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有棵老槐树

村口有棵老洋槐树，不知道多少树龄了。我们村里大人孩子都喜欢它，它不像榆树那么招虫子惦记，春天里毛毛虫满树爬，也不像杨树那么张扬，一点风就哗啦哗啦响，吵得很。它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粗的两个人合抱也围不过来。它枝干虬劲，有一枝长的特别长，斜斜的伸展出去，遮天蔽日，如同一个巨大的华盖，为大家遮下一片阴凉。

它不光是有用，还会开洋槐花。到了五月份，浓密的树叶中缀满洁白的花蕾，像穿了一件珍珠裙，一夜间，一嘟噜一嘟噜的洋槐花盛开，风一吹，像是海上的浪花。每到这时，村里的大人孩子一起出动，大人用钩镰连枝带叶绞下槐花，孩子坐在一旁摘，回到家，把槐花浸到水里，洗干净后和上一点面粉，放到蒸笼上隔水蒸，熟了后拌上蒜汁、香油，一家子吃的头都不抬。那时节，满村里都是槐花饭的香气。

小时候，村里的三奶奶常跟我们讲老槐树的故事，说荒年时大家如何依靠槐树叶、洋槐花熬日子，“它救过你们长辈的命，你们要好好待它，千万别去祸害它”，三奶奶常常跟我们这样说。我们敬佩的看着郁郁葱葱的老槐树，老槐树轻轻摇动着树叶，仿佛在害羞的笑。我们村是聚族而居，几乎都是同姓人。三奶奶辈分高，以前又是做老师的，村里的人大部分都做过她的学生。她的话大人们得听，我们小孩子更得听。三奶奶年纪很大了，但一直都是干净整洁的，说话中气十足，是个很精神的小老太太。

我小时候非常顽皮，小姑娘家家的比男孩子还要折腾。有次暑假，和小伙伴打架，被人家找到家里告状，为了躲父亲的“教训”，我一溜烟跑出家门，悄悄爬到大槐树上，找个隐蔽的枝桠坐上去。看着父亲气愤的追来，从树下一闪而过，老槐树像个隐秘的避风港，用密密麻麻的叶子把我围起来，无来由的，我就觉得很安全。树下村里人笑着指着父亲追过去的方向议论我是多么多么不听话。暮色四合，村人都回家去吃饭了，树下安静下来，我也越来越饿。但没有看到父亲回来，我不敢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街上越来越静了，我默默坐在树上，侧耳细听临近人家传来的说话声，大人喝骂小孩子的声音，洗碗洗碟的水声，世界那么热闹，而此时此地，唯有我一人。小小的年纪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孤独。

我正伤心，忽然树下有人叫：“阿囡，你坐在树上干啥？”我吓地大叫一声，差点从树上掉下来，那人紧张得说：“阿囡，你别怕，是我，你三奶奶啊。”听到是三奶奶，我放下心来，“跐溜”一声，从树下滑下来。“三奶奶，你咋知道我在树上？”“呵呵，我猜的，在不在的先喊一声。这不，把你诈出来了吧？”老太太话里带着一股得意劲儿。

三奶奶送我回家，父亲已经到家了，妈正在生气，说他把我撵丢了。看到我回家，父亲松了一口气，转眼又生起气来，四处找家伙什，作势要揍我。三奶奶生气的说：“小孩子打架，大人插什么手？那个伢子比咱们阿囡还大一岁，打不过就叫大人来，没出息！”父亲哭笑不得：“她一个丫头……”“丫头怎么了？我们阿囡一样要考大学，是不是？”我一边吃饭，一边拼命点头。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三奶奶和父亲做了怎样的“交易”，只想着总算过了这一关。

第二天，我的“好日子”就来了。三奶奶开始督促我读书。她在老槐树下支了一张桌子，一边纳鞋底一边看着我读书写字。我傻眼了，天啊，假期才开始啊，小伙伴们都在上树掏鸟蛋，下河摸泥鳅，我居然要读书写字！我刚一耍赖，三奶奶就把脸一沉，把手上的鞋底往桌上一拍：“阿囡，你不是说要考大学？哪有不学习就能考大学的？”我还想赖，三奶奶就威胁上了：“你爸说你还有一顿打在他那里存着呢，你要是作业没做完……”我秒懂，苦闷的开启了假期补课模式。老槐树在头顶轻轻摇动着树叶，为烦躁的我送来一阵阵清凉。

三奶奶有一肚子的诗词歌赋，我背着古诗“接天莲叶无穷碧”，三奶奶一边纳鞋底一边接：“映日荷花别样红”。她还指着老槐树教我念诗：“密叶繁阴画不成，卷帘双眼为渠明。人间炎热无来处，赢得轩窗分外清”。说这首诗就是讲槐树的，我见她老人家连咏槐树的诗都记得，佩服极了。三奶奶笑着说：“这有什么，你多读多记，自然就懂得多。阿囡，现在不比以前了，女孩子也能读书啦，我小的时候，家里是不给女孩子读书的，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识了字，念了书，但到底没太高的学历，一直没能去远方见识见识。你可要努力，一定要考上大学，到广阔天地里看看啊。”看着她殷切的目光，我说不出不想学习，只想去玩这样的话来，只得捧起书本继续读起来。

那以后，每次考试，父亲都要把我的成绩告诉三奶奶，我不敢懈怠，总觉得考差了很对不起那个和蔼可亲的长辈。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是几年来村里唯一的大学生。辞别三奶奶时，她又老了好多，手上都被一块一块的老人斑覆盖，她眼睛已经看不清了，耳朵也不好使了，但还是紧紧攥着我的手，反复说：“阿囡，你可要好好读书啊”，我一个劲儿点头，向她保证，自己一定会拿奖学金，考第一名。

在学校里，无人管束的我像放飞的鸟，每天到处闲逛，课都不好好上了，只一个劲儿憨吃憨玩，奖学金只拿了次等，更别提考第一名了。回家也觉得羞愧，不好意思见三奶奶。到了大三，同学们考研的忙着考研，实习的忙着实习，我还茫然无措，不知路在何方。

就在那个冬天，家乡传来消息，三奶奶过世了。她无儿无女，我和她的许多学生一起为她送葬。灵棚搭在老槐树下，葬礼上，三奶奶在黑白照片里还是那么精神，我看着她，又想起那个孤单的夜晚，想起三奶奶殷切的目光，想起荒唐的大学生涯，想到一片茫然的前路，一阵阵悔恨涌上心头，我为什么忘记了她老人家的谆谆教导，不肯珍惜难得的读书机会？我为什么忘记读书的初衷，是为了替三奶奶去看更广阔的天地？三奶奶，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一定谨记您的教导，努力学习，好好读书，带您到您向往了一生的广阔天地去看看……

天上静静悬着一轮明月，老洋槐沉默地站着，光秃秃的树枝斜斜地伸出来，像是挽留，又像是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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