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西湖

1.23 朋友拍照的西湖残荷

  以杭州人的身份穿梭在人世,总是被人问起以西湖的光景,我也一样,但是每逢那时,我往往会像极了一个杭州客。

  我曾在一篇名叫《在梧桐叶影里》的散文里提到过对西湖的追忆:“……还记得,四周已枯黄的梧桐树只要影在碧波里,便是哄我错认那杨柳青了,怪幼稚的,我当真瞬息里觉得,仿佛是二月未老的西湖长埼,那流波微明里杨柳丝乱鬟的倩影,只是瞬乎里一只犹不时宜的黄蝶,从一边坠过来,还未翻过一个身,早早浅在了波心,我突然省得真实的季度,从那江南的薰风镜湖里挣出来,于是听不见了湖船的早笛,嗅不见了荷塘柳港的淡香,连衣袂也一下子从早春的温适中回到了新寒待感的冬罅,不是南湖的柳,只是一周的梧桐,一潭脂膏般绮腻的绿水,浮着一片新落下的已枯黄的梧桐叶。”

  文字是透着遗憾和落寞的,但那是极其真实的描绘。我生来十几载,只到过西湖一次,并且是极其走马观花,仿佛记下了很多绝美,又仿佛什么都是模棱两可的。倒不是说西湖的凡凡,只是想想那时候,我年龄真的是太小了。西湖不比糖果有趣,任她自然是云端里的仙姑,我到底是提着一把鼻涕的小孩,以我顽乐任性的心绪看她,当然是不合适的。

  倒不是说,西湖不经看,是阳春里最缥缈的一章,是我满心年幼与无知永远拼不起的碎拼图。她也有耐我当年的孩提之心所迫求的,譬若自由自在的胶皮舟,买一只半个小时的逍遥。又比如看着别人抢先了舟半个小时的委屈;比如一池的红鲤中奇珍一样的金鲤;比如柳叶间傻里傻气的阳光。又比如阳光照在花港粼粼的波澜,一刹那那红鲤全变作金鲤的律动的翻滚……它们至今也安好地映在我的脑海里。只是每一年它们都会模糊一点,衰微一些,按理说我需要不断去寻味回忆以保证它们的新鲜,但是曾经许多年里,我都没有那样做。我想,可能是因为我那时游西湖不是本抱着观游的心态去的,只是曾经寓病杭州的时候,由父亲提议,在医院请了余闲而去的。我们由一段我记不得的公交线到达那儿,一直走过整段白堤(实际上我记不得是白堤还是苏堤了),沿着湖沿走过一会儿,做了一回船,便被护士的电话催促回去了。

  至今回想那白堤,我什么都忘了,只记得拥挤,拥挤是我最大的感受。比较清晰的回忆,是沿着湖岸漫步时,那一种阳光穿过柳荫的熨帖的氛围——凝脂一样的西湖水就在旁边,和岸的界线是平的,不起长埼,不起堤岸,倘若你喜欢鱼水的柔情,大可以趟了这泛泛的明灭径自去寻那水伯的幽宫。柳叶很密,但柳树并不密,从株数上说,忽略它的树冠单看那树身,错落间或地挨出予人隔望的感觉,但是它们的冠却连作了铺天的帷幕。绿色的屏,或者说是经由了日光而斑驳如同镂雕的屏,在我头顶携朋掣友地密织着,当然风过了,正应了那“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描绘,它们的沙沙的响声很汹涌,即不像是一个夏天里厌烦的簌簌,也不是一个秋天遗憾的萧萧,那声响像极了低语,像风的讯息和叶子的悄悄话,像是水的讯息对掠去然的风的猜忌——谁都没听懂过它们的这些语言,但是谁都明白,一片叶子和令一片叶子的拌嘴是怎么牵惹起一树的和事佬,生困的柳风春暖和解困的流莺是怎么发到一处响;人们当然也在想着弄明白,诸如当画船开过岸边,那桨轮激起的大浪毫无遮拦,猝不及防地惊吓到没有经验而沿岸过近的游客;诸如湖这边明媚的柳浪,和遥远望去湖那头仿佛永远不曾散开的冷雾;诸如岸边公椅上的灰尘被太阳晒热了几回又凉了几回,那远山是怎么打上一层清晨的琥珀和夕日的琉璃(尽管这一日的艳景并不想为当年的那个病小孩所见)……听着柳风,想着这些事,日光也愈发彡落点点,我们回望过一路走来的白堤,只记得好像是在一层薄雾的遮维之下,显现出一段青蓝而缥缈的轮廓……我知道那一年的柳色是绿的,但是其实柳色是斑斓的,比我第一次见的彩虹还要妩媚。多年以后,我听着临安城的竹涛,总还是想着柳浪。竹柳,说他们同属春光吧仿佛也不合适,说到共老秋黄似乎也不妥当,这两种错季又仿佛接洽的树,我不想分出什么名堂来,只是唯一,我现在已不能自由地到那西湖去。

  记得什么地方看见俞平伯的《西湖的六月十八夜》——“不知是谁的诗我忘怀了,只记得一句,可以想像从前西子湖的光景,这是“三面云山一面城”。现在打桨于湖上的,却永无缘拜识了。云山是依然,但濒湖女墙的影子哪里去了?

  ……我们商量着去到城市买些零食,备嬉游时的咬嚼。我俩和Y.L两小姐,背着夕阳,打桨悠悠然去……

  ……西泠桥畔依然冷冷清清的。我们坐了一会儿,听远处的箫鼓声,人的语笑都迷蒙疏阔得很,顿遭逢一种凄寂,迥异我们先前所期待的了。偶然有两三盏浮漾在湖面的荷灯飘近我们……”

  我自然不太懂里边的掌故,唯独“三面云山一面城”的诗句,使我回忆起泛舟的事了,前文所说的胶皮艇固然是好,遗憾有太多的水域我们不能过去,当年还会限制要在陆上管理者的视线之内,逾域便不可,好不容易在水上飘着,自然又是发动机的低吼盖过漪澜和风语,这当然不是打桨的乐事。画船,我也坐过穿梭了半圈,至今脑海中还是那船上的女导游絮叨地讲着西湖的史故,我靠着窗,心情里满是厌倦,看外边的天色变作灰调,阴阴翳翳的云翻上山来……昏昏沉沉坐至岸,没有记下一点水色和山绝,只得到下船来一脸庞的冷雨……如今想来,我突然明白打桨的趣事,是和荷塘月色之下采莲的往矣,一样可望而不可得的,采莲的人是在江南的旧朝,泛舟的人算来也是镌刻在旧都的历史倒影里了,去概括那一种时代形象,朱的采莲,俞的泛桨,突然间有一种换了人间的惊恐,那是文化的人间换了吧,也许真的不需要那种旧知识分子的怅郁来婉歌这个时代,但是我们都似有非有地带着惋惜,毕竟是多少风流去,去且不再了。每当这时候,我脑子里就昏昏地映开一种错觉,是我还记得的西湖的水色——我记得的西子湖的水色是即清又浊,那真是我所见过的世间的一大怪事,说她剔清,不可明言,往湖面一线看去,实然如妆镜平铺,纵使不映些让人心酥的红颜,映些淡云青天,缘分到了再添几只叫不出名来的迅鸟,也是一种丰致的图画了。顶好,再让这水色是漾在初晨或将夜,四周就有朦胧然的水汽罩起来,像洒,像漫,沾到树就挂上烟波,溅到山就润一笔清潺,要是清暮的光景,就化作一砚淡淡的墨色,是写意勾点的残梦中的呓响。塔影,城居,最好都没在朦胧然里,或者没在那暮霭里不要看见,只要最浅淡的湖水,兼着浩浩的水雾,遗世独立一般的清澄和空灵。我想这是十分好的。但西湖的水色并不展示其极致的澄明,说她浊是真,说她泥沙满腹的那种“浊”却并非真,是你揽非一面妆镜,只是直勾勾往下看,看到的是一种忧伤的凝碧,仿佛是千年来女儿家抛洒的脂粉泪儿都沉在那下边,还有藻儿裹在水下,还有不时的鱼儿翻动湖泥,缘由是这样的那种看不真切。静绿静绿的水域我是去过的,坐着那只胶皮艇,到一座水阁的边上,似乎还栽着相当满的荷花,只是那时都枯死了,低头晃脑的残躯像是陷在绿水之间,的确显得是一种腻波,看惯了,去看华灯和莹月也会带点忧惘和黯淡,难怪自古的诗家赋客里有说西湖水的“饧涩”,凝厚,一见得固然是绿水逶迤的好景,一来,是一种凝愁的气息自古之蕴了。然而流动的绿水,是第二番韵味,除却那凝绿自然深幽,就不见那种静水的涩塞了,显得更加是嫩,更加是丰腴,我想这个词甚好比类她,一旦这种绿水流动起来,就有了滑嫩的肌理,兼上那种粼粼脉脉,无限的柔情丝缕,自是一般风华的韵味,都是曾经在画船里一瞥所见的。

  可惜说到底,还是应了我叹息的话,这种水色在那儿千年,却没有旧兴里游舟打桨的权利了,在水声不尽的哗啦里,舍几只皮艇和汽油船在上面横客,有着钞票的哗啦,那也不是西湖了。或者说那种薰风的湖光,别了五六年,已经成为我的魂魄里的一段哀愁,这几年里,看过父亲的猝逝,慢慢觉得西湖也是他的影子了,我们不可能再同游一遍了,我印在西湖畔的童年也随之而走……想来父亲在这世上四十来载,最后被疾病夺去生命的时候,他记忆里的湖光,一定是那么微不足道,他什么都厌倦了,那种厌倦,肯定不是我曾经作为一个儿童的心绪不能满足的厌倦,人一生游山玩水,不就是希望那些声色在以后的岁月里,可以为自己的生活填上回味的愉悦吗?但是病人就不是了,在死的威严下,这些山水快意都和云烟一样可有可无,亦或是触不可及。雷峰塔倒了可以再造,那儿的什么东西倒了都可以再造,风光在那儿千年依然不减,但是谁能保证古老的岁月以来,那些看客,生命的灰是否掉了一地呢?终于有一天我也会觉得西湖没什么稀奇的,甚至是多余,而我只是希望那专属于我的告别的一天会迟点到来……

  唉,疾病是一件很头疼的事情,美也是一件很头疼的事情,对应的生活和死也都不是那么容易啊。怎么说呢,西湖,此刻你肯定在流着你一滴滴的夕阳,而我,抹完眼泪后,还是趁早去梦里寻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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