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手

文/昂桦

      去年岁末,家在金华的学兄给我寄来一盒带枝的新鲜佛手,一半青绿,一半微黄,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佛手的叶片被我拿来做沉香的细末托垫,烧了几日熏香,闻着令人神清气爽,闻着淡淡的香味,写书法的笔头似乎倍加听话,写起来轻松愉快。半个月后,佛手全部转黄,我将它们供奉在案头的碗碟中。听人说佛手易烂,我也有这样的担心,拿捏时先洗净手,这与写字的要求是一致的。佛手见不得汗,也见不得浊气,《浮生六记》卷二有记载佛手一则:“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每有人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佛手难侍弄也是早有说法,不是脏手可以随便对付的,汗手的盐渍或细菌容易造成腐蚀。今年再读《浮生六记》时便对这种有香气的果子有了更有趣的印象。作者沈复是我喜欢的文字家,他生于乾隆年间,所著《浮生六记》,“浮生”取一生浮荡不定之意,源自李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中“浮生如梦,为欢几何”的感慨。但不想,佛手与浮生在我脑海里萦绕,两相交织,缕缕不绝。

    当代作家刘汀的著作《浮生》也有取自他漂浮无定的经历,但平实真挚的语言,犹如內蒙古的汉子,使人爱读。但不同的是,刘汀是三十几岁写的,未足半生,未写尽人生知味。沈复沒有功名,却有时名,诗画文辞俱佳,一生都写在《浮生六记》里。他与妻子芸娘感情甚笃,婚后居于沧浪亭畔,时常一起谈论古今,品月评花,过着举案齐眉,耳鬓厮磨的日子,仿如身与世隔。他们的爱恋之情就在文字之间表露无疑。一日二人备好酒菜,对月畅饮,芸娘扑在沈复怀里嘻戏,沈复嗅到芸娘鬓边茉莉花浓香扑鼻,便打趣说:“古人认为茉莉形如明珠,拿来助妆压鬓正好,却不知这花会沾染头油和香粉,你带着这茉莉染了油粉,反倒显得可爱,比咱们供的佛手都妙。”芸娘却笑道:“佛手是香中君子,香味幽淡,只在有意无意之间,茉莉是香中小人,必须借人势头。”沈复问:“那卿为何带着茉莉,远君子,亲小人呢?”芸娘说:“你还说我呢,你这样的君子不是也爱我这样的小人吗?”酣畅的对话,让人心生荡漾,她那点小确幸从容不迫。林语堂称芸是文学作品中最可爱的女人,并无不妥,但大部分人都只知其欢愉,不知其愁苦,读完这本书,掩卷嗟叹,谁能体会这一对神仙眷侣最后是以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悲慘作为收场呢?有意无意之间,芸娘却拔得文学作品女性清新脱俗的人格魅力的头筹,带给她那个黑暗压抑的社会少有的人性光芒。“有意无意”形容的是佛手的香气,同时也是有意无意间芸娘的宿命。

    早些年读《红楼梦》时,只是说佛手就是佛手,不知其蕴含福寿之意,如今再读,已知佛手寓意福寿绵长、幸福美满。佛手是什么,那是如来之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佛手是什么,有真有假,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细细品读,才知曹雪芹赋予佛手的隐喻。

    今天春节,看望农大德高望重的张教授,他在农大有个三十亩园子,里边种满了各种植物。煞是令人羨慕。园里有一大片杨梅树、桔子树。每年的六月,我都能吃到新鲜的杨梅,十月,也能带上孩子摘桔子。在园子的一角还养着对接白蜡、罗汉松、寸柳、金桔。数量最多的是对接白蜡,有几十盘,形状各异,透着经历过世事的虬劲和苍桑。佛手是园里最次的盘景了。他说金华的最佳,杭州次之,其余的地方不好说了。产浙江金华的称金佛手,产福建泉州的称闽佛手,产广东肇庆的称广佛手,产四川合江的,称川佛手。他劝我养几株佛手,满屋子飘香,这句话打动我,他不知我早就有此意。

    佛手树长出的果实似小孩的手,肉嘟嘟的,很是引人遐想。每日枯坐书房,只有这些香气可以安慰我的浮躁。我不想收別人送我的佛手树,回家后,网上找金华产地的商家,购了两株。待我收到后非常失望。说是五年生,却只有大拇指粗,实际估计是二三年,一株只有三个开叉,五片叶子,另一株只有两个开叉,四片叶子,尽管順丰运输很好,根部带土,裹在塑料薄膜里,叶子拢搭一起,沒有一点生气。我非常不满意,只能抱着一线希望种到花盘里。沒有过到一周,叶片全焉了,二周后,全掉落下来。妻子讪笑我,从来不侍弄花草的人,怎么弄得了这些娇嫩的东西。我心里也暗暗骂这些无良商人,何必眛着良心赚钱,去坏了一个人的心情?难道让人怀着一辈子的警觉才是正常的人生?想想也慢慢消气下去。不过两株无用的树杆占据了两个精巧的花盘罢了,由它去吧。

      一个月后,光杆上竞然长出了几片很小的叶芽。又过几天,冒出了更多的嫩叶。对沒有植物经验的我来说,非常的新奇。二十岁之前,在农村,漫山遍野的植物生死枯荣,与我无关,也从来沒有打动过我,它们是如何抗拒着周围环境变化,风侵雨蚀,年复一年重复着生长,却变得遥远而又模糊。只在城市,两株经自己侍候的植物,仿佛是域外亲近之物。我从网上购来磷酸二氢钾肥料也恰好到货,翻一下覆土,每株施上二小勺肥料,用土盖住。有空就察看土的湿度,干了浇水,湿了搬到院外,晒下太阳,叶片越来越绿,新的枝杆越长越高。我开始日顾夜盼,憧景两株佛手的长大。

    经历过生意上的倾扎纷争之后,我似乎更加关注体现生命力的小植物、小动物,看见园丁在那些不能开口说话的植物前,念念有词;看见步道上里有人遛狗,欢快地奔跑;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靠着窗外一枚绿叶活下来,等等。这些永不纠缠人心杯葛的生命活动,反而给人以愉悦和信心。而那些粗暴的家长对孩子充满训斥、暴力,多像一个无能的园丁对着一棵正在生长的苗木进行摧残。

      我想起那些对生命怀有渴望之心的人,比如西蒙娜·薇依,她就是这样一位哲人——她被誉为“所有外来者的守护神”。我读微依的家信,常常心怀戚戚。临终前她在病榻上给远方父母写信,“窗外有一棵树正长满树叶”、“伦敦满城是开花的树。”她虚构一个她热烈参与的美好的春天,事实上,她的确参与其中,无数个春天正穿过她如穿过狭窄的竖琴,给人心以震荡,我相信它至今仍留在我们所确信的善良的宇宙中。我是那种处于尴尬状态的人,想给年迈的老父亲打电话,告诉我的一些好消息,喜欢听到好消息也许不仅仅是我的父亲,与长辈报告普遍是报喜不报忧,我也许是微依一样的语气;我的孩子总给我说好的消息,也许是她们的坚强,正在她们的城市抵抗着疫情,正在经历青春的烦恼,但是她们总给我好的企盼,又让我觉得有些心疼,她们是另一个在伦敦的微依。曾经生意失败时,我变得一无所有,我亦如这几近死亡的佛手树,但是我的內心很快就冒出了嫩芽,好像有一只佛手助我一臂之力。我得救了,我从别人的白眼里看到了真实的自己,我保有活下去的生命力,如今我俯下身来,仔细端详陪伴我来到这个初夏的佛手树,它像一个充滿新奇和幻想的三岁孩子,透着强大的感知和对生存的执着。

2022.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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