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山里的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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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次见到和平叔时,我吓了一跳,他身上裹着又黑又潮的衣服,脸上像涂了厚厚的黑油彩,黑得简直辨不清五官。看到我吃惊的样子,和平叔笑了,露出一口白得瘆人的牙齿。我惊恐地躲在父亲身后,紧紧拽着他的衣角,惹得他俩哈哈大笑起来。

“认识一下,这是和平叔,是爸爸的同学,在山那边的煤矿里工作。”父亲轻轻地拉出了身后的我。

和平叔脱掉外衣,洗涮半天,才露出英俊的脸庞和好看的笑容。父亲做饭,他蹲在灶台边,随意捡起一块煤,就是一段神奇的故事《老君赐煤》。见我爱听,叔叔讲得更起劲儿了,从几千年前,人们怎样发现了煤,到敬爱的总理为我们的小城命名,乌海~那是乌金的海洋!讲故事时,他的眼睛里,像燃烧的煤块一样,闪着熠熠的光芒。

一顿饭的功夫,我俩便成了好朋友。只要他来,就会缠着他讲故事。

在叔叔口中,那连绵的山脉,一望无际的荒原,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煤山,在大风暴里漏小风的土胚房,以及无边旷野上,跑得像疾风一样的小动物,一切的一切,都美好得让人憧憬。他绘声绘色地塑造了许多可爱的矿工形象——吹口琴吹得呜呜响的帅小伙罗罗,油烙饼烙得喷喷香的赵家嫂子,象棋高手李瘸子,憨厚有趣的山东人“大何”。他也讲800米以下作业的矿井,有时耳朵的轰鸣和机器的轰鸣一样响,还有,每次爬出矿井,感觉空气像橘子汁一样甜。

矿区的生活,在叔叔充满感情的讲述中,浪漫而又诗情画意。见不到他的日子里,我总会站在凉房顶子上,痴痴地望向远处的大山。

青山矗立在那里,没有半分遮挡,山尖裹着轻描淡写的云彩,像是裹在棉花糖里。它裹着我的想象,裹着一个儿童恬淡的向往。

有一年,好些日子没见到和平叔,我不禁询问父亲,父亲揽过我说,爸爸给你讲讲叔叔的故事吧。

和平叔的故乡在南京,大学毕业后,本可以留校任教的他,和同学们一起,主动要求支援边疆,同赴鄂尔多斯大草原插队。两年后,这里煤矿招工,他毫不犹豫地报了名,成为了一名光荣的矿工。

半年前,综采队在某工作面初采时,由于顶板垮落,巷顶来水,将电机设备淹了三分之二,为了抢救设备,和平叔挺身而出,钻进刺骨冰冷的水中,靠着摸索,在水里坚持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将固定电机的螺丝去掉。电机吊起来,设备保住了,但他却浑身直打哆嗦,四肢肿的像大白萝卜一样,体温也已烧到38度。之后,他得了严重的肺炎,再也不能下井了。听说儿子病了,他的父母着急地赶来,想要接他回南京去,可是倔强的和平叔不肯,而是调到更远的煤矿,去做管理工作。

和平叔最终也没有回南京,他在矿井旁成家立业,将根深深地扎在了那里。

过了好些年,我有幸踏入叔叔曾工作生活过的地方,这里的天是灰蒙蒙的,房屋、树木,一切都是黑黢黢的,天与地似乎都笼罩了一层黑色的薄幕,并无半点想象中的美好。凝望眼前,我的心里反而清亮了,我仿佛看到了那些风华正茂的姑娘小伙儿,背着行李,带着纯真的笑容,操着五湖四海的口音,兴高采烈地驻扎在这里。面对恶劣的环境,他们没有抱怨,乐观以对,心中充满对未来的希冀,无怨无悔的辛勤付出。

一座崭新的城市,是许多人背井离乡,带着厚重的希望,将青春当做筋骨揉进它的身体,它的美丽里面,承载着一代人的悲欢。它逐渐成为建设者的故乡,更成为后继者真正的故乡。

想起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的一段话:“我仍然眷念着布拉格那铺满鹅卵石的街道,和所有踏过这街道的灵魂。”这个铺满煤灰与尘埃的地方,将被过去和未来的奋斗者们,永远铭记于心。

今年八月,和平叔传来信息,当年的知青们,要回来看看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在这里搞个聚会。

和平叔老了,满头银发,但依然精神矍铄。他在家里住了一宿,不停地感慨城市转型的新变化,也不无自豪地说,我们可是城市发展的奠基人哩。一大清早,他执意要自己去公交车站,我明白,他是想独自走走,深切体会脚下这片土地,这片洒下青春和热血的土地。我们成全了叔叔的心意,目送他走向小区外的蜿蜒小路。

清晨的天空像刚洗过一样,蓝得干干净净,月亮还在,如同一抹闲云般,清淡洁白地弯在蓝天上。

风悠悠拂过一片马鞭草,浓浓的绿色水波般荡漾,紫色的花儿随波飘摆。和平叔挺直着腰身,大踏步地走向前去,橘黄色的T恤慢慢融入到一片绿色中去,一闪一闪,像是一朵金色的向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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