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比我大两岁,可是我们小时候,并不是一起长大。虽然,我们是亲姐妹,但是不管是外貌还是性格,都不一样。从小我们没有所谓的心有灵犀,可是我们,还是做了同样的梦。
1990年央视元旦晚会中,宋丹丹和黄宏主演的小品《超级游击队》成为经典,这个众多观众难以忘怀的节目,演尽了生活里的欢笑,以及现实中的无奈与寒酸。1990年春天,我作为超生女儿出生,十个月大的时候,妈妈把我送到了农村外婆家,一直到15岁初中毕业,才回自己家的小县城。所以我和姐姐,很少在一起,以至于成年以后,留在家乡结婚生子的她和在大城市辗转的自己,渐行渐远。
13岁的那年春节,我和姐姐的成绩单同时被摆在客厅的圆桌上,爸爸对姐姐说:“你们两个都上学,供不起,妹妹的成绩比你好一些,让她继续上学吧,过两年我工作的厂里招工,把你招进去,慢慢工作到退休,也算有个铁饭碗。”在拿到成绩单的那一刻,姐姐就早有预感,爸爸给她已经说了很多次,考试成绩上不去,就不要再上学了。爸爸说:“即使你继续上学又能怎样呢,将来也不一定找到好的工作,你看你的成绩,在学校也是浪费时间而已,你妹妹,过两年如果学习成绩没有进步,也是没必要上学的。”姐姐的眼泪在流,却没有说话。
教育匮乏,让本来就穷困的人们产生代际效应,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他们看不见知识带给自己的能量有多大,看不到知识能够带给自己怎样的生活,上学,在他们的眼中,不一定有回报,而更像是一项赌注,因为把学费交出去,受益要在很远的未来才能实现,而那个未来,他们想不到是怎样的,所以他们会选择眼前最快的收益,做一个月工作,收一个月的工资,这种简单的计算,比计算长远的收益让他们更踏实,所以在他们的观念里,在学校学知识,不如有一个稳定的工作,然后仰仗这个工作,一直到老。也正因为这种观念,他们的付出变得无力和满不情愿,于是支付学费变的更加很难。
那时年幼的我,根本不了解家里的财务收入,那几年家里有多困难已经无迹可寻,我只记得,我们家庭状况,从15岁的姐姐开始工作后,变得越来越好了,而姐姐的生活和人生有没有向好的方向发展?再也没有人提及。
姐姐辍学以后谎报年龄跟着招工大队去外地打工,两班制的电子厂,像一颗螺丝一样不停的运转,枯燥且没有尽头。我记得有次姐姐往家里打电话,是我接的,她哭着说想家,而我那时,还不懂给姐姐一句安慰,慌忙把电话递给妈妈。
姐姐18岁那年,如爸爸所愿,进了他工作的厂里,一直到26岁,八年最美好的年华,她大部分时间在工厂里,在一个个车间辗转,工作的内容从看机器到看水表,这些对于年轻的她来说不太累,却从没有热爱。
姐姐长得漂亮,那些年很多男孩追她,后来她爱上了一个理发师,因为理发师是外地的,父母不同意,她却展示出前所未有的叛逆,绝食,离家出走。后来父母终于勉强同意他们谈恋爱,然而她与理发师的爱情,却在父母同意的一年后,无疾而终。
那时我住在学校附近的出租屋里,她很少跟我提及她的感情生活。只是我后来问她,为什么父母同意了你们的感情你们却分手了?她说:“或许自己并不是真的爱理发师,执意想要跟他在一起,完全是一种反叛,不想让父母决定自己所有的选择,所以后来父母同意后,重新看待了那份感情。”
或许从那时起,她开始想要有自己的想法想要以某种方式宣告自己的独立,在那之前,我一直觉得姐姐是个听话的孩子。
她会洗衣服做饭主动承担家务,爸妈让她做的很多事情,她也没有任何怨言,姐姐的东西只要我想要,她都会给我,她的衣服,只要我喜欢,她就让我穿,妈妈也总是说:“她是妹妹,你要让着她。”
在外婆家住的那些年,爸妈很少来看我,小时候盼望姐姐来看我的迫切,比父母还要深,因为她可以陪我玩,还会给我带好玩的玩具和小人书,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让着我,在她的观念里已经根深蒂固,以至于长大后的数年,依然如此。
已经不记得是几岁那天,我穿着姐姐的旧衣服,跟小伙伴玩的时候不小心摔倒撕坏了口袋,一块布在衣服上套拉着,全身泥泞,姐姐刚好来了,穿着新裙子和新袜子,干干净净的散发着香气,我看着姐姐,突然大哭起来,大家都以为我是因为摔疼了委屈才哭的,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小小的心中充满了困惑,困惑我为什么不能跟姐姐一样,有漂亮的新衣服,困惑我为什么不能跟姐姐一样,可以在爸爸妈妈身边。那时的自己,开始遏制不住的羡慕姐姐的生活,或许从那时起,我的心中,慢慢滋生了埋怨。
照片为证,姐姐的新裙子长长的挂在我身上,而我隐藏在心中的小小埋怨,又怎会是姐姐可以弥补的?我埋怨父母生下我却不陪伴我,埋怨姐姐有新衣服为什么没有我的?埋怨我为什么不能在小县城走修好的油柏路而是每日与泥泞为伴。这种埋怨,随着青春期的到来,越发坚固。
我记得童年时期有次村里的人玩笑的问我:“什么时候你妈来接你呀,你要不要回去?”往往这个时候我都会答:“我才不回去!”说完转身走开,那时总会害怕好事者的下一句“你爸妈不要你喽”,那时心里就会莫名的惆怅。这种惆怅,长大之后不但没有消失,却愈却愈演愈烈。
上中学的那几年,我的成绩因为隐藏在心中的埋怨滋生出叛逆,父母越是逼迫自己学习越是不学,因此成绩不好,但还好不至于太坏,勉强在班级中游打转,后来即使高中可以在自己家生活了,也选择了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隔阂,让我跟父母始终有跨越不了的距离,仿佛我和家庭之间,永远缺乏一种粘性,那种粘性我渴望却终不可得。
我上了一个一般的大学在外地苟且过日,而姐姐,留在父母的身边,相亲,结婚生子。
有一天,姐姐抱着怀中两岁的外甥对我说:“很羡慕你,如果我也上了大学,或许就能过上更有意思的日子了,你看现在,每天只能关注孩子的吃喝拉撒了,完全找不到自己。”那一年姐姐工作的工厂倒闭了,这个成立30年的国有工厂,在新经济迅速发展的过程中败下阵来宣告破产,这也就意味着,爸爸和姐姐,同时失业了。
彼时的爸爸已经接近退休的年纪,姐姐刚刚结婚,而我,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工厂的倒闭,让爸爸重新对自己的观念洗牌,偶尔,他会开始后悔自己的很多选择,而刚结婚的姐姐,人生仿佛才刚刚开始但又好像早已写好了结局。
我问姐姐:“你恨爸妈吗?当时没有让你上学。”她说:“不恨,当时我学习不好,即使继续上学也学不了什么,况且,当时家里确实困难。”
我仿佛不能像姐姐一样,以家庭为中心去考虑问题,童年时期缺失的父爱母爱,无时无刻不再影响我的性格,纵使父母在后来努力修复与付出,我却还是在我们感情的边缘,不安的徘徊。
我说:“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每次你去姥姥家都是穿着新衣服,而我,总是灰头土脸的。”姐姐像是早已不记得了,她想了想:“可能那时候觉得要去走亲戚,所以才穿新衣服吧,不记得有几件新衣服了,小时候不懂事,记得总是穿的挺破旧,在同学面前,很是自卑。”
姐姐继续说:“小时候也会羡慕你,你可以在姥姥家尽情玩耍,玩累了有可口的饭菜,而我,每天只能一个人饿着肚子等爸爸妈妈下班回家,因为年纪小不能出门,怕出门遇到坏人,每天被爸妈锁在家里,直到小学毕业才好些。”
我惊讶,这不是我的记忆,我记忆中的姐姐,穿着好看干净的衣服,骑漂亮的自行车,在明亮的教室上学,那里是漂亮的楼房,是干净的马路,是欢快的游乐设施,她是城里来的小孩,是我羡慕的对象。
那次之后,我努力和以前的自己妥协,跟那个埋怨父母的小孩达成和解,理解父母的不易,理解生活中,我们会面临无法取舍的困难。
失业半年后的姐姐怀了孕,理所当然的做起了家庭主妇,每日关心一日三餐柴米油盐,生活还算安逸。只是直到外甥上了小学,她才开始找工作,导购,小儿护理,保险,销售,电商... ...她做了很多工作,短则一个月,长则一年。
而我,毕业以后辗转来到上海,接受着大城市繁华多元的同时,努力维护小小的内心,享受着便捷与新颖带给自己的快感,却无时无刻不能忘记躲藏在暗处,泥泞地里的小孩,那个被遗忘的小孩因为向往远方,变得坚强勇敢,努力想要活成,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
那天姐姐发信息给我,说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变成了我的样子,变成我的她从上海开车回家,却找不到回家的路。最后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们好像,一年没见了。”
而在不久之前,我也做了同样的梦,梦中我们还是小时候,我变成了她,在父母的注视下,拿着玩具高兴的玩耍。
或许,在妈妈把我放在姥姥家的那一刻起,我和姐姐的生活,就不一样了。以后,我们的生活还是会越来越不一样,只是我再也不敢去定义哪一种才是好的,或者,在我出生的那一刻,生活,本就注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