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我始终记得五子。自从它在二零一二年的春天挣脱脖子上的铁链，箭一般飚出去，消失在茫茫麦田里以后，我就记住了它。它的逃离把我原本就缺了一个角的心搞出更大的破洞来。当年买它的时候花了一百零五块，狗贩子把它装在蛇皮袋里，仅露出一个头，放在我姐的雪佛兰后备箱里载回来的。雪佛兰的内饰被它咬了很大一片，我也记得。它是我在狗笼中一眼就看中的，我只养了它十天它就逃了，是我和它缘浅，没有能够笼络住它的心。倘若它是一次性彻底逃走，倒也罢了，省了我痛彻心扉(借着它的丢失，倾泻着别的一桩事情带来的情绪)。但它不是；它又回来过，把我仍旧为它留着的食盆里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然后毫无留恋地跑掉，不给我一点接近它的机会。如此三四次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它了。它若是因为思念旧主而逃的，那么它找到那个人了吗？如果它是因为向往自由，但愿它不会落在屠狗之辈手里，它是那么漂亮的一条狼狗，眼睛明亮，四肢修长，或许也很聪明。或许是我前生欠过它。自它之后，我养的狗都没有名字。

五子之后的一条狗是从哪里来的，我实在想不起来了。那条狗我养得太不上心，记得了就给喂一口，不记得它也就只好饿着，它也不会因此叫一声，仿佛一个非常能隐忍的人，或者一开始它就是一个病人，直到它瘦成一条狗干，浑身的毛干涩结块，脊背如龙虾一样弓起来。邻居竹皮板那个时候还在经营，外号叫狼的男人游荡过来，咂着烟，瞅着我的狗说:你这狗不中用了，改天我给你带一只狗崽。

大概一个月左右吧，他用衣襟给我撩了两只狗崽来。我挑了其中一只，如此以来我就有了两只狗。小狗崽一开始没有拴，任它自由地在场院内活动。如此散养一段时间后，再想拴它却不能了，它抗拒得厉害，以头抢地，誓死不屈的样子。我恼了，解开它脖子上细细的绳索，把它驱赶到大门外，呵斥着它:去去去，不要再来了啊。

然而它不走，自己又回来了。既然它选择回来，我也就原谅了它，并对它讲:这下子该好好的了吧？再绑着它，它也就无奈地接受了。不久后我把那条濒死的狗送给了狗贩子，除此之外我真不知道如何处置它，现在想来我是一个无情的人，尤其在对待我不够喜欢的人、物、事时。

这一条狗好养一些，大概也是因为它稍微懂得为自己争取正当的权利。我那个时候不知道狗是要喝水的，只用馒头喂它。但它不吃馒头，就是一个劲凶我，直到我恍然大悟地倒水给它喝才作罢。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狗需要喝水，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一条狗是会有情绪的，即使面对它的主人。

然而它也缕缕屈服。等它大一些了，没有了狗崽的影子，我投食的时候就会命令它:蹲下！它不理会我在说什么，只顾仰着头，摆着尾巴，眼睛急切地看着食盆。我偏不给它，空着的那只手做着下压的手势，重复着:蹲下！它就万不得已地趴下了，两只前爪蜷缩起来。

或许我是一个寡情无趣之人，我从不与它嬉戏，它也察言观色地懂得我的意思，我和它之间仅仅是喂养和被喂养的关系，再无其他。但它对我的儿子却不是这样，孩子那个时候一周回来一次，它见了他欢喜得不得了，摇头摆尾上蹿下跳，真是不知道怎么表示好了。于是，它没有注意到孩子穿了凉鞋，把他的脚背抓了一道浅浅的血痕。我气恼不已，骂儿子也骂它，它低下头趴在地上，耷拉着耳朵，眼睛都不敢看我。儿子打了狂犬疫苗，四针还是五针？分了好几次，他因此记住了这个教训，不再穿凉鞋靠近它。

我妈家的狗是极享福的，父亲每每吃席回来就会提骨头给它，而且陪它做游戏。它也很粘着我父亲，父亲下田的时候它就跟了去，卧在田垄。如果它忍受不住寂寞，跑远了，父亲召唤一声，它立刻就跑回来了。我哥给我妈家的狗做了一个别墅一样漂亮的三角形屋子，我哥是做室内装修的，他的手艺在做狗屋时发挥到了淋漓尽致，我觉得那狗屋卖一千块钱都是卖少了。不但狗，猫也卧在里面。过年的时候，狗屋有专门的对联，如是写到:看家护院，尽职尽责。最是横批有趣：和睦相处。

父亲见不得我的狗裸露在天地间，他仿照我哥的手艺做了一个狗屋送了过来，里面竟然还放了一张褥子，是我妈做的，怕我的狗冷。然而狗和狗毕竟是不同的，我妈精心缝制的褥子被我的狗糟蹋了，它把它撕成了碎片，棉絮雪花一样碎裂满地。至于狗屋，它哪里肯钻进去？哪怕下雪，它也卧在白雪中。后来狗屋也被它拆成片了。

嫂子们比我有趣得多，她们吃席会带肉肉给它，叫它“警犬”，觉得它机灵，但凡大门外有响动，它必定汪汪狂叫。可它哪里有警犬聪明？它连我的话都不听，我们家小姑娘来，它照吠不误，对我的呵斥充耳不闻。这个时候，我孩子的话它也是不听的。它实在算不得是一只聪明的狗。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能把它一养就是八年。中间有一次它差点死掉了，几乎半个月不吃一点东西，水都不肯喝一口，我只想着要放弃它了。但孩子不肯，他用电车载了它去看兽医，无论怎样都要救它。他竟然把它救活了，几天后它开始喝水，再然后它开始吃东西。我感慨着动物生命力之顽强，又觉得可能它前生欠过我或者欠了我孩子的债，今生来还。——其实我一直怀疑它是孩子的一位至亲长辈投生的，来守着他，看着他，弥补生而为人时候的遗憾。

八年了，它也应该是老了。幸好我慢慢学会了善待人世，也慢慢开始善待于它，想要给它一个相对良好的老年。

                                2021.5.22