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道豪华的车头灯刚刚照亮这家夜场门口瘦高身材穿灯笼裤的接待男嗅觉灵敏的鼻翼时,对讲就呼到了经理的桌上。这座沿海废城又到了每天狂欢的时刻。他把钥匙随意掷出去,有人接住,然后慢吞吞地走向大堂奢华的沙发等他的老朋友迎接他。他知道自己家的产业很多,他经手的只是很小一部分,他知道那些都是合法的,适当的挥霍也就变得心安理得,包括这家场子,他的好哥们,他家的世交,同样奉公守法,所以他不经常来这里。
一个亲如兄弟的熊抱和几句关于太长之间不来照顾生意的嗔怪后,在用免单劝离走的几个鄙夷的眼神中,他被领到最好的一个位子前。他不喜欢这里的单间,这里是个开在这个城市最繁华地段一个纯粹的乐与舞的世界,随处可见的外国人标志着这里的文明与高雅,不提供任何额外服务提示着每个客人不要乱来,他今天选择到这里来也不是来发泄的。
几个钟头前刚刚从一个让他头疼的见面中逃离出来,也不记得这是第几个了。兜风,转转悠悠偶然想起这里好久没来了。那个女孩过于丑,让他作呕,他不了解父亲为什么会把这种货色拉出来,就算她的家族是东南亚某个集团的主人,难道他们的钱赚的还不够么?他需要有个更高层次更美轮美奂的地方消遣,在这之前需要让夜风先把这种厌恶和不解吹走。
留下他一个人,身边的座位陆陆续续坐过来几个不同风格的魅影。他都明白,她们想让他带走,这个座位是油水最高的一个。音箱很近,这个位置突前,座在这里会感觉是自己的专场,除了音乐几乎听不到其他,也不需要多说,有些事是心照不宣的。他带着天生迷人的微笑请她们喝那不菲的红酒,又用不理睬,送她们离开。
很长时间他忽视掉了周围,只注意到,舞者中有一个,舞姿似乎与众不同,她主导着每个表演。她的服装也与其他陪衬的舞者不太相同,有支舞中她穿的那件露出整个肩膀雪白羽状碎片包裹住淡粉腰身然后垂下黑白相间条状飘逸的短裙,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货色,更像是某个时装展示T台上才会有的量身剪裁。他觉得很美,是他从没有遇见过的那种美。
他就这样,盯着她的脸肆意欣赏。她好像发现了,也盯着他,一直盯着。他分析着她脸上究竟挂了多少色彩,结论是可能很少,似乎更多的色彩在增加着她的年龄。这道目光最后终结在徐徐离去的火红半卷发与变换灯光交织的瞬间阴暗中。
“她是我从很远的地方挖来的,我说我出不了那么多薪水,但我真的很想她和我走,最多四千一天。本来她拒绝的,但说完去的地点之后她居然很快同意了,但是她要求不出台,不负责应付难缠,不能保证每天到场,如果必要的话由我安排接她来场子或者送她走。我考虑那些条件并不成问题便同意了。”
他的哥们不知什么时候坐过来了,品着酒,闭着眼,娓娓说着他此时最想了解的那些事情。他的视线显然早已被从小玩到大的朋友猜透了。
“她的过去我也知道的很少,她可能不怎么喜欢男人吧,又好像很缺钱,和别人交流也很少,但我们十分需要她帮我提升这里的品味和风格。”
等了半天,他只回了一句哦,他集中精神分析着这些经过。
“她今天应该不会再出场了,现在可能已经走了。”
他扭过头,不再盯着另一侧的出口,继续几个小时前说了一半少儿不宜的话题。
差不多的等待进行了三天,她每天都来,但只在最高潮的时段呆几个钟头,午夜之前就会离开。这晚他看出她好像比较疲劳,因为灯光虽变换频繁,出场间歇时间也变得很长,但她脸上的汗总映射出与往日不同的折光。说了几句话后,被送到大堂门口自己的车里。
“老兄,克制些,别毁了我最出色的dancer。”
他没有回答,盯着他兄弟的眼睛,点点头,然后关上车窗,掏出一个考究的纸盒,一个用三条不同链子交叉改造过还镶了三颗形状大小不一华钻的银色金属腕饰品。他不喜欢烂大街的东西,这类物品应该追求唯一性,他这么认为。划掉这笔钱时他依然保持着洒脱,同样一个姿色不凡相当职业化的给他亲手结账的笑脸送出门口,父亲的电话便打来,一声怒吼之后电话被别人抢走,母亲似乎更理解儿子在干什么,显然他们两人都熟悉那个他以前从没有踏足过的金店,他花钱也是挑地方的。
他发现她和别人最明显的不同,周身上下没有一件饰品,与那些时装的华丽和躯体的诱惑格格不入。他不知道是不喜欢还是有更高的要求,这或许会成为打动她的机会。打开检查一下又很快合上盖子,因为他透过只能从里望向外的车窗看到她已经走到车前正和灯笼裤男问询什么,然后走过来。
一路无话,除了必要的指路。不算远,五分钟车程,她可能真的累了急于回去,没有卸妆也没有换衣服。11月的深夜稍显凉意,他偷偷抬眼看着开了一条缝的后窗放进来的一丝微风摆动着她靠着车门看向侧面标志脸庞挂着的火红半卷发。最后,车停了,他跟上了楼,可能觉得是有意的保护,她只在楼门口稍微错愕了一下,没多问,因为下车时她也没有说一个谢字。他就站在旁边,她要开门了,发现他依然没有打算离开的迹象,便转过头看他,他也看着她。
“我看到你盯我好几天了,对我也了解不少了吧。如果你打算来硬的,我不会反抗,但我可能会叫,然后还可能选择报完警再也不回这里。”
他感到内心面临严重的侵略,下不来台。这是个建成不久的藏在密集商业中只有那些高薪白领才青睐的临街高层公寓,狭长而明亮的走廊,密集的入户门透出隐约的人声和微弱的灯光。僵持了有三十秒,突然对面的那个门毫无征兆的啪一声打开了,探出一个三十多岁健硕的抱着孩子的肩膀。
“妹子,遇到麻烦了吗?”
然后带着审视和警告的意味,从头到脚看他的每一个细节,以求记住他的外貌特点。可能他们刚刚上来时就被对门注意到了。
他觉得自己危险了,对门这个像是健身教练的壮汉可能是她的朋友,所以她没什么顾虑地还带他上楼来,接下来可能会有一顿老拳送给他。直到她摇摇头,示意没事,然后拧动门锁,踏进去。对面也关了门,他怔了片刻跟了进去。她没有关门,明显默许了他可以跟进来。
黑暗中,她几步走动,就扭亮了几盏藏在只有主人才熟悉位置的昏黄的地灯然后颓然坐在一个相当简单的,原木色的单人床上。他靠坐在一个同样风格的,离她距离不近也不远的桌子的一侧,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你是想开始表白呢还是想玩些什么游戏之后付钱离开?”
她终于又悠悠地开口了,视线始终挑战地怼着他,没有一丝波动。他被问住了,他忘了自己风流时用过的那些伎俩怎么施展,像被剥光衣服审问一样动了动嘴唇无言以对。她确实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比自己要潇洒得多,他竟一时醉了。
半天沉默后,她脱下外套扔在床上径直走向和这个压抑的单身公寓面积极其匹配的狭窄卫生间。他听到水龙头喷射声,她应该是在洗脸。床头矮矮的柜子上摆着两种药,一种是瓶装的,他看不懂上面的文字,另一种是铝箔纸包装的,大概看懂是止痛药,抽屉露出部分可以看到还有码的整整齐齐很多这两种药以及一些化妆用的杂物。他又踱步在这个一点不像青春女孩应该细心装扮过的开放卧室里,除了连窗帘都没有,大大的落地窗辉映出的自己的倒影和那几个大众而廉价的家具外,就只剩一个足足五米长的衣柜了,柜门关的死死的,边框和柜角都是那种罗马文艺复兴时期雕刻风格的图腾状的弧度,与她和其他属于她的那些物品仿佛来自不同时代。空旷的屋子一角地面上原本应该是留给现代化家电的那些位置里,同样整整齐齐码了一排鞋子,根据盒子大小和颜色判断,应该是按照季节一丝不苟地顺序排队过。
他感到一种被人无视的尴尬纠缠着他僵直的手,掏出自己那个纸盒子,放在桌子上,旁边有一个小巧的笔记本电脑和一套电子管功放音箱,他只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喜好音乐的朋友家见过,具体价值不知道,但一定是不会很便宜的。她走出来了,刚好看到他的手离开桌子,经过他肩膀旁边,看看那个深紫色的外皮打了一个暗红色的花结的盒子,又看看他,坐回床上,用一个半瓶矿泉水送下两粒那个看起来像是止痛药的白色颗粒,然后把桌面的药和其他杂物推进抽屉关上。
“我累了,如果没什么事,我要休息了,东西你可以带走。”
说完她就脱下鞋,赤脚拿起放回那一堆鞋子中间,然后靠在衣柜侧面,面对他很近,中间只有一个人通过的距离,她低垂的眼睛看着扭动的脚趾,像在催促他赶紧决定。
“那个是送给你的。”
勉强说出这句话后,抬腿就走向门口。
“明天可以休息一天吗?我会付你双倍工资。”
他握住门把手时,实在没办法摆脱身上只剩下几张磁卡的无奈,只能用可能让对方嗤笑的双倍慷慨掩饰自己被击溃已经奄奄一息的豪放。他隐约感到,他有生以来最大的求知欲和最盼望的悸动正在到来。
关门一瞬间,他看到她正在打开那个盒子。他知道,她会用这个礼物判断出他来到这的真正目的和他真正的实力以及刚刚不着边际几句豪言的可信度。
他带着不菲的红酒如愿地敲开了她的门,如愿地付出了让她可能满意的金额,买来了他红色钞票猜不透的笑,如愿地享受了一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表演,满足了男人根深蒂固的占有欲,意外地得到了她断断续续,来自于迷乱酒精和汗液气味夹杂在喘息声中,模糊又简单的自述与回答,或者说是梦话。
“我不需要男朋友的,以后不要来找我好么……你的眼睛很迷人,我感觉看到了我自己……我曾经像你一样生活优渥,但我不会挥霍……有过男朋友,还有过很多,不过我现在只喜欢你一个……我曾经天真的认为会存在单纯的喜欢,会有个人在我跌倒时扶我起来,不离不弃……我经常带他来夜店跳舞,我教会他跳舞,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我出现在不该出现的位置上跳舞……爸爸用重金请很有名气的设计师打造了这个衣柜,这也就成了他送给我唯一我还能保留下的东西……我其实一无所有……每件衣服都是妈妈专门为我设计的,她是天才,她许诺,有朝一日带我在米兰或者巴黎的闪光灯下穿我最喜欢的衣服共同亮相……他们很相爱,他们从一个很小的门面,奋斗到差一步成功……爸爸同时得到了好几个事务所的邀请,设计和制作好几批国外订单……一场大火把一切都烧没了……妈妈葬身火海,爸爸被损失和绝望彻底打垮了,从十八楼纵身跃下……我在学校收到公司会计师的一沓纸时发现,我继承了一切财产,包括债务,在爸爸生前朋友和亲戚的帮助下,加上所有公司资产还清了银行贷款,他叫我不用担心不要着急还钱的事,他跟我父亲干了很多年,他是所有的债务的中间人,他抱住我流下了眼泪……我欠了160万……我只留下了衣柜和里面的衣服,搬出家,然后漂泊……我去过很多地方,受了很多苦,做过家教,快餐店小时工……我发现40岁之前不可能还清这笔帐……我不想欠任何人……”
他离开的没有知觉。他体会到了,她是十分懂得如何伺候男人的,她说她有过很多男朋友确实不假。但是那具躯体又和其他女人不一样,迎合他的是一个从没有感受过的炙热温度,还有些异样的触感总不经意间使他停顿。
在家喝了几天闷酒,被那个“是不是想玩个什么游戏然后付钱离开”的质问烦的无法自持,怎么也放弃不掉最初的打算。迷蒙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小时候的一个场景,游人穿梭的改革开放初期,他们举家迁到这个城市。两个并列的服装店,他正在街边玩土,爸爸和隔壁的男人为了几个顾客起了冲突,隔壁男人抱着婴儿的老婆跑出来拉走他,婴儿哭声夹杂着爸爸破口大骂……
他找到母亲,问起近些年有没有个很出色的服装设计师因为火灾而死,公司也顷刻倒闭了。因为他很清楚,自家以前也是做服装的,只不过服装利润微薄,父亲不看好,进而转型做进出口发家,这方面事情多少应该有点耳闻。
妈妈先是惊愕地沉默,后又语重心长地说,生意场很残酷,有时用些手段也是迫不得已,很多事你就不要刨根问底了,都过去了。爸爸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为了你。
从妈妈的话里他猜到了他最不想承认猜到的事情的全部。妈妈也很纠结,和他说的显然是同一件事,很有可能,爸爸就是那场火灾的幕后导演,但是这又如何解决呢,去告诉她?一个游走在他手里心里,又感觉无法把握住的人,她知道了之后,要么他的家和她的一样破碎掉,要么放任她永远从自己心里消失掉。
为了见到她踉踉跄跄不知不觉来到深夜的灯红酒绿中间,为了打消见到她时不能抑制的冲动,招呼了好几个游荡的红唇坐在他周围,大声放肆地笑,毫无顾忌地触摸、灌酒,他的兄弟认为他疯了,但被他甩开。
她当然在,她一直在等他,然后近似之前的对视,近似的归途,一样的灯光下,她主动了,他忘情了,跃动的音乐伴随着销魂的身影,他突然像被雷击了一样推开她游走过来的带着那条他为她精心定制的、唯一的、奢华的、纤细的、泛着麦色柔光的手,飞奔到街上,心被某种抓不住的东西折磨着,他才知道,他已经不可逆转的爱上了她,恐怕她也是这样。
一个月后,当他从马尔代夫灿烂的太阳下换来晒的黝黑的肩膀然后从繁密的阴云深处看透了自己内心闪烁的不安后,踏上让他沉沦至此难以逃避的那些躁耳电音催策晃动身影如海的十几级台阶时,还是那个熊抱,那几句象征性的嗔怪和她已经很多天没来过的回答。他想,她应该是又去另一个地方漂泊了,或是对他的突然离开失望透顶不想再见到他。
按照来了要照顾生意的请求,埋了两桌还算友好的国外朋友的账单,然后徒步按照记忆又来到那个狭长的走廊,敲响那个被对门大汉一言不发闻声过来帮他打开的那个让他夜夜忐忑不安的灰色木门后,她不在。她的东西都在,整整齐齐,一样儿都不少。没有窗帘的落地窗倒影着大汉离开的身影。伴随着很温柔的声响,第一次亲手拉开她珍视的宝藏,优质材料精工打造的那个栗色衣柜中,密密麻麻的上百件风格各异色彩斑斓的只有T台上才会出现的唯美时装在跟随着他的手指沙沙摆动,好像她的幻音出现了,又离开了。桌子上除了那个小巧的笔记本电脑和音响外,多了一张薄薄的纸和淡淡的灰尘。他隐约感到这个氛围的怪异,不敢深入又不舍离开。打开那个笔记本电脑和所有设备开关,放他记忆里那个她专门为他翩然而舞的曲子,翻阅着大量带着她花一样的笑容不同时间地点留下的她和家人朋友的照片以及一个收入的账单,上面的时间显示,遇见他后不久,她不欠任何人了。
桌上那张单子是医院的死亡证明:“12月21日……25岁……发热3日……恶性淋巴瘤晚期……心肺衰竭……”。
“……You're the drug that I'm addicted to and I want you so bad, guess I'm stuck with you and that's that…… 'Cause when it all falls down then whatever…… If it just ain't right and it's time to say goodbye. When it all falls down, I'll be fine……”。
音乐还在无限地循环,每个轮回时刻和每个休止符,一个个意外的戛然而止把他脑中那个舞动的精灵带去,又带来。
“我知道你可能会回来找我。我原不打算再爱上任何人,因为我知道自己时间本已不多,但当你第一次出现在台下看着我的时候,我发现,我认识你,我不知道,是今世还是前世,就算是前世我欠你很多吧。我一直幻想有个人,幻想那个人会是你,会来接我走,离开这里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圆我那个单纯的梦想,看来不可能了。我不愿欠你,你送给我的东西在床头的抽屉里,我很喜欢,但是那终究还是属于你的,走时记得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