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绘画(吴冠中)

文学与绘画是知心朋友吧,谈情说爱时心心相印,但彼此性格不同,生活习惯大异,做不得柴米夫妻,同住一室是要吵架的。

立足于文学的构思,只借助绘画的技法手段来阐说其构思,这样的绘画作品往往是不成功的,被讥为文学的或文学性绘画,因未能充分发挥绘画自身的魅力。虽然人的美感很难作孤立的分析,但视觉美与听觉美毕竟有很大的独立性,绘画和音乐不隶属于文学。“孤松矮屋板桥西”“十亩桑荫接稻畦”“桃花流水鳜鱼肥”……许多佳句寓形象美于语言美,诗中有画,脍炙人口,但仔细分析,其中主要还是偏文学的意境美。如从绘画的角度来看,连片的桑园接稻田可能很单调;孤松、矮屋与板桥间的形象结构是否美还需具体环境具体分析:桃花流水的画面有时抒情,有时腻人,通俗与庸俗之间时乖千里,时决一绳,文学修养不等于审美眼力。

丹青写景都忌描摹的繁琐,文学写景似乎更宜用概括手法发挥景中之美感因素,我国传统绘画中重写意、大写意,这是绘画的特色与精华,这个“意”的表达,倒更是文学之所长吧!

你要我画下客观景象的面貌吗,可以的,并可保证画得像,而且还并不太吃力。但“像”不一定“美”。要抓住对象的美,表现那倏忽即逝的美感,很困难,极费劲,我漫山遍野地跑,鹰似的翱翔窥视,呕尽心血地思索,就是为了捕获美感。那么多画家画过桂林,已有那么多精彩的桂林摄影,人们头脑里都早已熟悉桂林了,但作家、画家、摄影师仍将世世代代不断地表现桂林的美感,见仁见智,作者个人的敏感永远在更新,青罗带与碧玉簪不会是绝唱。犹如猎人,我经常入深山老林,走江湖,猎取美感。美感就像白骨精一般幻变无穷,我寻找各样捕获的方法和工具,她入湖变了游鱼,我撒网;她仿效白鹭冲霄,我射箭;她伪装成一堆顽石,我绕石观察又观察……往往我用尽了绘事的十八般武艺依然抓不到她的踪影。每遇这种情况,夜静深思,明悟不宜以丹青来诱捕,而力求剥其画皮,用语言扣其心弦,应针对的是文学美而不是绘画美。我每次外出写生,总是白天作画,夜间才偶或写文,有人说诗是文之余,我的文是画之余,是画之补,是画道穷时的美感变种。

绘画和文学都各有其意境美,但其境界并不相同。就说朦胧吧,印象派绘画画面的形象朦胧美与文学意境的朦胧含蓄不是同一性质的美感。识别文学与绘画扑朔迷离的意境美是写游记的基础,也同时体现作者的修养与偏爱吧!20世纪60年代初,一位海外知心的老同窗写信告诉我,说他看到了我的一套海南岛风光小画片,认为那只是风光,是旅行写生,是游记。他的批评给了我极深刻的印象。数十年来我天南地北到处写生,吃尽苦头,就不甘心只作游记式的作品。“游记式”成了我心目中的贬词,是客观记录的同义语吧,我追求表达内心的感受与意境,画与文都只是表达这种感受与意境的不同手段。我画得多,写得少。作为专业画家,不得不大量画,有情时奋力画,无情时努力练,不少作品缺乏深刻的感受。正因不是作家,没有写作任务,写不出的时候绝不硬写,但来约稿写文的居然也愈来愈多,真怕写言之无物的文章,自己就不喜欢导游的讲解,怎愿写令人生厌的乏味游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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