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人一等


      “还有多久?”我问。

  “午夜吧,这个不能滴太快,病人会受不了。”

  护士用两根手指搓了搓调节轮,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让乳白色的液体保持一种缓慢匀速的状态。

  “这是打的牛奶吗?”她问。

  “不是,是脂肪乳。”我说。

  病人咳嗽了一声,把插着胃管的鼻子偏向远离窗户的一侧,干瘪的鼻肉紧紧地吸附着塑料管壁,看上去像是一体的,像是本来就长了个长管子,随着她的歪头从稀疏的白发上滑落到床边,悬空耷拉着。返流的胃部内容物干净地如可饮用矿泉水,一吸一抽一顿像不远处反复涌岸而上的浪,只是没有那么有生命力。

  “她会不会...”她低声问我,话说了一半又看了看被风吹开缝的窗户。她小跨一步,从病床与窗台的空档挤进身子,关上窗户,低下头拾起胃管放到上倾大约20度的床头枕上。那些管内的液体流了回去。她盯着沾着污渍的白被单,疑惑地皱眉。我也分不清那是什么,尽管护士每天早上都会把病人抬起来,把该换的都换一遍,也会看上去脏脏的,像笼罩在天空的一两块乌云,把整个蓝都挤没了。

  隔壁床的人下午走了,这是极好的。天早就黑起来,海风一入夜就开始肆虐,吹得窗户叮叮当当,像是在为什么庆祝。她又回头把窗户关紧,只剩略微缝隙会偶尔吹出口哨声,这丝毫不影响近乎熟睡的病人,她只会艰难地侧头,弯曲手臂,从被单下露出松弛的皮肤和贴满胶布的留置针头,精神兴奋了还会哼唧几声。

  “你想问她会不会死吧。”我走到床头的另一侧,把病人的手臂放回被单中,继续说,“会的,她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我相信很快了。”

  “王川,她是你妈。”她说。

  “我知道的,胡小姐。”我说,“很遗憾你第一次见她,她就这样了,也很庆幸,她变得安静了。”

  “否则她肯定会不满意的,她的眼睛里都是沙子,从你进门开始,她会指责你的头发,你的指甲,你的衣服和你的鞋子。”我继续补充说,“现在她闭着眼,我少了很多没必要的争执。”

  “那为什么还要我来?”她说。

  “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也许吧,只是我想你了。”

  胡倩绕床一周,拉住我的手,我们并排站在病床一侧。母亲很安详,心跳检测仪在上方泛着绿光,数字没有规律地蹦跳着,上下差别不大,总体稳定。

  前些天护工家里的小孩生病了,我不得不过来,她说是小孩手和脸上莫名红肿起来,吵闹个不停,就要找妈妈,实在没办法才打电话给我,要不不会随便联系我的。我也理解,孩子的事是大事,生病也是大事,还嘱咐她如果是皮肤过敏的话一定注意不要再吃些刺激性强的食物,那样会更加严重,倒不是因为会耽误更久,护工我还可以再找。她表示抱歉,也就一两天吧。依照母亲这个状况,一两天应该没问题,她也不想丧失这个赚钱的机会,毕竟躺着不动没什么可伺候的,是很轻松。

  我安排胡倩睡在隔壁床上,用帘子隔开,和宾馆也差不了多少。独立的卫生间,可升降的双人床,灰暗的散着白光的床头灯,随时可以呼叫紧急服务的红色按钮,免费的热水和开水间免费的微波炉。

  “火车坐了太久,你先睡吧,我要看着滴管,太容易堵了。”我用力关紧病房的门,门轻佻地回弹,我又象征性无用地上锁。

  “我睡不着,陪你一起吧。”她坐起来说。

  我把她按下,捏起被单盖在她身上说,“不用,门也关不紧,别着凉。”

  她看上去也确实有些疲倦,南方的湿润到了这里一下子就被抽干了,像是在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上被慢慢蒸发,连同人身上的精气神也一并悄悄被速度掠走。想必我也是的,这该死的鬼地方,海风里也都是干燥的沙。我钻到帘子的另一边,从床底掏出马扎坐下。母亲的面部苍白,颧骨凹陷,暗黑色的斑点不知道是这几天才有的,还是这几年就有了。鼻子里的胃管其实没什么用,单纯在鼻腔里和食道里堵着,防止灼烧的疤痕恢复时导致整个通道完全闭塞。

  “这真是个奇怪的病。”我对着母亲自言自语,“你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奇怪的人。”

  床头柜上放着一小盒棉签和半杯清水,我依照护士先前的要求捏起棉签,蘸水后控干,用另一只手扒开她的嘴,口腔里满是死皮,像是燃烧过后的纸屑。我捏滚棉签从上至下把脱落的皮粘出来,我不知道这样她会不会好受一点,她没有一点表情,心率很正常,她只是睡着了。她的牙坏了两颗,在后侧裸露着牙龈,如果当时她带着假牙,也许就不用这么麻烦了,我想。

  用了三根棉签,勉强擦拭了一番,我把水杯里的水倒掉重新换上,又坐回马扎,看着她。她从没这么安详过,在我的印象里,她常年睡不着觉,每个夜晚总是煎熬,起身在客厅里溜达,打开冰箱,拿出冻了几天的西红柿,按照养生会馆的说法再啃上几口,坐到卧室的床沿对着墙上的父亲骂上几句,直到深夜开始痛哭,没有缘由,或者缘由太多了,厘不清。我经常收到深夜的短信,她的文字不像她的人那么乱,至今我的手机里还有她回忆起年轻时候带儿时的我坐火车的故事,不像讲述,像羡慕。无法想象她是怎么在哭哭啼啼的状态下熬过夜晚的,最终又实在接受不了什么,跨不过什么,选择把那些可怕的药喝下去的。我没来得及问,是西红柿难以下咽,跳舞的邻居踩了她的脚,还是她膨胀的掌控欲受挫,老姐妹挨个离世的无法接受,是父亲还是我。她几乎开不了口,这是懦弱的,劣人一等。

  这样更好,她现在很安静,像个熟睡的正常人。

  脂肪乳营养液过半,她穿着小号的纸尿裤,门外走廊人声变得稀少,原本闲聊的人们都回屋等着什么,没什么可做的。胡倩也睡着了,她并不知道那张床上下午死了个人,她也许会猜到,包括我的母亲,只是时间问题吧。一切变得安静,四下波澜不惊。

  

  海风越来越大,不断敲打着窗户。我走到窗边,努力把眼睛贴近玻璃,楼外已经变得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可以指示方向的光点。声音越来越尖锐,并不是来自风,仔细分辨,是如手掌大小的气泡碰撞玻璃后破碎的声音,还有一团暗于夜的黑在视野中渐渐放大。我尝试打开窗,一搬开把手,海水立马疯了似涌进来,随着涌进来的还有一只海豚。它卡在窗框上扭了下身子滑进屋内,在灯光下才看得出是一只靛蓝色的海豚,光滑的身体亮油油的,在涨满海水的房间里自由地游弋。母亲从病床上漂浮起来,悬在水中,身上的管子与检测线全部脱落。海豚游到母亲身下,向上一顶,轻松地把她托起,朝窗口扭去。它回头看了我一眼,好像点了点头,就冲出了窗外。我奋力抻开胳膊,抓住窗框探出头去,用脚蹬着窗沿,把自己置身于大海中。吱哑声后,屋里的灯灭了,所有的光线被反方向拉回一个点,然后变没了。一切归于黑暗,没有海豚,没有母亲,没有气泡,没有一切,连我也像是一个虚无的意识,凌驾在什么之上,毫无意义。

  

  我的手被一股有气无力抓住了,我睁开眼睛发现母亲试图紧紧地握住我,五根手指胡乱发散地用力。我把她的手放回了被单里,脂肪乳打完了,我按了红色按钮,护士很快处理好,帮母亲侧了个身,出去了。瘦小的母亲面朝窗外,留有半个身位,我爬上病床,和她躺在了一起。

  她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身躯了,蜷缩在一起的肩膀无力地收紧,像个煮熟的虾。我也侧过身子,贴在她的后背,伸手穿过一些凌乱的线搂住了她干瘪的腰。

  “小时候坐火车你带我逃票,被抓住时我哭的一塌糊涂往你怀里钻,你抱着我和他们理论。是啊,就和你说的一样,我是多么需要你。

  “还记得商场的玩具小汽车吗,我们没钱,两个只能买一个。回到家,你又从口袋里掏出了另一个,我开心得哭了,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知道那是偷吗?

  “我爸早就被你逼跑了,离婚后满意了吗,房子是你的,钱也是你的,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不知道母亲能不能听得到,她没有任何反应,很像是熟睡了,或者昏迷吧,我不清楚,她一直是这个状态,我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把她带来了,我找不到我爸,他可能早就死了,总要给你们看一眼不是吗,如果你还能看到的话。我不知道能不能和她走下去,婚姻确实太可怕了。我没有打算听你的意见,也准备了很多和你争吵的词,现在看来估计是用不上了,你肯定不会满意的,我找谁你都不会满意的,我知道。”

  只是别死那么早,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还没准备好。

  我抽回手臂,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温热的液体,可能是我困了,打了几个哈欠也不知道。已经凌晨两点多,我跳下床,把母亲的身子扶正,被单向上拉到脖子。她张着嘴,呼吸若有若无。

  钻回帘子的另一侧,我爬到胡倩的床上,躺进她的被单里。她面朝门口侧着身,我也侧过身子搂住她,像搂住我妈。她的手抚摸我的手背。

  “你没睡?”我说。

  “睡不着。”她没有回头,用后脑勺对着我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没什么,我没那么懦弱。”

  “我刚才听到你哭了,你好像睡着了,你知道自己在哭吗?”

  “你在做梦吧。”

  “也许吧。”她把我的手放进她的衣服里,她的肚子温热,皮肤细嫩光滑,“我爸妈说对你挺满意的。”

  “哦?那太好了。其实我没想到会这样,如果你后悔的话...”

  我的手被她握紧,从肚脐眼向上滑,她的肋骨随着起伏,再往上,她掀开衣服,是柔软的胸,和凸起的乳头。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离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她说,“你哭我会心疼。”

  “我没哭。”我说,“我也不怕,就算是你走了,也就走了,谁都会走,留不留有什么意义。况且我妈这样,我爸不知死活,我不恨他们,他们太懦弱了,没人会...”

  她转过身子,头发茂密地散在枕头上,眼睛惺忪地眯起来。

  “别说了。”

  她吻了我。

  我不知道叫她来是为了我妈,还是为了我。我确实想她了。我把她压到身下,掀开她的衣服,一只手用力摁住她,另一只手去脱她的牛仔裤。裤子太紧,扣子死死地卡住,她挣开我,自己解开了扣子,屁股顶起,把裤子褪到脚踝。

  我们都没说话。

  心跳检测仪在帘子另一侧发出微弱的嘀嗒声,走廊的灯因电压不稳虚晃了几下。她抓着我的胳膊,指甲嵌进肉里,可能是我太用力,无法控制地冲击身体。这种感觉很奇怪,我从来都没有那么懦弱,更没有哭,我是一个男人,用最原始的本性征服一个女人,摆脱另一个女人。母亲并不知道帘子这边正在发生什么,她也并不能理解我已经变得像不受控制的野兽,早就不是一个襁褓里的孩子,再也不需要一两个玩具汽车来满足缺陷的内心。我讨厌逃票坐火车,我买了一等座最贵的车票来看你,来看你像一具干尸一样躺在床上,我不想知道为什么你会喝下一杯硫酸,你永远会是这样的结局,你活该。胡倩的胳膊竖在耳朵两侧凹进病床里,她面部潮红迷离着眼睛看着我。

  “胡丽,你活该。”我小声说。

  “王川?”她说。

  “你爱我吗?”我说,“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你还爱我吗?”

  胡倩紧紧地抱住我,我钻进她的怀里,把头埋起来。

  “我爱你,我爱你。”她说。

  护工家的小孩没什么事,就是普通的过敏,吃几片药就好了,但是她没有再回来,母亲没能撑住,如愿以偿地走了。自始至终没有留下一句话,胡倩请不了那么多天假,提前回了南方,我留下来处理后事。

  也没什么可处理的,她没有什么朋友,值得挂念的几个亲人都提前离世了,终于也轮到她了,也许她计划了很久了,谁知道呢。我没能联系到父亲,不过这跟他也没关系了不是吗。

  火化那天人很多,她排在了四号,依旧很安静地躺在面包车的后舱里,这几天她真的是出奇的安静,我从没和她如此相处过。焚尸炉前站满了人,哭的哭,聊天的聊天,抽烟的扎堆,很热闹。尸体被烧成灰,工作人员用毛刷把灰烬和部分没有烧尽的残骨扫进骨灰盒,喊下一个人的名字。

  “胡丽!胡丽来了吗?”

  我把平推车从面包车后门卸出,推给工作人员,一个人检查了火化证,另一个人顺势一抬,把她直接架到焚化口,推了进去,拧上炉门,玩起了手机。不一会抬头问我。

  “就你一个家属?”

  “就我一个。”我说。

  “行。你还挺淡定。老人老了也没办法,都挺可怜的。”

  “不是,她是自杀的,没什么可怜的。”

  他放下手机看了看我。

  我笑了笑。

  焚化炉有个窗口,可以看到高耸的焰火正在包裹她的身体,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就是️一个躯壳吧,像破旧报刊,废纸盒,没用的塑料罐,如她所愿吧。我渐渐地接受起来,这里比医院强多了,人们把悲伤爆发出来,没有半死不活的等待。

  胡倩发信息问我怎么样了。

  我回复她说,在火化,火焰很高,应该能烧干净那些固执。

  她没回复。

  我继续发短信过去,房子不大,我打算卖了,这里没什么好的。

  又一辆面包车开了过来,家属三拥五簇从后门推出五号。胡倩来了电话。

  “你当时哭得很厉害,像个小孩。”

  “胡小姐,我没那么懦弱。”我说,“处理完我就回去了,还能有一笔钱。”

  “承认爱她很难吗?你看上去不是一个这样的人。”

  “我不想说了。”我说,“你如果觉得我变了,或者什么的,我不勉强你,你可以走。”

  “你真这么想的?”

  “是。”

  “恐怕不行了。”她说,“我怀孕了。”

  我没有说话,工作人员打开了焚化炉,手持铁钩勾出放着母亲碎渣的平板,用毛刷将他们扫进我提前准备好的黑色方形骨灰盒中。

  “你会变成胡妈妈吗?”我说。

  “你爱我吗?”她说。

  五号家属已经着急把五号推进焚化炉,时间接近中午,太阳跃到头顶正上方,干烤着殡仪馆几棵脱皮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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