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了三十年前

        “你看这张照片，照片上的小丫头可不可怜？”母亲给我看她的外孙女、我的女儿的照片，照片中的树儿小丫头正在地上爬，外婆抓拍到孩子爬行时扬起头的一刻。在外婆看来，孙女眼神里流露出无辜样。

        “我就是俄罗斯套娃，剥开一层还有一层，这么些年做人一直藏着掖着。”母亲打开书架的柜门，端出宽口玻璃杯里的俄罗斯套娃给我看。“你妈就是这件破衣服，外人看起来你妈干净、精神，其实里面就是这条破烂衣服。”她拿起一件已穿了三年多的天蓝色底白碎花没过膝盖的长袖直筒连衣裙跟我比划。这条夏天穿的连衣裙洗得有点泛白了，天气暖的时候，母亲习惯穿上它干活。“我把家里钥匙丢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你的心怎么那么硬，我把钥匙丢了，打不开了。我还梦到我带树儿出门玩，但把孩子弄丢了。孩子怎么就丢了呢？”

       2017年12月19日的那个晚上，母亲哭诉完后，第二天在外面乱跑了一天，直至临晨十二点半才按了家里门铃。乘出租车回来的，没有钱，司机跟着上楼讨车费。她的头绳掉了，也可能是自己扯掉的，披头散发。不幸中的万幸，她还记得家庭住址，没有酿成失踪的后果。第三天早晨，即12月21日，就被强制送进精神病院隔离治疗。

        我与医生沟通了三次，医生反映，母亲看上去很伤心，不愿意见家人，不愿意跟医生聊天，行为有点混乱。“她一直说自己大衣口袋里的孩子照片丢了，问我看见照片了吗。但她没说那个孩子是谁，是不是她女儿也不确定。”我猜想，应该是我女儿的照片。

        三年前，树儿出生的时候，母亲见了孙女一眼，第二天就住进精神病院。产房的阳台上放着她躁狂发作时购买的向日葵，玻璃花瓶里插了三朵黄澄澄的向日葵，还有一张感谢护士的卡片。向日葵、梵高，也许新生命的诞生把她逼到了希望与绝望的临界点。出院后，母亲一直提一件小事——孙女出生时包衣里掉出一粒纽扣。我和其他所有亲人都认为这是母亲的幻觉、胡言乱语。但奇怪的是，母亲一直记得这个细节，并且坚信这是事实。一直到这回疾病发作住院，我收拾她的卧房时，翻看相册，看到一张胶卷相机年代拍摄的新生儿照片，照片中一个新生儿被产妇抱着，产妇穿的睡衣胸口有一粒纽扣。根据时间推算，以及求证，照片中的新生儿是小我十六岁的表妹。表妹出生前一年，我的父亲患上了癔症自杀身亡了。也许母亲的时间表也停在了父亲死亡的那一年，或者说，她压抑着自己，努力达到社会对于一个母亲、一个普通上班族、一个下岗女工、一个退休小老太太的条条框框的要求，疲于奔命，直至孙女出生，她的时间意识彻底混乱了。

        母亲住院五天后，我去医院探视她，她拒绝了。当晚，我跟小蛋说了纽扣的事，并把母亲可能把自己当成我，把我当成外孙女的推测告诉了她。“舅妈可能回到过去了，她回到了三十年前你出生的时候。她角色代入了，看着你现在没工作在家抚养孩子的生活，回想起了自己当年养你的时候。你的现状可能和舅妈当年比较像，舅妈把你当成年轻时的她了，她绝望了。她认定了将来你也会走她的老路。” 小蛋“柯南附体”，分析了一大堆。

        也许母亲不止回到三十年前，她可能回到了三十五年前，那一年她刚认识父亲，正在跟父亲自由恋爱。为人妻、为人母的担子还没压到她的肩上。她的心底，一直住着一个在楠溪江畔拣鹅卵石、吃咸菜菜头的乡间小姑娘。

        “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母亲自住院后，就一直说这句话。巨蟹座恋家的她会说出这句话，我有点意外。按照之前的住院惯例，应该是要求护士打电话催我到医院接她出院。我想起了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里那个半吊子“郝兽医”。他得知参军的儿子去世，偷偷隐瞒仍旧随军当军医，记性越来越差，发展到老年痴呆的地步，哀莫心死。

         母亲是一位双向情感障碍患者，发病时一直是偏躁狂的，但这一次她偏抑郁了。讽刺地说，我宁肯她躁狂，也不愿她抑郁。因为患者躁狂会令身边的人痛苦，而抑郁会令患者自己痛苦。她接受不了这样一种可能：她的女儿可能会拮据地、平庸地度过一生。她一直为此焦虑，日盼夜盼现状能得到明显改善。结果事与愿违，越等待越失望。我怕她走上父亲的老路。活着和死了是截然相反的两件事，活着不容易，死了对于未亡人来说也不容易。这个看似废话的道理，我却花了十几年才开窍领悟。对于长期的精神障碍患者来说，亲人间的信任隔阂，是致命的二次伤害。这次母亲伤心了，其中主要理由之一，就是女儿的冷淡。她的女儿出于自我保护防御，也像她一样尽可能淡化一切情绪反应，刻意令自己迟钝，外在表现出来就是铁石心肠。结果是，母亲的精神状态熬不过2017年寒冷的冬天，第四次崩溃了。

        作为发泄，我把大部分的家庭相册都扔了，粗暴地与过去割裂，只保留了母亲卧房里她自己收藏保管的七本。我不想活在过去，现实也不允许我活在过去。希望母亲这回出院后，也能回过神，跨过三十年或者三十五年的时间跨度，回到现在，平安地、不悲伤地度过她的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