恓惶

藏在她呼吸的每一丝空气里的,是一只只蝴蝶。

屋后荒山里,有一座木板打起来的小屋。小屋里一切都简单陈设,没有鲜花,更没有装鲜花的器皿,几个喝光的矿泉水瓶散落一地,有的装满雾气,瓶壁挂着水珠。一个四方的木凳,一颗锈迹斑驳的钉子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在木凳的下方踞守、生锈,每次她搬动椅子时,右手食指都会被扎出一个小口,鲜血溢出,记忆中已经有无数次了,可她却对此却毫无记忆,仿佛每次她搬动的都是另一把全新的椅子。没事干的时候,她只能坐在这硬木凳上,把双手平放在木桌上,一盏暖黄色的灯,照亮放着双手的桌面,只有那狭窄的一方天地里,至始至终都明亮。

小屋的外侧,是一个逼仄又破旧的阳台,风的呼啸声会把木板刮得滋滋作响。她走出木屋,来到阳台,一只蝴蝶长久地停靠在牙膏盒子上。灰白斑纹间杂,她感到不适。洗衣机洗着日常穿着的衣物,它走到了它这一次生命既定的最后一步,呕吐出所有带有人气的污浊脏水。多年的洗衣机毫无顾忌地鄙夷地呕吐着,甚至呕吐到发了疯的地步,全身都颤抖起来,连同那连接的管道,她去扶了扶,毫无益处,她又摇了摇,接着拆去了屋角一处多余且无用的一小块薄木板,塞在那洗衣机底端,它显然毫无打算有所收敛,愈加猖狂肆虐。她离得远远的,开始毫无理由地笑了起来,她意识到:洗衣机里住了一只怪兽,不可控的怪兽、必然的怪兽。

“衣服永生永世也洗不干净了。”她的丈夫在一旁讥笑着,伴随着虚伪的安慰。

她看着那只蝴蝶,不说话。她快速地关掉阳台的门,她怕蝴蝶追上她。她的身体软了下来,灰白斑纹印满了她的双手,从一个个手指的连接处一直漫延到掌心、手腕、臂膀……她不敢用一只手触碰另一只手,她只好把双手平放在木桌上。无数次放上木桌的双手,让木桌上也全是斑纹,她急迫又慌张地去拿了一块新布,放在桌面上,隔开双手。一旁,丈夫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擦拭着玻璃。

见此,丈夫早已见怪不怪,他曾无数次以一种懊恼又无可奈何的沉重语气告诉她:桌子我白天擦过了的。她不言语,以至于至今他都只是以为她有奇怪的洁癖。

她坐在木凳上,透过另一扇已经擦过的窗子,看到那只蝴蝶,停在肥皂上、脸盆上。她感觉到那种灰白色斑纹甚至爬满了她的后背,然后趁机急不可耐地由每一根头发的末梢钻进每一个毛孔,最终宣告殖民整个大脑。她闭上眼睛,看见那只蝴蝶在她的牙刷上停留,看见那只蝴蝶在洗脸帕上猛扑。

像被猛兽追逐一般,她逃到厕所,急不可耐地拿起洗澡的手柄,打开水龙头,冲洗着后背,蝴蝶在全身慢慢消散,直至全部褪尽时,又猛地出现,覆盖。连接的银管道、圆团的扁头花洒,像一条蛇,随着她的动作,蜿蜒着身子,克制又充满攻击性地朝她靠近,不止地发出“嘶——嘶——的声音”,倾吐出的水里长满了蝴蝶。她不敢让管子靠近身体,猛地扔掉握在手里的手柄,撞击的声响让她稍微安心,但却砸不碎。一切,都完好无损。

她面无表情地逃回屋子里,搬动凳子时,又被那颗顽固的钉子刺伤。她坐在那个四方的硬木凳上,死死盯着流出鲜血的手指,一言不发。

她回过神来,突然才想起厕所的灯还没关,那外面晃着的吊灯,一直晃到她心里去,晃得她焦灼、不安、神经兮兮。她又想起了那只停靠在牙刷盒子上的蝴蝶,想起了最近常做的那个梦:

梦里,蝴蝶追上了她,无论她再怎么快速地关门,蝴蝶还是追上了她。从最开始的一只,到无数只蝴蝶,灰白斑纹的、黑白斑纹的、黑色夹杂着各种彩色的……无数只蝴蝶汇聚成一双巨大无比的眼睛,满含笑意地窥视着她的眼神、她的声音、她的思想。无处不在,它藏在她能看见的每一束阳光里,藏在她的每一丝呼吸里,注视着她的恐惧、不安,她的一切。

这一切都恰如手指要千万次地迎上那同一位置的同一颗钉子。她转过头,充满渴求又绝望般地看着正在擦窗户的丈夫。

他看不见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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