

      在奶奶病情加重卧床不起之后,她又坚持了两三年,病痛的折磨下她再次从一个大老太太迅速的干瘪成一个小小老太太,我们都笑她,叫她不准背着我们偷偷减肥,她乐呵呵地怒斥:“天菩萨!”但已经对房顶构不成威胁。

        我一度担心奶奶在我高考前走了,而我则像电视剧里那样被蒙在鼓里。不过奶奶很争气地坚持住了,直到我高考完,上了大学,她那时已经意识模糊不怎么认人。没办法对着奶奶说那句:“我是xxx啊,我考上大学了呀!”的经典语句,叫我还颇为遗憾。

        不过今年的春节,我难得碰上奶奶意识清醒,还是把这个遗憾补上了。

        那时候奶奶正露出屁股和背,用医疗灯烤着久卧而生的褥疮,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我一边制住她唯一一只能动的手,不让她去挠,一边摸她细软而稀疏的头发,突然觉得很难过,心里又冒出那个一直以来的想法,“死了反而是解脱”。

      这句话并不陌生,我经常在大人们关于奶奶的闲聊里听到这样的感慨。我没这么说过,可我也会忍不住这样想。

        如果是前几年,大家大概都巴不得她再努力努力,多坚持几年。可奶奶真的坚持得太久了,整整十九年,说不了话,走不了路,被困在椅子,床,与门口的方寸之间,呼吸都满溢着迟暮之意。

      于是带着点少年意气,我想,若我成了这样,倒不如死掉的好。申请一个安乐死,仔细地安排后事,告别家人,然后死掉。体面又洒脱,帅得不行。

        可后来有一次听大人们讨论奶奶晚上即使不痛也要叫,扰人清梦,大姨带着一种秘密的语气压低声音说:“她这是怕死呢”。

      我诧异的回头去看奶奶,那时她依旧躺在床上,神志不清,正因为难以忍受的病痛发出可怕的叫声。我忍不住心惊:即使这样了还是怕死?这到底是胆怯,还是勇气了?

        模糊间我突然意识到,我所臆想的洒脱,其实不过是年轻人的有恃无恐罢了。从不曾亲身面临死亡,死亡之于我更多的是“旁观者的离别”。既然不曾感受死亡的厚重,便不敢说感同身受。我,也许也包括这一代的年轻人,都把死生看得太轻。

      若是哪一天年轻不在,我便要死了。这实在是一句天真得有恃无恐的叫嚣。一时竟说不准,到底是对于生死的大无畏,还是对于苦痛与衰老的懦弱逃避。

        因此,从那以后面对奶奶,我总要努力把这样的想法压下去,即使现在的我,想法仍不变,但奶奶让我从自我中看到了别的可能,理解了其他选择的存在。我想,这是对她勇敢地选择活着的尊重。

        其实对于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小老太太而言,她甚至说不清为什么要咬紧牙关活下去,更遑论与我谈什么观念什么选择,对于她来说,她怕死,所以要选择活下去,那便无论苦痛难熬、形容狼狈,竭尽全力地坚持。像一位勇士,满怀一腔孤勇。她说不来,但她花了十九年用行动告诉了我。

        无畏生死也好,敬畏生命也罢,不过生死观不同,各自的选择而已。纵然不同,但每一位为了自己的选择挣扎着坚持着的人,都值得肃然起敬。

        对于我来说,在她生命最后一段时间里,我的奶奶不是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迟暮老人,而一次次踹开死亡的勇士,她的剑,不为家国大义,不为人类福祉,仅仅为了活下去。

        对奶奶印象最深的一幕,是很多年前,小学时期的我和同学从爷爷家门口路过,那时她情况尚好,能拖着自己的大木头椅子挪到门口晒太阳,说是晒太阳,其实不过坐在过道深处,阳光浅浅的泼进来,堪堪爬到她膝头,她就坐在光影的交界处,平和地身披荣光。

        年纪尚小的我第一次模模糊糊的对这个勇敢的老太太泛起钦佩。于是我骄傲的一指,对身边的同学说:看,这是我奶奶。

      可惜也许是我骄傲的神情与这位病恹恹看起来有点可怜的小老太太实在搭不上边,我的同学们都以为我在胡说。我嗤之以鼻,心想:啧,这些愚蠢的小学生。

      大概在奶奶与病魔斗争的漫长岁月里,每当她听到旁人说起“死反而是解脱”的论调,或是我们一次次做起所谓的“心理准备”时,心里也想着:哼,这些愚蠢的年轻人。

哦不,更可能的当是一句掀翻屋顶的呵斥——天菩萨!

      然后一举把四五年拉长成十九年。

      她打败了死亡整整十九年,这实在是一个勇敢的老太太。

        我们无需眼泪,我们应该为她鼓掌。

                                                        2018.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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