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的「怂人」姜文

姜文的《让子弹飞》最近又火起来了。

4月21日的提问,907个回答。

有人从热点事件分析,说它又再次戳中当下的荒唐;

有人从电影内容讨论,缅怀不可复制的国片辉煌。

这就是姜文的魅力。

你觉得他放纵过火,怎知他还半掩着该死的神秘。

这性子哪来的?

Sir今天把时间拨回30年前。

聊《让子弹飞》,聊姜文,甚至聊国产电影曾经到达的某种巅峰。

少不了它——

《本命年》

上映30周年。

难得“雅俗通吃”的国产电影。

文艺成就,经过欧洲三大电影节之一认证:

第40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获得者。

通俗层面,它输出过今天90后还会在朋友圈发的金句:

你说上班没劲,不上班也没劲。

搞对象没劲,不搞对象也没劲。

怎么什么事都没劲呢。

要钱有什么劲呢。

不要钱也没劲。

你打我一顿没劲,你不打我呢,也没劲。

大导演力作。

第四代导演领军人物谢飞承上启下的作品,它关闭了上个世纪80年代整整十年的诗意与理想主义,但也开启了90年代更加激越、分裂的心灵蜕变,拍摄此片时也刚好是他自己的本命年。

小鲜肉领衔。

姜文,时年26岁,被表演大师于是之视为接班人的小生。

但与姜文后期荷尔蒙四溅的导演风格相反。

这次,他演一个彻头彻尾的——

怂蛋”。

我们的主角叫李慧泉,二十岁出头,寡母亡故。

练拳击,能打架,下手黑,胡同这一带出了名的。

可惜。

他老友开口就点破他软肋——

处男一个

坦白说,《本命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故事。

出自传统习俗的片名,劳改犯重入社会的剧情,中国时代跃迁的群像……

老外根本不可能看懂。

但它却获得了欧洲电影节的青睐。

为什么?

Sir认为最重要的原因——

它可以是一个低俗的噱头,也可以是全世界文艺的通用语言。

导演谢飞的性隐喻显然做到了后者。

通过描述一个对性事求而不得的男青年,折射出当时笼罩整个时代的压抑、虚无。

李慧泉性启蒙始于一次犯罪。

深夜,好兄弟叉子喊他帮手,教训勾走他马子的男人。

当时李慧泉还不太了解男女之事。

眼中只有道义。

- 把老子涮了,非把她办了不可

- 办呗

结果,事情失控。

叉子把女孩拖到巷子深处想予以强暴,男人拖开,厮打。叉子掏出常备的刀子把对方给捅死了。

李慧泉判了三年多,叉子是无期,发配到青海劳教。

从此,李慧泉始终在跟心里的欲火斗争。

出狱后,他找到一份职业:当时最时髦的“板爷”。

拖着板车干个体户,倒卖各种东西。

比如,卖书。

什么书?

一个特写——

泳衣、丰唇。

标题隐隐约约:《当代**妓女》。

白天他一本正经,眼角都不撇一下,努力跑业务。

晚上呢。

啧啧。

同一本书出现在床头,挑灯夜战。

别笑,这场戏精彩在后头。

看着看着,李慧泉把书蒙在头上,关了灯。

这时候,你会听到两种声音:

喘粗气的声音,和火车呼啸的汽笛声。

Sir作为资深影迷,看到这里啥都懂了。

早在希区柯克的《西北偏北》结尾,男主角抱住女主角,然后下一个镜头就是火车进隧道。

——那是影史最经典的性暗示。

但如果你认为这只是一次高级的低俗玩笑。

浅了。

电影改编自作家刘恒小说《黑的雪》。

寓意有两个,一是凝固后的鲜血近乎黑色,与人物命运有关;还有一个就是,洁白如雪的传统道德最终被金钱、欲望所污。

李慧泉的处男身,就是那片纯洁的雪。

也是一片即将被染黑的雪。

一方面,他因兄弟的遭遇,把“性”看作魔鬼;

一方面,他又无法控制欲望燃烧,走近魔鬼。

电影反复用性,点出这种扭曲。

有老板带他做生意,卖情趣用品。

白天,他不屑一顾,把顾客退回来的内裤直接扔掉。

晚上,他又开始了自己的“研究”。

嘴上,对相亲什么的不感兴趣。

眼睛,怎么都移不开姑娘的特殊部位。

最有意思是他一段被色诱的经历。

有个老板看中他的身手,想招揽他去做笔生意。

面对处男,最有效的礼物:

一张床,一个裸女。

此时李慧泉的反应,姜文演得尤其精准。

先插口袋,挺起胸膛,正直小男生起范——

告诉那姓崔的,少跟我来这个!

说罢想潇洒离去。

呵呵。

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一个转身,其实已经紧张到站不稳了。

没完。

这下不仅糗大了,还被床上的女人取笑。

不能啊,太亏了。

于是,掉头回来——

大力把裸女身上轻轻披着的毛巾掀开。

老子看,也要看回本!

这才是高级的性隐喻。

导演谢飞也在豆瓣对自己电影的影评中写下过一个故事。

他在欧洲讲学途中,偶遇维也纳一家老影院放映这部《本命年》。

散场,一位外国中年先生兴奋地对他说:

他很被震撼,看到了一个到死都没有与女性有过性接触的男人!

怂吧。

但。

是谁造就了他的“怂”?

只有他怂吗?

好电影,不会停止追问。

李慧泉身边都不是怂人。

生活里两个“朋友”。

一个就是发表“没劲论”的刷子(注意到没有,除了李慧泉,都是叉子、刷子,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名字)。

还有一个是崔永利,人如其名,为钱毫无底线。

两个人出场都有欺骗性。

一个,老同学见面,马上吹嘘自己混得有多好:

合资企业办公,老板都说英文。

内什么,下班了我请你去城里最高级的咖啡厅,见见我女友。

另一个,咖啡厅里搭讪。

指着台上驻唱歌手,一副大老板腔调:

这些小丫头看不上,我喜欢成熟一点的有味道。

他们究竟是怎么样的人?

相处下来,一个个全“崩塌”。

刷子,就是一赌鬼。

找李慧泉借钱,原来积蓄全在赌桌上输光了,根本没有工作。

崔永利,就是一骗子。

所谓“生意”,就是倒腾各种黄色产业,卖情趣品,走私黄色录像带。

家里有老婆孩子,还想方设法搞各种小姑娘。

唯独让李慧泉寄予希望的,是那个驻唱。

年轻的赵雅秋

清纯的样子,给了李初恋的感觉。值得说一下,赵雅秋的扮演者其实就是歌手程琳,从春晚里走红。

代表作《小螺号》,年轻的毒饭可以问问爸妈,她在中国流行音乐史上的地位。

谢飞用她做女主角,除了专业的歌艺,也想取一个时代符号的寓意:

从单一纯粹走向丰富芜杂。

下班后,李慧泉主动做“护花使者”,确保她不被社会上的混混骚扰。

长长的巷子,李慧泉以为自己跟她的心越来越近。

至少,刚开始,一个人骑车,一个人走;

慢慢地,小赵揽着他的腰坐在身后。

他还是老实。

小赵问他是不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他回答,我不是一个好人。

小赵眼神里流露出一些别样的意味。果然,刷子酒后跟李慧泉闹不痛快,透露实话,崔永利要带小赵去广州了。

李求崔,不要动小赵。

有用吗?

李慧泉身边的群像,实则又筑起了一个无形的牢笼——

他以为出狱后,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但所有的旁人包括单纯的小赵,都能看明白,他是走不出来的劳改犯。

连小赵也变了。

妆更浓,演出服更性感,李看不过去,想劝劝,还被对方嘲笑像她爸。

空气里充满了话不投机的尴尬。

李慧泉的面前,是一堵墙,无法做个真正的好人。

身后,又有无数魔鬼在招手。

崔永利拿性在诱惑,刷子拿颓废在影响。

怎么办?

李慧泉决定——不再怂下去。

掀起影片最后一次高潮:复仇。

像堂吉诃德一样,做了“傻事”,还觉得自己勇敢、聪明。

把崔永利狠狠打了一顿,把所有的货贱卖换现金,买了一条纯金项链,以为小赵肯定会喜欢。

结局大家都能猜到。

但这正是《本命年》最老辣的地方——

它让你在108分钟里体验一次注定绝望的人生,却又屡次给你希望。

你不得不上钩。

因为这里有我们每一个人的影子。

今天是五四青年节。

这也是Sir今天选择推荐这部电影的原因。

世界上许多创作者,都有一颗“青年”的心。

他们永远怀疑,永远热烈。

始终反思,也始终牵动我们好奇的初心——

你,该怎样看待这个世界。

《猜火车》说,用放肆对抗世俗。

选择生活,选择工作,选择事业,选择家庭,选他妈的大电视机,选洗衣机,汽车,CD播放机,电动开罐器。

选择健康,低胆固醇,牙医保险,选择低利息贷款,选择房子,选择朋友,选择休闲服和搭配的行李箱,选择分期付款,三件式的西装,用他妈一系列的布料,选DIY。

……

选择你的未来,选择生活。

但我干嘛要做这样的事?

我选择不选择。

《出租车司机》说,用混沌顽抗潮流。

你在对我说话吗?

那你他妈在跟谁说话

你在对我说话吧?

姜文就更直白了。

《阳光灿烂的日子》《鬼子来了》《太阳照常升起》《让子弹飞》等,他的电影里,永远有不合时宜、与主流背向的傻小子、坏小子。

提醒人们去直面欲望与黑暗,才谈得上反思。

谢飞导演有着异曲同工的偏执。

不过他用的方式是,沉默。

不夸张,Sir认为这可能是中国最有深意的电影结局之一。

结尾和开场形成互文。

电影开场,李慧泉从劳教所里出来,背对观众,长镜头记录回家的路程。

从罪的黑暗重回光明,暗示李慧泉有心爬出偏见,被主流社会容纳的努力。

走啊走,回到出生的胡同,走进大杂院。

电影结尾,同样是长镜头。

始终无法融入社会的他,走到大街上,想点根烟。

此刻,命运的玩笑终于降临。

老炮儿被几个后生抢劫。

他不认输,反击几拳。

被痛揍的混混不服,一个冲刺扎进李慧泉怀里,然后拔腿就跑。

他还是不认输——

明明是被刀捅了,嘴上说的却是“拳头”。

小兔崽子,拳头还挺硬

李慧泉捂住流血的腹部,逆着欢乐的人潮,又一次从黑暗的公园林间走进光明的庙会集市。

他还想去看看热闹,想努力地开心起来,哪怕没有妈,没有发小,没有朋友,也没有小赵。

曲终人散,他的生命力也在枯竭,没能熬过自己的本命年。

不用导演明示,你能想象他此刻走马灯的画面——

胡同巷子里的假体面,面暖心冷,将他推开。

急于赚钱、背信弃义的潮流让狐朋狗友更加嚣张、先从杀熟开始,他也是受害者……

青年的问题,永远切开这个狂欢世界真实的侧面。

电影怎么结束的?

记住这句台词:

李慧泉艰难地走到庙会的舞台前,这里只剩他一个。

清场的师傅说表演结束了,让他走。

灯光熄灭,喧嚣沉寂。

黑暗中只传来低声的调侃:

- 你刚跟谁说话呢?

- 谁知道呢

不是醉鬼就是神经病

谁是神经病?谁是醉鬼?

你听出来了吗?

如果说姜文的电影,在毫不顾忌地执行他的信条:

“站着,把钱挣了。”

那他年轻时这次表演则是在说——

满是醉鬼和神经病的世界。

选择清醒地倒下。

我不怂。

装醉的,装疯的。

你才怂b。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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